某一天站在路邊沉思社會現狀的嚴肅問題時，忽然被打扮奇怪的小孩子誘拐，到了店家和
老闆都沒有名字的夢想交易所裏，當了人家的顧店專員，從此和現實世界，人類五花八門
的日子說再見，整個流程看來是不折不扣的神隱。
阿德抓著掃把隨意在地面划兩下，莫名其妙就在這間看似狹小，其實無邊無盡的怪店裏待
上一段時間了，由於自己的時間感薄弱，他常常直接問燈先生自己的一千萬欠款還扣剩下
多少再除以二十四小時，得到大約是兩個半星期的數字，還好他這段期間一筆生意也沒作
成，不用把獎金也加進去算。
題外話是燈先生的聲音非常好聽，讓人聯想到老師或管家之類的職業。
但沒生意作並不是阿德的錯，首先這家店客戶相當少，雖然以阿德的標準來說，倉庫裏的
怪東西已經夠多了，但是店長金口眉批『貧乏、無趣、缺乏珍奇性』就把他打回角落，而
說到底他們的店就還是在準備試賣狀態。
除了沒有知名度以外，還包括經營方式是以物易物，沒有顧客就全然停擺，錢的話店長鐵
定不缺，畢竟這麼清閒的店面，他都能用時薪一萬元雇用阿德了，甚至睡覺照樣給他算錢
，但兩個星期沒作成交易，對店裏的人員似乎都還不構成緊張標準，當然他的兩位前輩根
本不會緊張。
曾經出現過兩名客戶，種族阿德無法在此介紹，因為他自己也看不懂，但他們才剛進門，
看見杵在店裏的阿德，立刻尖叫『有人類』然後跑走了，讓晚一步也跟著叫的阿德滿臉唏
噓地吞回叫聲，為了指導新人也留在店裏的哥布林店長沒有說什麼，只是咬了手裏的煎餅
一口。
「很好吃。」
但他的紅色瞳孔卻是盯著阿德，陰慘陰慘地閃光。
當初是那個邪惡的小女孩惡夢說服店長雇個人類幫他作事，說是這樣能促進地球方面的客
源，等換到土特產以後，再拿去和其他世界的大客戶以物易物，整體策略就是奇貨可居，
為此雇用一個懂得地球這個環境和起碼人類和其他種族知識的人類，比徹底從異世界過來
的店長要更親切──就像中國餐廳裏的旗袍小姐──店長這樣比喻，他覺得應該會有用。
可惜，天有不測風雲，雖然阿德這個西裝筆挺的服務生整天站在店裏，問題能走進來的客
戶就是這麼少，然後又毫無例外地奪門而出。
但以阿德的角度看，擔憂社會眼光（根本就脫離社會了哪來的眼光）和謀生壓力的日子彷
彿是上輩子的事情，而看店長的臉色不會比當初他以為會被怪物吃掉要可怕，再說又有大
人物說要罩自己，雖然阿德不想再看到那兩個顏色不同的小孩子太陽神和夢神第二次。
照理說情況好像不賴吧？可是低迷的店內氣氛讓阿德感覺自己拿人手軟，應該還是要做點
事情，但具體來說他只希望自己不會作出讓店長殺掉自己的錯事。
「唉……」驚奇的事過幾天也就適應了，包括夢想交易所雖然是蓋在地球國度，卻不是奠
基在某處土地上，因為幻想商人的客戶群以世界作單位，他的商店大門當然也要對世界上
任何一處來客敞開，因此阿德發現每次開門都是不一樣的景色風光著實樂壞了，而他的制
服內建的語言外掛讓他走到哪裡聽起來都是中文，如果不是附近有看板文字，他會覺得都
是在台灣。
店長說溝通是基本的店員能力，這點讓阿德在看那些不同膚色人種的過客時，生出了前所
未有的信心，但他們卻無人看見這間店面，甚至也不是每個人都能看見他，看起來是制服
遮蔽了自己的人類氣息，結果阿德只是像個幽靈站在那裏無人注意。
阿德也不敢離店太遠，他怕自己莫名其妙就被丟在一個沒有護照和錢的外國角落，一天兩
天還覺得有趣，但兩個禮拜以後阿德就恢復了宅男的本性，覺得站在門邊目送一群看也不
看自己的行人奔走枯燥無味，而寧願縮在店裏了。
因為店長明言在先，員工必須人在店裏才會計算時薪，他因為在心想事成房間裏召喚出不
該出現的東西，被脾氣不好幫他善後的哥布林店長敲了一筆一千萬的手續費，果然哥布林
都是奸商……
店長當然不是哥布林，可是綽號一起要不偷叫就有點困難，當然阿德也只敢在心裏這樣放
肆地稱呼那個綠得很藝術的小怪胎店長。
如果他要回家也不是不可以，只要在開門前默想台北的風景，最好是離家近一點的地方，
開門就會發現自己在熟悉的街道了，這種便利門讓他聯想到好像曾在某些卡通裏出現過，
果然大家都會喜歡這款設計，缺點是有時候他走出去發現自己在日本關西的小巷子。
回到家也不會有人擔心被抓去當異世界人員工的自己，頂多是同學會找不到人，里長通知
不到，還有親戚想借錢又落空而已。
談到現實的問題，他可不能把錢存到戶頭，不然國稅局的人查起來就慘了，到時候還是和
老闆拿現金吧！雖然很麻煩，但是這一行做下去以後應該能遇到一些能幫自己安排餘生理
財問題的人，再不然買珠寶屯起來也好，阿德就是抱著這種樂觀心情繼續打工，再說他債
都還沒還清呢！
「燈先生以前在哪裡工作呢？」單手掃地不容易平衡，一下子阿德就覺得手痠了。
「五號店，太陰國度。」立燈站著，筆直的姿態和低垂的花朵燈罩讓人感覺優雅的氣質。
「是喔，那做多久了？」其實阿德根本不知道那是什麼地方。
「八千六百四十三年。」燈在數字方面有著長才，它不用靠公式也能記住許多收支出入。
「喔，那你知不知道阿拉丁？」燈先生身體裏應該也住著一個精靈吧？
「不知道。」
「那你想聽故事嗎？」阿德真是太閒了，居然覺得說故事給一盞燈聽也沒什麼不好。
「故事？我要付出什麼代價？」燈說出了公式化的問題。
「聽個故事要代價嗎？那你考績給我打好一點，如果店長不在又有人被我嚇跑不要告訴他
嘿！」於是阿德說了那個有名的神燈故事給它聽，雖然阿德不懂得鑑賞一盞燈的表情，但
是從它散發的柔和藍光感覺，燈先生似乎聽得相當興致盎然。
「今天看起來又不會有人上門了，我出去晃晃。」薪水也是和燈先生支領，阿德想反正他
短時間內不會停止打工，所以就試著支了十萬元的薪水，沒想到還真的拿到手了，阿德第
一次摸到這麼多小朋友，而且他正打算去花看看。
他曾經也怕這些錢是葉子變的，直到他盤點倉庫裏的東西，確定錢真的是店長最不屑也最
不缺的商品後，他才安心了一點，畢竟地球上還是有不少動輒拿幾億美元想多買幾年壽命
的人，這是店長在開店之前來探勘地球環境時的境遇，他告訴阿德，雖然人類壽命對夢想
交易所沒啥價值，可是有人想拿命來換別的東西還是可以換給他，因為偶爾也可以遇到像
阿德這種想要錢的人，這樣也算有了投資的價值，至於拿錢買別的一概不收。
那次之後阿德就知道千萬不要惹到店長，因為他絕對可以用錢砸死自己。
提到錢的花法，心想事成房間雖然以自己的能力要自由使用太困難，但也不是沒有變通的
法子，他只要想個插座，然後去買台筆電回來就能有基本的消遣了，雖然還無法連線上網
，但日子過得太爽好像也不好，因此阿德今天的想法就是繼續比價哪牌小筆電的功能和外
