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人提著一盞繪著血紅牡丹的燈籠,站在橋前破敗的歇腳亭裡。
淺朱的衣裙、素白的臉蛋,動人的是那雙秋水似的瞳眸以及一點殷紅的唇。
於是那個正要返鄉的書生,情不自禁地向她走去。
「這位姐姐,獨自一人在這兒等著什麼?」
女人微微側了容顏,收攏在腦後的那一束青絲隨著動作盪出了小小的彎弧,
頰旁綴著潤白的珠花,襯得那姿容越發清雅。
那雙瞳眸寂寞地令人想溫暖她。
一聲悶雷,雨開始落下。
女人抬頭看了看天,殷紅的唇瓣微啟。「寒舍就在近處,若不嫌棄,就請來
舍下避雨吧。」
看這情況,也是該躲躲雨。書生暫時忘卻了身後背架上仍可遮雨的小布棚,
遂道:「那就暫時叨擾了。」
※
女人將牡丹燈籠懸掛在屋簷下。
閃著微弱光芒的燈火成為大雨裡不甚醒目的指標。
女人領著他踏進簡陋但一塵不染的屋裡,然後奉上涼茶。「只有涼茶可以招
待,望君莫嫌。」
他笑了笑,飲了一口。「本就只是來躲雨的,怎好麻煩姐姐?」
女人見狀,於是笑了。
像綻開的牡丹。
一瞬之間心蕩神搖,他為了掩飾自己的失態,慌忙地起了個話題:「姐姐方
才在橋前是等著誰呢?」
她緩緩地斂了眸,唇邊的笑意也淡了下去。「奴家官人遠行已三年,一直未
有音訊。前陣子,拜託經行此地的商賈替奴家打探消息,所以才會在橋前天天盼
望。」
他不禁為自己起錯話題而後悔。「抱歉,讓姐姐想起了傷心事。」
「沒的事兒,是奴家不該壞了公子的興致。」女人眨了眨眼,不著痕跡地拭
去眼角的水意。
「啊、啊,姐姐方才拿著的牡丹燈挺精巧的呀,不知能否借在下欣賞欣賞?」
女人抿唇一笑,起身到簷下拎回那盞燈。「自個兒糊的,哪算得上精巧?您
且看吧。」
他又回了幾句,然後裝著欣賞燈上的牡丹。
繪著的牡丹是濃墨,筆觸尚嫌生疏,但張狂的豔紅豔黃卻豪爽地揮灑了整片
,襯著鮮翠青碧的葉,更顯出牡丹的色豔。
沒有落款沒有題字,只有一朵孤零零的花。
「好生寂寞的牡丹。」他忍不住那麼說道。
女人聞言抬了眸,有一點慌亂,也有一點像期盼。
於是書生將手覆上女人的肩。
女人的肩很冷、很單薄,脆弱地像一朵搖搖欲墜的花。
斂上了眸,女人沒有拒絕。
小屋裡短暫地有了溫暖。
「嘻嘻,又吃掉了。」擱在桌上的牡丹燈發出尖尖細細的笑聲。
床上赤裸的書生與赤裸的女人冰冷冷地躺著,然後女人起了身,略略地順了
順散髮。她看著書生瞠大的雙眼,笑得風姿嫣然。「色迷心竅的孩子,你說是不?」
她拿出一柄鋒利的匕首,用力地劃開書生的頸項。流出來的血液不多,女人
拿了個碟子盛了,取了隻狼毫沾著血水在牡丹燈上揮就。
燈上多了三瓣牡丹花瓣。
「嘻嘻,什麼時候會完成第二朵牡丹呢?真是期待。」牡丹燈尖細地道。
女人捲著她長長長長的髮,半掩鳳眸。「這就要看過路的人多不多了。」
※
風雨飄搖,她站在歇腳亭裡,點著一盞燈籠。
一時不察,讓風吹滅了燈火。等不到良人,風雨又漸大,她嘆了口氣,轉身
欲返家。
「小娘子俊俏的很,怎麼,等不到妳家相公?」一名大漢涎著臉,攔在她身
後。
她倒吸一口涼氣,退了數步,卻被一把揪住手臂。「請放手!」
「叫啊,這風雨忒助我,任妳怎叫嚷也傳不遠。」大漢狂笑著,「我可是關
注妳很久了,像妳這種良家少婦最叫人心癢癢。」
她相準大漢的臂膀,用力咬落,狠命咬下一塊血肉,在大漢吃痛之際掙扎開
來,逃出亭外。
女人的腳程始終不及男子,她不久即被追上。
大漢跩著她拖回亭內。
她的視野裡充斥著男人滿是慾念的臉孔,感覺到冰冷的地面、冰冷的風雨、
冰冷的淚水,還有被男人撕裂的身體。
她的知覺終止在當胸的一刀。
紅豔豔的鮮血濺上大漢的臉,也濺在一旁滾落的燈籠上。
風停雨止,只贅一盞染了血的燈。
※
「真難得你會選擇徒步遠行。」少年挑著眉峰對皇甫道。
皇甫笑笑,「講得我生性懶惰似的,我只是個平凡人,當然用走的。」
少年用鼻孔哼了兩聲,「顯然常藉我之力到遠處去的皇甫先生,不是我眼前
這位。」
「是你說不想窩在我那兒,要出門走走的,不是?」
「哎?」少年頓了下,似乎這才依稀想起自己說過什麼話。「虧你還記得。」
「既然要出門,那就去百草仙那兒吧。」
「去做啥?」
「收帳。」
「……百草要是知道了會哭的。」
※
她在燈上添了幾筆,繪成了另一朵含苞的牡丹。
她日日在這兒等待,等不回她的良人,卻等到許多願為風流鬼的男人。
屋後的屍骨養活了多少寂寞繁花,而她的恨意只有更甚,沒有半分消減。
待到黃昏時分,她復又舉燈出現在破敗的亭中。這日無雨,只有微風,襯得
她衣袂飄飄、纖弱無助。
一青年一少年過橋而來。少年瞧見她時,略為折了眉,隨即扯著青年快步往
前走。
青年似乎是對她有點興趣,回首了二、三次。
有少年在,她不好喚住他,於是她只好任著兩人遠去。
一覺得離女人夠遠了,少年馬上瞇眼睨著皇甫。「那女人怨氣沖天的,有什
麼好看?」
皇甫愣了下,然後溫笑道:「我只是在想,她有些面熟,不知在哪見過?」
「瞧她那個樣子,一定是到死都在這兒,從沒出過遠門。你沒來過這兒,打
哪看過她來著?」
皇甫陷入沉思。「我也沒個頭緒,這事兒先暫放一邊吧。」
不出一日,皇甫和少年來到百草仙的居所。
蔥白衣裙、櫻紅綁腰、外罩著翠色短褂,將自己打扮得色彩繽紛的女仙站在
自家洞府外笑著睨他們。「唷,吹的是什麼風