觀最中意，這也是身為人類的樂趣。
他在口袋裡揣著鈔票，走出店門口後立刻感到迎面撲來的涼風，但是看到一個金髮碧眼的
中年婦女，阿德才想到離開夢想交易所的時候太自然了，竟然忘了想像自己的城市，也走
出一段路了，現在要折回又感到麻煩。
反正溝通無礙，他也可以當出國遊玩，阿德於是繼續閒逛下去。
總不能開頭就問這裏是哪裏吧？
壞就壞在他只有新台幣，想買什麼人家也不收，這時的自己就和過去一樣只能當個流浪漢
，對著櫥窗裏的東西流口水，差別現在他是穿著西裝的流浪漢。
走了一陣子，空氣變得濕潤，並且似乎飄起毛毛雨了，阿德容易改變的心情又不想繼續漫
步下去，至少店裏什麼都不缺，今天店長又回總店去了。
他把雙手插在口袋裏往回走，當看見夢想交易所的門口時，阿德發現台階前竟然停留著兩
個男孩，看起來氣氛有點不妙。
是明顯家世很好的小男孩在欺負拿著畫簿和蠟筆的另一個，他們看起來都還是小學生，態
度強勢者穿著貴族學校的制服，另一個卻是衣衫襤褸。
一看到兩個小孩子間的表情互動，阿德就知道那是欺負了，因為自己最了解這種事情，他
無法忍耐立刻趕上前去。
好小鬼，現在他可是不怕歪國人的鳥語嘞！
「喂！你在幹什麼！」阿德走過去時正好趕上那個小貴族搶走看似黑白混血的小孩畫簿，
並且粗魯地在畫面上亂塗的一幕，他大喝一聲，卻反而嚇哭了處在弱勢的小男孩。
「這樣做是不對的，把畫簿還給他！」阿德瞪著那個金髮綠眼傲慢有加的小男生，經過惡
夢的例子以後他就有點討厭這些外表討好的小孩子。
「你是什麼人？」小男孩並未照做，而是氣壞了阿德，因為他直接把蠟筆和畫簿丟到地上
，弄得亂七八糟。
「死小鬼！你媽媽沒教過你不可以欺負弱小嗎？」阿德往前跨一步，正要抓住那可惡的小
傢伙衣領時，後者靈巧地閃開，往後跳了幾步。
「你敢動我，小心我報警抓你，臭中國人！」小男孩的聲音沒有溫度，盯著阿德的眼神彷
彿他是路邊的垃圾廚餘。
「你這傢伙！」阿德握拳發誓非要好好教訓他一頓不可，正要認真起來讓這個滑溜的臭小
鬼無路可逃時，身後忽然響起的哭聲讓阿德不得不回頭，就差這點閃神機會，被臭小鬼穿
過馬路跑了，一台駛得很快的轎車差點撞到他，連帶好幾台車都緊急停了下來，駕駛紛紛
探出車窗破口大罵。
阿德看人也追不到，只好轉頭看被留下來的小男生，他跪坐在地上哭得眼淚鼻涕直流，阿
德只好蹲在旁邊安慰他。
「嗚嗚……嗚嗚……不要打羅斯奇……求求你……」混血男孩的嘴同時要哭和說話，阿德
聽得很辛苦。
「你叫羅斯奇？我不會打你啦！不要哭。」
「我不是羅斯奇……我是傑克，羅斯奇是……」縱使人蹤杳然，男孩指了下另一個逃跑的
方向，阿德立刻意會羅斯奇是那個傲慢小鬼的名字。
「厚，你幹嘛維護他，他欺負你耶！」阿德用右手費力地在口袋裏掏了一陣，才抓出一條
皺巴巴的手帕。
「喏，先把臉擦一擦啦！」
好不容易傑克不哭了，和阿德一起坐在台階上。
「羅斯奇他不是壞人，他只是今天心情不好而已，我是說真的，他是唯一一個會主動和我
說話的人。」傑克擦乾淨臉蛋也後也是個可愛的小鬼，至少在阿德眼中絕對比羅斯奇和惡
夢之類的傢伙要順眼多了。
「我說你啊……」
「我是住在皇后區收容所的孤兒，早就被欺負習慣了，他們都說我是妓女生的小孩，我連
媽媽的臉都沒看過。他們會搶我的玩具還有食物，還會打我。」傑克扭著手指說。
「有一次我以為羅斯奇只是迷路了，他經過我們住的地方，他真的很特別，他很高貴而且
很聰明。」
那樣叫高貴聰明嗎？阿德一點都看不出來，他只想要揍對方的屁股一頓而已。
「可是他和我說話了，還給我好多錢，他還幫我打那些欺負我的人。」
「呃？」
這兩個都只是不超過十歲的小鬼吧？
「我問他為什麼要幫我，他說只是無聊。而且他說只要我聽話，會帶我出去玩，像今天他
本來要帶我去曼哈頓下城探險的。」傑克低下頭。
「可是我惹他生氣了。」
「那個死小鬼根本就只是要找跟班而已，你是個獨立的人，又不是他的寵物！」
「跟班也沒關係，他真的好厲害，比大人還聰明又會打架！我好怕他不理我……」
傑克說著說著，眼緣又垂著水滴，阿德從沒看過這麼愛哭的小男生，就像他自己說的，這
種娘娘腔的表現一定會被其他男生欺負得很慘。
「唉，聽大哥哥說一句話，你要硬起來啦！」阿德自己也不是說就對這種事情很有辦法，
可是這時候不改正他的觀念，一輩子可能都脫離不了被欺負的命運。
「不可以覺得自己很沒用，也不是給你錢保護你，就表示他可以對你予取予求。你看，那
個螺絲小鬼自己心情不好就拿你出氣，他是開心了，可是你不是會難過嗎？」
「我沒關係……」
「不可以說沒關係！」阿德用右手捏著傑克的臉，他還是第一次捏到外國小孩，感覺有點
微妙，應該說他在當哥布林老闆的員工前從來沒出過國，連蘭嶼綠島還是澎湖那些外島都
沒去過。
不過感覺和自己以前親戚家的小孩子也差不多。
「因為你現在還小，等你二十歲、三十歲以後，你會發現只有自己還沒辦法忘記過去傷心
的事情，但是欺負人的那些傢伙卻覺得根本沒什麼，他們換個學校，搬個家就忘得一乾二
淨了，所以如果不在現在就給對方一點教訓，那就來不及了！」
阿德用力說出來，再度後悔自己讓那金髮小子跑了。
「可、可是……我不想看羅斯奇不開心……」傑克低下頭。
阿德搖搖頭，混血小鬼的觀念也不是一時半刻就改得過來了。
「你進來我們店裡，我給你泡杯熱茶吧！不是所有人對你好都一定要回報的。」
「店在哪裡？」傑克問。
阿德轉身，他們就坐在夢想交易所的門口。
「阿德，這裏沒有店啊？只是牆壁而已。」傑克疑惑地說，他還伸手去摸，阿德看見他的
手停貼在空氣中，彷彿那裏真有一塊平面。
傑克看不見夢想交易所，他還以為這個小男孩能進到店裏，阿德可以挑一些他需要的商品
放水換給他呢，有點可惜，但起碼要能進到店內交易，是哥布林店長篩選顧客的基本條件
。
他記得商品倉庫裏有『幸福』的，雖然很抽象，但看起來是很不錯的東西。
果然不是每個人都能自由得到缺乏的東西。
「我開玩笑的啦！我們想像這裏有一間店，可以實現夢想的店，很好玩吧！」阿德乾笑蒙
混過去。
傑克臉上表情亮了起來。
「我也常常這樣。」
完蛋，這小子根本把被欺負的屬性都點滿了。
阿德又坐回台階上，他看向被摔過一次邊緣不規則翹起的畫簿，蠟筆已經被收回紙盒裏，
但是看得出來原本是嶄新的繪畫工具，現在卻沾了泥土，有的還被踩折了。
「然後呢？你做了什麼事情羅斯奇要欺負你？」
「我不知道……可是昨天有宗教慈善團體來看收容所看我們還發禮物，我拿到畫簿和蠟筆
，很高興想告訴他這件事，結果他忽然就生氣了。」
「搞不懂，真是怪小鬼。」阿德這樣說。
「畫簿借我。」
傑克自是不敢拒絕，阿德拍了拍上頭沾的灰塵，把畫簿放在大腿上打開，看著他的動作傑
克忽然開口問：
「阿德，你的左手怎麼了？」
「以前出過車禍，還是能勉強動一下，可是要動得很慢很慢。」所以他平常只是讓左手垂
在身側。
「很痛嗎？」
「已經不會痛了。」阿德沒有說要是一下子被大力拉扯還是會痛，但靠自己想動幾乎是沒
辦法。
他翻開被羅斯奇亂畫的那一頁，果然一片狼藉，阿德頓了頓，心下有了想法。
「蠟筆給我，藍色的。」剛好就是死小鬼抓來亂塗的顏色。
「喔，好。」
「開工吧！」阿德咬著袖口，把制服襯衫的袖子拉高一點，免得等等塗鴉時沾到蠟筆痕跡
，雖然他沒什麼專長，不過幼稚園老師稱讚過自己蠻會畫畫的。
他試著從一片藍色圈圈中找出適合改造的點子，然後開始馬不停蹄地動手，以他縱橫國高
中課本的改造實力，這點挑戰應該可以順利解決。
大約十分鐘後，阿德在逐漸浮現主題的畫面上用黑色蠟筆點上眼睛，圖畫紙上於是躍出一
條盤捲著身軀的長角藍色生物，週圍空白被藍紫色和橘紅色的雲彩填滿，使得那條生物十
份愜意地飄浮在晚霞天空中，阿德用左手重量壓在著畫冊固定，同時賣力地塗抹。
「OK！完成了！中國龍，很強的喔！」雖然也有點像藍色蚯蚓，阿德昧著良心哄小孩說。
「嘩！阿德好厲害！好可愛喔！」
「可愛？是強！還有猛！」阿德反省自己是否把眼睛塗太大了顯現不出龍的威猛，他把責
任歸咎給蠟筆頭太鈍不好操控的錯。
正當一大一小對著新出爐的印象畫作評頭論足，研究哪裡可以增刪配件時，紙面忽然顫動
扭曲起來，傑克尖叫著巴住阿德右肩，一邊是三十公斤的分量，一邊是動彈不得的左手，
阿德平衡不了自己的情況下根本站不起來，只能眼睜睜看著大腿上的畫簿繼續顫動得更厲
害，然後圖案開始游動，最後誇張地探出頭，刷啦一聲飛了出來。
阿德也徹底地呆住了，那條約一公尺長像是藍色絲帶的『東西』就在他鼻子前繞著８字形
飛來飛去，然後冷不防纏在阿德脖子上。
冷冰冰鱗片貼著溫熱皮膚的觸感，令人雞皮疙瘩直冒！
傑克反應過來很沒義氣地竄離阿德，一雙大眼驚慌不定地眨著。
「這是魔、魔、魔……」阿德吞下口水，好不容易才能清楚說出來。
「魔術。」
不管是什麼，總之說不定和夢想交易所有關係，阿德必須先保持冷靜。
經他這麼一說，傑克懷疑的眼神才轉為欣喜，讚嘆地拍起手。
這年頭沒有腦筋正常的小孩子會相信聖誕老人和魔法真的存在，阿德自己本來也是這樣。
『本來』是一個相當自婊的詞彙，後來阿德總是這樣覺得。
這時羽絨般的毛毛雨一下子密了起來，傑克撿起畫簿對阿德揮手。
「我得要回去了，今天謝謝你，阿德哥哥。」
「等等，你沒帶傘，還有那個皇后區到底離這裡遠不遠啊？」
「沒關係的，我有辦法。」傑克把畫簿緊緊抱在胸口不讓雨淋濕，對阿德再度用力揮揮手
告別，然後跑向因為下雨而朦朧的街道另一端。
留下阿德和纏在他脖子上的東西。
阿德先是微笑著和傑克告別，接著意識到現實問題，脖子上的生物緩緩滑動著強調牠的存
在感，接著阿德臉色鐵青衝回店裏。
「燈先生──要怎麼把這玩意拿下來！」
※※※
和阿德誠意遠勝技術的畫技相比，小藍龍本尊倒是活靈活現，片鱗不漏相當精細，一看即
知是神話動物，牠盤在阿德腦門上，任憑店長拿著珠寶盒怎麼哄也不回來，氣得他直跳腳
。
「阿德！這是怎麼回事！我才離開分店一下，我店裏的高價商品就有了生命還自己跑出來
！你到底是怎麼看店的！」
「不曉得，我什麼都不知道。」這條小龍已經黏了自己整整一天了，不管是阿德上廁所時
，吃飯時牠都堅持緊貼不離身，阿德硬扯也沒有用，牠滑不溜丟的身體瞬間就能從阿德手
心逃掉。
「燈先生說我可以休息，我離開店的時候，這條怪蟲子忽然跟著我，我根本不曉得牠是從
哪冒出來的。」阿德沒敢說是自己畫龍點睛點出來的成就，萬一店長認為阿德要負責，他
豈不是虧大了。
那個視錢財如糞土的店長口中的『高價』商品，阿德就算沒知識也知道他賠不起。
哥布林店長顯然不相信撇清意味過濃的藉口，他仍然氣沖沖地瞪著阿德，直到快把他的制
服燒出兩個洞。
阿德的單手工作能力之所以不會對他的交易所工作造成妨礙，主要是店長將他店內商品都
放在貼好標籤的抽屜裡，型態也變成糖果般豐富多變的各種小玩意，阿德知道真正的商品
內容當然不會是這樣，有些還想拿都拿不起來，但多虧這家店的特異功能，他只要有拿筷
子的力氣就能處理商品的移動手續了。
當然，萬一所有商品都恢復原形或失去控制，從清單大概看一下，搞不好會世界末日。阿
德也有這種懷疑，但他寧願不去想太多自尋煩惱。
現在有一個『東西』脫離安定狀態，姑且說牠附身到阿德畫的藍色中國龍圖案（本人堅持
）上好了，本體不明，然後變成妖怪般的寵物蛇，阿德和店長都很錯愕。
「呃，店長，那條玩意到底是什麼樣的商品，為何你這麼緊張？」
阿德忍不住好奇問出口，熟悉店務也是新人的工作，他好不容易有個正職工作，還是會想
要盡量把握這個工作應有的知識。
畢竟學校絕對不會教在哥布林店長的夢想交易所打工必須的專業技能吧？
「這……新人沒必要知道，這是我親自處理的工作範圍！」店長有點惱羞成怒地說。
「可是店長你不告訴我，我怕萬一有客人來，我也不曉得能不能交易就換給人家一些珍貴
的商品。」阿德老實說。
「笨蛋！我之前才教過！客人能交易的只有他們想要而且等價的商品而已！」
「等不等價我可看不出來……」阿德小聲嘀咕，可惜再小聲也逃不了店長的注意。
「哼，就知道你這個人類笨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只要在店裏交易就會進入自動估價流
程，不能換的東西你是拿不出來的。不過給我學著點！不要被動等客人提出要求，要主動
推銷我們店內的商品！」店長好像有點離題了，不過離得好，阿德希望他就這樣忘記小藍
龍的事情。
「好嘛！那也要有客人給我練習啊！」
「頂嘴啊你……喔，差點被你這人類蒙混過去了，在我調查出原因和解決方法之前，這項
商品短時間內只好保持生命樣態，你給我好好看守保護商品的完整和安全，牠如果還有其
他變化，馬上連絡我！聽見沒有！」
「是的，店長，我會小心照顧這條東西。」阿德硬著頭皮扛下來，誰叫本來就是他畫出來
的問題，底氣不足。
「不准叫牠『這條東西』！多麼沒水準的說法，傳出去我店裡的人程度是這樣，要我怎麼
有臉做生意！」店長用長爪子指著阿德反對。
「那到底要怎麼叫？」
「不管啦！既然牠要跟著你，你就取個代號給牠好了。」店長還真是像鱉一樣，死都不肯
鬆口商品的秘密。
「咪咪？我一直都很想養隻貓，這樣叫牠……咪咪來……啊嗚！」小藍龍一口咬住阿德的
食指，尖銳的小牙齒陷入皮肉，阿德本能哀嚎一聲。
顯然牠是表示不贊成。
店長和燈先生凝重地點頭。
「不然叫小藍？」還是不鬆口，阿德拼命甩手，甩到小藍龍頭暈眼花，好不容易甩脫了牠
，那條流光瀲灩的青色動物虛軟地飄在空中，阿德捧著自己慘不忍睹的手指頭，又不敢含
進嘴裡，誰曉得龍的口水到底有沒有毒。
「再玩啊！很好玩嘛！」店長冷冷地旁觀鬧劇後，飄來一句酸得讓人齒根發軟的警告。
「話說在前頭，這項商品的年紀可比你大得多了。」
阿德連忙恢復標準站姿，絞盡腦汁擠出正確答案。
「那我和燈先生一樣叫牠藍先生好了。」反正某部動畫裡女主角也是這樣稱呼不知道名字
的白龍，阿德想，他可不是抄襲，自己已經努力過了，對方不接受也沒辦法。
「嗯。」這樣子就是表示店長雖不滿意但可接受，可阿德覺得這個哥布林搞不好永遠都不
會滿意，因為他長得就是一臉貪婪相。
「杵在那裏幹什麼？不會自己找事做啊？」今天阿德真是動輒得咎店長。
阿德只好抓了條乾抹布，趴在櫃台上機械地抹著，店長帶著低氣壓在店內盤懸良久，才說
有大客戶要應付，又風塵僕僕趕回總店，本來他會回來就是抽空盯著新進員工的狀況而已
，而且每間店的時間流速都不一樣，但是對阿德來說店長去得愈久愈好，最好永遠也不要
回來。
只不過店長到底擁有幾間夢想交易所？如果每間店都像他這樣只雇用少得可憐的員工，重
要客戶又必須親自應酬，這個哥布林店長還真的有點誇張。
擦啊擦，擦啊擦，這種昏昏欲睡的節奏和動作讓阿德忍不住哼起《採紅菱》，腦子裡的思
想卻早已飛到另外一個空間去。
傑克，那個小孤兒，阿德真的有點想幫他，他從來不是同情心過剩的人，只是看見他被羅
斯奇欺負勾起自己不好的回憶，當他還是高中生時，一邊復健一邊補課參加考試，其實怎
樣都不能說輕鬆，父母都去世了阿德也笑不出來，一開始當然是很多人安慰他，但阿德反
而覺得很累，所以他沒有表現出一個受歡迎的乞憐形象，然後升上三年級就糟糕了。
同情會隨著時間流逝而蒸發，但是偏見不會，它會像傑克魔豆一樣愈長愈大。
誰說男生粗心，吵個架痛快打一場就沒事了，阿德會先踹死那個白癡，男生一樣會鉤心鬥
角，記恨甚至幻想自己比別人更不幸，對他們來說，阿德不能做到他們會做的事情，卻可
以得到他們沒有的特權，一天兩天還可以用『可憐』說服自己，久了看他還是同一個死樣
子，沒有特別突出的優點，整天笨拙地來學校上課，愈看愈惹人厭，阿德本來就不是『那
邊』的成員，只是沒有驅逐的必要，現在有了，而且一對一的漫畫劇情根本就是屁。
他的班級裏，班花兼班長的某個可愛女生被導師指派來幫助受傷的阿德，她很盡責地在課
內課外的小事幫他的忙，阿德也不好意思對人家太冷漠，所以她成了少數阿德在學校裏還
能有說有笑的對象。有次段考前的午休，女孩拿來她工整詳細的筆記借阿德影印，阿德正
好趴在桌上睡覺，女孩於是傾身喚他，散發清香的長髮垂在阿德臉上，他張開眼睛想要抬
頭，兩人一時距離極近。
那個當班長的女孩靈巧地拉開一段距離，抹消了可能會有的尷尬，兩人相視一笑。
這就是引火點。
那一天放學阿德就被人堵了，對象是班上有點流氓氣質的男生，平常只會用冷冷的眼光看
自己，但現在他和同伴對阿德流露出瞄準獵物的殘忍興趣。
他們叫他娘娘腔，還把他的衣褲拉得亂七八糟，把阿德推倒在地上，有人騎在阿德身上拍
他的臉，有人用鞋尖踢著他的身體。直到阿德傷痕累累，眾人揚長而去。
阿德到畢業前沒對任何人笑過，任何事都不能使他感到在乎，一落千丈的成績，最後追到
班花的欺負他的男生，然後劈腿被傳了許多八卦的風波，女孩紅腫的眼角，一切與他無關
。
他想說，何必呢？就算他沒出車禍，這些鳥事還是可能發生。
人類的事情就是這麼無聊。
阿德又想到傑克對自己笑的畫面，他在毛毛細雨裡穿著不合身的破舊衣服一個人回去的背
影，忽然感覺到，那一天的疼痛其實沒有消失，而是穿過了這段時空，終於作用在自己身
上。
手指一個沒拿好，抹布掉到地上。
他本來想和店長換點美金，雖然他還欠店長錢，可是那些錢多花點時間就能賺回來了，但
店長一回店裏就氣沖沖地問起小藍龍的事情，阿德被噴得滿臉豆花，根本沒空提錢的問題
。
也許傑克是小孩子，所以他才看不見夢想交易所。
阿德這樣想。
現在他又對這間店知道的更清楚了，只有身上滿足這間店想要交易的條件，才能走進夢想
交易所，只有強烈想要付出並且清楚知道自己需要什麼的客人，才能完成交易，阿德雖然
可以決定要不要做這件交易，但他卻無法控制要付給對方什麼商品。
所以顧店員工的定位說重要很重要，但又不是那麼必要，就像吃中國菜必須的食具筷子，
操控的手是幻想商人，他來決定什麼是等價交易，阿德只是做工。
哥布林店長的公平標準和人類一定不一樣，阿德仔細考慮後又覺得傑克看不見夢想交易所
是件好事，如果是錢的話，他就可以給傑克了。
到底第一個來交易的客人，會是什麼樣的種族呢？
門鈴忽然匡噹一聲響了，小藍龍在阿德面前的櫃台上用小爪子刁著桌面，弓起身體發出嘶
嘶聲，彷彿要他專心工作，阿德也有點緊張，他很想預作準備找耳塞保護耳朵，免得又是
一進門就尖叫的客人。
想也知道不能這樣，燈先生還在後面監督。
阿德趕忙走到店前挺直背脊，努力作出一番正經姿態，待門一推開立刻低頭彎腰並說出制
式招呼：
「歡迎光臨本店，親愛的客人……靠！是你！」
金髮綠眼的跩小鬼才剛走進來一抬頭，也是驚訝地頓了一下，但他很快就恢復了原本冷冰
冰的表情走進店裏，大門又匡噹一聲關上了，剩下風鈴在詭異的氣氛裡不斷絮語。
在阿德正式為幻想商人駐地球分店打工期間，第一位正常走進夢想交易所的客人是羅斯奇
，欺負傑克的那個孩子。
※※※
所有由不存在在世界上的神秘店鋪，美艷或帥氣神秘店鋪主人和誤入神祕事件的普通主角
展開的作品劇情中，通常不得不在怪異地盤打工的主角，總是會遇到來向他求助的可憐孩
子，經過一番曲折奮鬥以後，原本被虧待的孩子得到了幸福，主角則露出溫柔笑容望著他
走出自己的生命，一邊慢慢提升等級……
為什麼他的老闆是哥布林也就算了，按照這種公式老梗，來找他的不應該是傑克嗎？
阿德抱頭仰身，腦海裡浮現惡夢嘿嘿哈哈的表情。
享受你的奇遇吧──享受你的奇遇吧──
他不爽接待死小孩可不可以！
可是如果接在小藍龍事件後馬上搞砸一筆生意，阿德覺得這次自己就算變成絞肉也不奇怪
。
阿德抹抹臉，想把自己臉上不夠客觀的表情抹掉，工作時間不談私事，再說只是個小屁孩
，他是成熟青年不能和對方計較。
「歡迎。」阿德臭著張臉說，他稱這叫專業。
「嗯。」羅斯奇從鼻腔裏逸出一聲回答。
幾歲啊居然跩成這樣，這小鬼有前途！
羅斯奇在琳瑯滿目的店內繞了幾圈，目光停到飄浮在燈先生上方的小藍龍，綠色的大眼睛
立刻閃了下，走了過去。
不行，那可是店長的寶貝！
阿德連忙走過去擋在羅斯奇前方，男孩傲慢地昂起下巴，一縷金色捲髮從他的鼻頭擦過，
強調那貴族化的輪廓，阿德忽然覺得很眼熟，好像他曾經在哪裡看過……
而對方難道不會覺得走進來的這間店很奇怪嗎？
現在男孩又想要繞過阿德，滿足他對藍先生的興趣，歪國人發育就是好，阿德昨天還沒認
真意識到，其實羅斯奇根本和自己差不多高，他看起來絕對不缺營養，自己這種身材要阻
撓對方完全缺乏說服力。
一開始阿德沒注意到，就是因為羅斯奇給人的印象就是骨架纖細的美少年，看起來小了一
號，今天他穿著便服牛仔褲夾克外套，那種男孩子的野性就冒了出來。
「等等，你到底怎麼來到我們這裏的？」
「突然就知道……還是夢見？不清楚，總之我就是來了。」羅斯奇瞇了瞇眼睛，對於阿德
的動作感到相當不順心，索性把他推開了，走到小藍龍旁邊伸手就要捉。
想當然耳，他只是指尖稍觸及對方鱗片，後者依舊靈敏地閃避，但也沒有受驚躲避的感覺
。
「這是什麼？」羅斯奇果然問起店裏最明顯的奇怪生物。
「牠是真的嗎？」
「這是藍先生……本店的吉祥物。」阿德只好順勢掰下去。
「我知道，這裏是交易夢想的地方，直接讓我們把話說清楚，我要交易。」
羅斯奇自己跳上吧檯邊的高腳椅，翹起二郎腿說。
「好吧！先說你要交易什麼好了。」不過是個發育好一點，家世屌一點的死小鬼，阿德以
為大概就是『我想當上大總統』之類的夢想，不過看不出他能拿出什麼代價。
男孩乾咳了幾聲，用清脆高傲的嗓音正色說：
「我羅斯奇．雷德．梅菲斯特菲爾斯想要交易……」
「萊因哈特．馮．羅嚴克拉姆……」
阿德看他忽然住口不說，憤怒地瞪過來，自己也跟著心虛地轉開臉，那表情太經典了忍不
住幫忙接話下去。
「你插什麼嘴，我還沒說完！」羅斯奇不知道那個店員為何忽然說出一連串人名。
「呃，就覺得你有點像某個人，請繼續。」阿德做了個手勢。
第一個客人是這個金髮死小鬼，害阿德一點緊張感都沒有。
但是，店內的空氣卻變了，彷彿有陣冰冷的微風環繞在阿德身邊，他輕顫了一下不予理會
。
「我要交易的夢想是，自由。」羅斯奇張得大大的綠眼睛像貓眼般亮了起來，第一次見到
時只覺得像是玻璃彈珠的顏色。
「那你打算要付出什麼代價呢？」阿德有點吃驚，毋寧說羅斯奇說出了自己預設以外的目
標，十歲的小孩子不會不知道自由是什麼，不過通常是很具象的，就像阿德自己也曾有過
的想法，被關在學校念書，不准離開家裏去玩，這種程度的不自由。
「我母親對我付出的愛，全部。」
阿德緩了一緩，為的是確定自己的確聽懂了羅斯奇說的話。
「你是說你要用母愛來換自由？」阿德覺得頭側嗡嗡地痛起來。
「為什麼？」
「我不想告訴你。」
「你不說交易沒辦法進行下去，我不知道要給你什麼樣的自由。」
這個夢想有點誇張，阿德一看就知道這是個被溺愛過頭的孩子，也許以前自己也有點任性
，可是意外發生以後，他真的很後悔當初沒有好好聽父母的話，哪怕是討他們開心也好，
但是人生無法簡單重來。
「你和媽媽吵架嗎？我知道你這個年紀的小孩子聽不進去，可是你父母養大你一定吃過很
多苦頭，沒有他們你也無法存在這個世界上……」
「為什麼『存在』要感恩？當那個人並不想存在的時候，還需要感恩嗎？還是該報復對方
把自己創造出來受刑的痛苦？」羅斯奇陰沉著臉孔說。
「動物繁衍的時候，難道會思考後代的存在意義嗎？不會，他們想到的是『自己』的延續
。」
「喂……」
「我不知道母親算不算吃苦，我沒有爸爸，外公好像有貴族血統，我們家很有錢也是事實
，而且比起財富，權勢還要更好用一點。」
「那很好啊！這個世界上有多少小孩子連飯都沒得吃，或者身體有殘缺的，你比他們要幸
福多了。」阿德也有點火氣上來。
「不幸是可以比較的嗎？知道別人比自己不幸就會舒服嗎？真是了不起的常識。你想要我
的條件嗎？」羅斯奇冷笑，這個表情在他做出來竟沒有任何違和感。
「我的身世，我的頭腦，這副容貌、頭髮、眼睛都給你，繼承權、壽命、回憶都給你，相
對地，你來過我的生活看看──八歲以前從來沒出過宅邸，因為母親怕我被綁架，每天都
要學三種外語，英語和德語是我的母語不算在內，音樂是小提琴和鋼琴，怕被人欺負所以
也學武術，每天吃的東西都是營養師設計的菜單，我不知道漢堡的味道！」
「其他基礎課程，我去年就學到大學程度了，可是，雖然好不容易能到學校上課，母親卻
會幫我請假，另外請教授到家裏幫我補習，結果一個禮拜上不到兩天課，她太愛我了，不
能忍受我離開她，甚至是交朋友。」
「因為我是天才，從一開始就沒有接觸凡間的必要。那又怎樣？你會因為自己的母親摸你
而感到噁心嗎？會因為她叫你的名字，稱讚你的眼睛而恨不得挖出眼球嗎？」
「你要我忍受這樣的『幸福』取悅像你這種目光短淺的白癡嗎？」
羅斯奇仰倒在吧檯上，金髮軟軟地在桌面散開。
「還有更多，我懶得說了。」
「我不恨她，可是既然我出生在這個世界上，還是有求生本能，為了活下來，我必須離開
我的母親，很抱歉我並沒有被這種愛制約，我只是覺得窒息。」
「所以給我從母親身邊解放的自由！」
阿德感到身體裏某一處為著羅斯奇的話而發麻，但另一處又感到酸楚。
「發什麼呆！快去拿給我！」
可是，死小鬼，你不知道自己流眼淚了嗎？
店內的空氣推擠著阿德，他不由自主就被引進了倉庫，在寬廣單調的專用儲放空間中，有
一種趨近無聲的嗡嗡細語環繞在阿德耳廓裏，彷彿每個抽屜裏都有小聲音跑了出來。
接著在他的視野裏憑空退出一個抽屜，阿德知道那就是他要的目標，他深呼吸，卻無法壓
抑緊張的顫抖，要答應羅斯奇嗎？這不是自己能決定的，如果店長是阿德，他應該還是會
拒絕，從他整理倉庫時就知道的，所謂的夢想商品，先別說異類，人類會夢想的東西，不
外乎是那幾樣，偏偏那不是能夠量產和無限提供的東西，所以必須透過交易才能拿到手。
換句話說，之前必定有某個人和店長交易走了某個東西，他留下的代價才會成為抽屜裏的
商品，然後又透過新的交易換來不同的代價，就在這種流通之中，或許店長會得到他想要
的高價之物。
裏面也有一些聽起來很可怕的商品，像是壽命、健康、幸福，阿德有時候會想寧願犧牲這
些寶貴資產也要換走自己夢想的人到底是夢想著什麼？
另一方面，也有想要用自己恨不得擺脫的弱點來換走店長擁有的商品，像是貧窮、醜陋、
絕望、噩夢、嫉妒等等的，剛看到時阿德嘴巴都噴砂了，恨不得也跟店長換一換，但是冷
靜下來想到心想事成房間的教訓，立刻清醒了不少。
哥布林店長不可能讓自己吃虧的，應該說他沒加倍賺回來都嫌客氣了，店長雖然不會刻意
拐騙客人，如他自己所言地重視商譽，但也不會刻意提醒交易後果，因為這要靠客人自己
的腦袋去負責，而愈是愚蠢的種族愈容易自作聰明，這樣或許店長就有了下次交易機會了
。
也因此，就算是免費的員工福利，都可以讓阿德揹上一千萬負債，這可是血淋淋的教訓，
他在之後深刻體會到事情絕不能看表面。
總而言之，言而總之，阿德對於要用母愛去交換自由的這筆交易，雖然可以理解羅斯奇的
痛苦，但還是不贊成，他腦海中甚至冒出了自己都覺得鄉憨的想法，等到羅斯奇長大了，
他或許就會原諒自己的母親，畢竟到時候女人也管不了他了，何況他還是天才，頂多再忍
個七八年而已一樣能夠得到自由，一旦失去母愛就是永遠的。
還好阿德也知道這種話絕對不能當面說出口，他只是在心底想而已，然後想完了又覺得哪
裏不安，但他沒辦法同時站在兩個人的立場認同兩個彼此拉鋸的人，孩子覺得父母束縛自
己，父母又何嘗不覺得孩子糟蹋自己的愛呢？
在阿德的想法裏，這個世界上渴望愛的人要比渴望自由的人多得多了，證明愛是這樣一種
撲朔迷離又遙不可及的寶物，按照店長的規矩，羅斯奇付出的一定是自己擁有的代價，換
句話說他的確擁有那個母親的愛。
年紀還這麼小的孩子……真的知道母愛的珍貴嗎？他在若干年過去後悔也來不及了。
但是一想到不乖乖工作的下場是被哥布林店長殺掉，阿德的腳還是很現實地走向那個連尋
找拖時間機會都不給他，明顯地攤開在自己眼前的抽屜。
在寫著『自由』的櫃子前停下來，這是一個大項，並沒有收在『人類』的標籤下，而且出
乎意料地多，光是那個抽屜裏就放著起碼一千顆糖果形狀的『自由』，阿德伸手進去撈了
撈，所有『自由』都像金魚似游開，撈了幾次才有一顆小玩意跳入了阿德手心。
阿德打開手掌，又遲疑地握住，可是夢想交易所的空氣又將他推回了羅斯奇面前。
「你真的不後悔嗎？」
「我不會後悔。」
「可是你的母親說不定會改變，『正常地』愛你。」阿德遲遲不把手裏的商品交給羅斯奇
，苦口婆心地勸告。
「那麼在她恢復正常前我的人生就只能忍受嗎？萬一她永遠如此，誰來彌補我的犧牲？」
羅斯奇面無表情地說。
「母親就可以肆無忌憚地傷害她的小孩，再用愛的名義來掩護嗎？」
「我不能回答你的問題，可是我希望你想清楚。」
「我考慮得很清楚了。」羅斯奇朝阿德伸出手。
「給我。」
阿德還在遲疑給不給的同時，小藍龍不知從天花板某個角落俯衝而下，纏住阿德的右手往
虎口處用力一咬，頓時痛得阿德手一鬆，藏在掌心的糖果就這樣掉出去，一路滾到羅斯奇
腳邊。
男孩撿起糖果端詳數秒，冥冥之中彷彿有存在給他指示，他剝開包裝紙，用食指和拇指拈
起內容物，包裝紙幻化為蝴蝶飛逝在空氣裏，羅斯奇所拿著的是一顆藍紫色的小結晶，他
不假思索將那個結晶放入口中。
接著羅斯奇一彎腰跪倒在地上，口鼻嘔出大片紅霧，一切過程的發生太過迅速，阿德只來
得呆在原地，眼睜睜看紅霧朝自己雙手飄來，凝固成一枚手掌大小的紅寶石。
血紅、深紅的因為不規則的切割面而閃閃發亮的紅寶石，非常冰冷而堅硬，但是內在卻像
是液體一樣，不可思議地有著美麗的透明。
簡直就像用手捧著某人的心臟般，雞皮疙瘩從尾椎一路爆上阿德後頸，這就是羅斯奇付出
的代價。
然後，羅斯奇忍著疼痛爬起來，頭也不回地推門衝出了店面，轉眼消失蹤影。
※※※
關於第一筆交易後過了一個月，期間阿德也陸陸續續完成了其他交易，對象有人類也有非
人類，店長照樣不滿意就會飆他一頓，就算真的覺得阿德幹得不錯也會酸個兩句，抬頭總
是要標上『我總店的店員如何如何，人類怎樣怎樣』之類，阿德已經能當成耳邊風讓它溜
過去就算了。
可是阿德印象最深，始終難以忘懷的還是第一次經手交易的那個小男孩羅斯奇，也許就是
因為是小孩子才能那樣理直氣壯的自私和殘忍吧？無論如何，至少羅斯奇對於他的夢想也
付出代價，沒有人包括自己在內有資格批判他，阿德是這麼想的。
因為顧客陸續上門，相對休息時間也變少了，但阿德還是去過那個街區幾次，有遇到傑克
，他告訴自己羅斯奇就住在收容所附近，自己一個人租房子住，不知道他怎麼辦到的，但
那個天才好像有自己的管道。
當阿德將羅斯奇的代價──母愛象徵──宛若鮮活心臟的紅寶石捧回倉庫時，忽然鮮明地
理解了羅斯奇交換的自由具體內容，阿德不明白自己為何會知道，也許因為他是經手交易
的店員，所以非自主性被灌入這種知識，也可能是他赤手拿著紅寶石的緣故。
羅斯奇將永遠不能被他的母親認出自己的存在，任何與他們親子關係可能牽繫上的人事物
，將同樣受到契約影響而忽略羅斯奇，明白地說，從那天以後，就算羅斯奇站在他的母親
面前，那個女人也不會認出他就是自己的孩子。
而想要找到羅斯奇修復或對質這段親子關係的人也會因為各種原因錯過和遺忘自己的動機
，例如家中派出來尋找他的人，透過懸賞畫像認出羅斯奇想要報訊者，甚至是看見羅斯奇
孤身一人流浪的社工人員。
羅斯奇並未從世界上不見，只是消失在任何能把他帶回母親身邊的存在意識裏，公權力和
私人力量都不能打破這種絕對的距離，因為他已經得到自由，同時也將忍受徹底斷絕過去
的孤獨。
而受到契約的影響，羅斯奇的母親雖然認不出他，卻也不會將羅斯奇當成他人的小孩而疼
愛，因為他的交易目的就是隔絕親生母親的愛，即使是投射的母愛也無法傳遞到羅斯奇心
中，因此羅斯奇的母親就算在偶然中見到自己的兒子，態度也會因為潛意識察覺被拒絕而
轉為厭惡疏遠。
這種來自雙方面的拒絕到死也不會停止，這就是羅斯奇選擇的未來。
阿德每每想到這一點就坐立不安，那點在意就像隻蝨子，老在自己背上爬來爬去。
「受不了啦！」阿德一丟抹布，對著天花板大吼。
當然是店長又不在他才能爆氣一下。
「燈先生，我要休息。」
也許是阿德執著的眼神太有魄力，燈先生亮起了藍燈，他一邊放下袖子同時就要出去，這
時小藍龍也飛到阿德身上纏住他脖子。
「不行！你不能跟！萬一被人發現我怎麼辦？」阿德死命和小藍龍展開拉鋸戰，但是牠現
在就像一條盡忠職守的彈簧鎖，還盤了好幾圈用力勒著阿德，阿德不得不在窒息而死和帶
寵物出門溜一溜這兩條路中選擇，他渾身發軟地屈服了後者。
「燈先生，我出去一下，老闆回來跟他說我去買地球點心給他吃嘿！」
只要說是去研究新商品老闆就會對阿德比較寬容，畢竟店長雖然很不屑金錢，但金錢能買
到的東西還是很多，堅持要用換的有時候也很沒必要，而且店長要的就是地球土特產，偶
爾祭出食物大絕好像也蠻有效的。
阿德帶著脖子上的小藍龍遮遮掩掩地出了店門，拿出口袋裏上回和傑克見面問到並抄下的
羅斯奇租屋處地址，可是身上沒有當地地圖的阿德走出夢想交易所後，看見陌生的街道還
是一籌莫展。
小藍龍忽然脫離阿德頸項，在空氣中緩慢地往前游。
「你要帶路嗎？」阿德喜出望外跟了上去，沒想到這條麻煩鬼還是有點用處的，偶爾經過
的路人好像也沒發現小藍龍的存在。
經過東繞西繞，阿德也看到傑克待的那間收容所附設的籃球場，裏面有些黑人青少年正在
玩鬥牛，他低著頭不欲吸引注意而通過，籃球場西邊隔著馬路過去後的老舊公寓，據說羅
斯奇現在就住在那裏。
探望別人總該帶點禮物，可是阿德對紐約又不熟，他只好在隨意發現的咖啡館裏買了些貝
果和熱奶茶揣在懷裡，跟著小藍龍走進公寓，還好這間公寓沒有管理員，是那種進進出出
沒人會在意的建築。
某方面來說，也就是龍蛇混雜沒有安全保障的地方，一個小孩子獨居在這裏，實在是危險
又匪夷所思的事情。
聽說日本人對於共同居住的公寓走廊，連十元硬幣大小的泥巴漬都會有人提醒你要打掃乾
淨，阿德看著狗大便與落葉齊舞的樓梯間，有點謹慎地邁開步伐避免中獎。
羅斯奇住在四樓一間套房裏，就這樣貿然過去阿德也不知道他在不在家，不過凡事總得碰
點運氣不？所以他還是走了過去。
門口堆著兩大袋垃圾，油漆剝落的灰色牆面鑲著一張同樣老舊的深灰色鐵門，不遠處的牆
上有著英文字母彼此扭曲的噴漆塗鴉。
阿德敲敲門，弓著背等待著，腳步聲很快接進門邊，他深呼吸，不知怎地緊張了起來。
開玩笑，只是個小鬼，他幹嘛緊張？
鐵門發出可怕的呻吟聲打開了，承軸的地方像是受到詛咒隨時都會解體的感覺。
羅斯奇頂著鳥窩頭探出身來，身上穿著尺寸過大的上衣，鬆鬆垮垮地露出大半鎖骨，但是
看起來一臉怡然。
「搞什麼？是你。」
「喂，長輩來看你不會說點好話嗎？」阿德揚起眉毛，一股腦兒把懷裏的食物和飲料塞給
對方。
「我應該已經和你們沒有瓜葛了。」羅斯奇除了接下貢品的手毫不客氣以外，其他部分絲
毫沒有歡迎的成分，但他既然沒有明顯拒絕，阿德就厚臉皮走進他目前的巢穴了。
這是為了確定死小孩一個人也能活下去的突擊安全檢查！
「售─後─服─務─啦！」阿德吊著眼睛拉長語調說。
「哦，原來天才也會亂丟襪子啊？」
羅斯奇連忙撲過去從一疊書下抽出一條藍白相間的布料塞進口袋裏，雙頰微紅。
「大叔，我看你房間才是狗窩！」不愧是獨自到了夢想交易所得到了自由的天才美少年，
羅斯奇瞬間就恢復了趾高氣昂的態度並且完美地為自己開脫。
「Eigner Herd ist Goldes wert. 『自家的爐灶勝黃金』，這個諺語沒聽過嗎！」他索
性坐在凌亂的書堆裏挑釁地盤起腿，看著阿德。
「我就愛這樣。」
「笨蛋！誰會這樣用，你這爐灶也太寒酸了！不曉得連燒點茶招待客人的基礎功能還在不
在？」阿德大概聽懂他在說什麼，但是苦於羅斯奇用的語意太巧妙，明明覺得這句話好像
用在這裡不太對，但又無法明白反駁。
制服的翻譯功能為何不能再好一點？
如果用中文來說，有句話『金窩銀窩比不上自己的狗窩』也蠻接近的，但沒人會住在真正
的狗窩裡然後過很爽吧？
所以說，羅斯奇根本是在強詞奪理，然後自己也跟著離題了。
「我的房間可是很整齊又很漂亮的，說出來嚇死你。」雖然是店長的創意，阿德每天都像
睡在歐洲別墅旅館房間裏，他莫名其妙地有自信起來。
「哈！」羅斯奇擺明了不相信。
「喂！小鬼，我是說認真的，你如果真的缺錢……」
「停！真受不了你們這些大人，每個每個都這麼說，是對我有企圖嗎？」
阿德愣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這次臉紅的換成自己，差別是他是氣到漲紅的。
「你怎麼會有這麼變態的想法，誰教你的？等等，你不會真的遇過吧？那個人有沒有對你
怎麼樣？」這小鬼的確是一副長得蠻容易吸引變態下手的外表，但內在可是毫不吃虧的猛
獸，阿德真的擔心起來，這年頭小男孩也不安全。
羅斯奇翻了翻白眼。
「到此為止，不要再扯這些沒營養的事情。」
「聽說中國人看起來都比實際年齡小十歲呢，而且你也沒有比我高嘛，我要壓倒你感覺很
簡單哈哈哈哈……」
阿德嘴角抽了抽，真的和小孩認真就是自己輸了，可是他快忍不住動手扁這死小鬼一頓。
「聽說你和傑克很要好？」羅斯奇又瞇了下眼，像隻在地盤上灑潑自在的貓，差別現在的
他可是有貴族血統的野貓了。
「還好啦！你真該跟人家學學，一點都不可愛。」阿德撇撇嘴說。
「我是來教你一些社會現實的，小少爺，就算你是天才很多事情可不管你智商有多高。」
「哦。」羅斯奇索然地撐著上半身仰著天花板懸掛的玩具。
「如果你遇到一群人找你麻煩呢？如果他們每個都比你高壯還有武器呢？如果你跑得掉但
是傑克和你在一起卻被抓到要怎麼辦？你既然生活在這種地方，怎麼能不小心一點？追根
究柢是你不會挑比較好的環境嗎？」
害阿德總是無法睡好，雖然說是對方的夢想，但換給他這種自由的自己也無法心安理得。
「你幹嘛那麼雞婆？」羅斯奇問。
「反正你不是幫怪物作事，何必假裝你還是正常的人類？」
「我本來就是正常人啊！」阿德抓狂地揉揉瀏海，攤開手說。
「我也不是自己願意到那種地方上班，誰叫我的國家失業率那麼嚴重，我就找不到工作啊
！」
「噗！那你現在賺很多了，還可以到處當聖誕老公公？」
「並沒有！我欠店長的錢還沒還，不過要賺很容易，畢竟我是算時薪的。」
阿德正色說。
「我覺得既然這個世界讓你們這些小孩誕生，不，應該說人類社會會比較好，不管是你還
是傑克都一樣，小孩子本來就應該受到保護生存下去長大，可是現實情況卻不是這麼一回
事！我不知道怎麼說，總之我不爽啦！」
「你是笨蛋嗎？」羅斯奇扶著額角這麼說。
阿德被這樣一個毛還沒長齊的小鬼罵笨蛋，心裏不爽是一定的，但他找不出適合還嘴的詞
彙只好放棄。
「你怎麼會住在這裏？生活怎麼樣？」
羅斯奇指指另一邊，阿德跟著看過去，才發現桌上擺著兩台電腦，一台麥金塔，一台型號
阿德沒聽過，另外羅斯奇腿邊還有台白色筆電。
「我在朋友的工作室接一些程式設計的case，這裏也是他們幫我找的住處，我趕著要地方
，叫他們不用太挑剔，而且這附近的幫派也是他們的人，夠安全了。」
「把你的嘴巴闔起來好不好？很難看。」羅斯奇皺眉說。
「不是……你什麼時候認識混幫派還開工作室的朋友？」阿德傻眼了。
「我不是說過八歲前都沒離開家嗎？就是那一年我外公還在世時，他覺得母親對我的保護
太過火了，把我送到愛爾蘭的幼年住宿學校去，記得我住不到三天就逃走了，就是那時候
遇到的人。」羅斯奇歪歪嘴角。
「他們人還不錯，聽到我的情況沒把我送回去，我看他們在玩很多有趣的東西，就挑幾樣
問了，其中有幾個駭客高手就教我用電腦還送我教科書。」
「其實那時候我真的很想就這樣和他們一起待下去，可是家裏的人來帶我回去，他們想讓
我不被抓回去，那時候還鬧出幾件大事呢！可惜後來還是……沒辦法啊！都有人因為駭過
國家資料庫的事情被查出來送去坐牢了，我再賴著他們就太卑鄙了，所以就跟家裏的人回
去了。」
「從那時候開始，母親就不讓我離開她的視線了，連學校也只能選離家最近的貴族學校，
但是基本上還是不去上課。不過能去學校的日子，我還是可以利用電腦和他們連絡，那時
候認識的人後來也有到美國發展的，他們有時候也會掩護我讓我可以透透氣。」
原來這就是羅斯奇敢一個人到皇后區散步的原因，阿德就想他身邊怎會沒有隨扈？
「那一天你為什麼要欺負傑克？你要把母親對你的不滿發洩到他身上嗎？」
阿德知道傑克和羅斯奇之後還是有見面，但是這兩個小孩子到底是怎樣的關係阿德還是不
太清楚。
「那是因為他太笨了！宗教團體給他東西吃和獎品，跟他說只要信神就可以上天堂，他居
然對我說自己是孤兒也是神的安排，還說雖然沒有父母，可是我是他的天使什麼的！真是
他媽的氣死人！怎麼會有這麼笨的蠢蛋，別人說什麼他就信什麼！」羅斯奇在阿德面前用
力敲著硬皮書殼，氣憤道。
「明明就是拋棄傑克的人不好！那種只會玩弄人類畫大餅的神也不是好東西！我討厭那些
自己信仰都不堅定的人還用糖果來騙小孩子！」
原來是這樣，阿德抹抹冷汗。
對被保護者太軟弱的不滿，好像有點可以理解。
但是羅斯奇生氣時玫瑰色的雙頰和飛揚的金髮真的和壁畫裏的天使不相上下，也難怪傑克
會這麼幻想，不過羅斯奇就算是天使也是拿劍拿槍的那一種。
「羅斯奇……有人嗎？」浴室門忽然打開，探出一個烏鴉般濕漉漉的小腦袋。
「咦？阿德哥哥你怎麼來了？我跟你說，我們收容所水管施工停水，羅斯奇家還有浴缸呢
！他人真的很好……」
「廢話少說，警告你不准在我的浴缸裡睡著，都洗乾淨了才能過來吃東西。」
「遵命，長官。」傑克吐了吐舌頭又縮回去，浴室裏傳出認真洗澡的沖水聲。
傑克帶來的插曲過後，阿德發現羅斯奇本來有點活躍的表情，忽然像雕像般靜止下來，一
瞬讓阿德有點不安，自己看見的男孩是否還是活人。
半晌，還是羅斯奇自己先開口。
「你是來看我有沒有後悔吧？」
阿德搖搖頭，雖然目的裏還是有一點被說中了，他可不會承認。
「我不會後悔的，等到成年就來不及了。」
「你知道為什麼來不及嗎？」他露出了一個不像小孩子會有的魔魅微笑。
「母親常說，再過幾年，我就會變成這個世界上最完美的男人。」
「只屬於她的男人。」
剎那，阿德懂了，羅斯奇厭惡的『本體』。
「因為是小孩子，我們可以理直氣壯地追求純潔的愛。我愛我的母親，可是，如果留在她
身邊，總有一天我一定會恨不得殺了她。」
「你曾經說過，等我長大也許就能得到自由，那是不可能的。因為母親將我當成自己的東
西，她親自生下來的男人，就像從亞當身體裏抽出來的肋骨一樣，她一直對我說，既然亞
當和夏娃可以結合，我們也可以，任何人都不能拆散我們。」
「母愛只是個名詞，不，是很複雜的東西。我曾經也想過等待奇蹟出現，所以我回到那個
家，可是你有想過等待必須付出的代價嗎？等待會造成不滿，忍耐會帶來憤怒，而在這其
中長大的人會習得殘酷。」
「再過不久，我就會進入青春期了，所以我一定要在自己的身體還沒變成男人以前離開母
親，因為我不想變成和她一樣的人。」
羅斯奇結束了這段自白，抓起一枚貝果咬出半圈牙印。
「世界上有各式各樣的母親和她們給出的愛，可是那樣濃烈的愛不對，就算有別的小孩子
願意忍受，可是只要『母親』不懂小孩子正在忍受的話，她們是絕對不會改過的，不到見
血之前是不會改過的。」
「那是多麼基本的事情，卻有這麼多人不敢正視，為何？每個人都是為了尋找愛而誕生，
但不是為了承受某人的愛而存在。」
傑克帶著水蒸氣赤腳走出浴室，羅斯奇也停止他的話，但阿德仍然因為羅斯奇語氣中強烈
的悲傷和堅決而震撼，動彈不得。
就算母愛能交易的代價是自由，但放棄母愛的代價卻是孤獨，阿德忽然懂了，羅斯奇是用
他獨有的方式在保護自己的母親，不忍心放任母親的慾望導致她繼續墮落，不願意自己未
來的殘忍傷害唯一的母親。
只有夢想交易所能實現羅斯奇的願望，所以他才走入店裡要求交易。
因為是小孩子才能做到的諒解和無私，因為是小孩子才放得了手。
要逃離憤怒和仇恨的控制，要不被害怕孤獨的恐怖掌握內心，對擁有經驗的大人來說太過
困難了。
小孩子的愛是自由的，而今社會裏，純潔卻變成了虛妄的商品。
「天才還真的是被詛咒的資質啊！」阿德只能伸出手，從羅斯奇視線死角將他的金髮揉成
稻草堆。
羅斯奇哪可能乖乖吃虧，他立刻揪住阿德領子將人扭倒在地，順勢就跨騎上來，果然打架
經驗豐富，這時小藍龍從領口竄了出來，完全轉移了兩個小男孩注意，他們立刻像丟棄破
抹布般拋下阿德不管，繞著狹窄又堆著雜物的客廳追逐小藍龍，奇幻生物就貼著天花板游
來游去，任憑他們怎麼搆也搆不著。
「木須！快過來！」羅斯奇伸出雙手。
阿德本來想爬起來制止他們亂來，聽到這句呼喚又差點跌倒。
迪士尼真是害人不淺。
「他是藍色的……」阿德估計這兩個已經完全被小藍龍迷瘋的孩子根本聽不進去。
「牠有名字嗎？會長到多大？」羅斯奇回頭問。
「我叫牠藍先生，希望牠不要再長大了。他是店長的寶貝，掉一片我都賠不起的，喂！那
個誰！禁止用掃把頭戳牠！」
等到羅斯奇和傑克聽從阿德苦口婆心的勸告，先坐下來把快涼掉的貝果和奶茶解決，在食
物香氣的誘引下，小藍龍總算慢慢好奇地飄了下來，羅斯奇伸出左臂，小心翼翼地讓小藍
龍停棲。
追根究柢，藍先生的出現也有這小鬼的手筆，阿德扁著眼看著羅斯奇逗弄小藍龍的畫面，
但他都沒被咬會不會太不公平了？
之後三人玩興大起，鬧到後來阿德被兩個小孩子合起來撲倒欺壓，他只好一邊掙扎，在踢
不到人體力不足的情況下投降。
那一晚他作了個夢，夢裏有兩個小天使朝他丟雪球，兩個小天使臉蛋都長得很眼熟，雪白
透明的翅膀在輕盈的大氣裏撲騰著，其中金髮天使不像另一個同伴總是大聲笑著，只有雪
球丟中阿德時，才會露出調皮的笑容。
但是等到阿德醒來時，已經記不起自己夢見什麼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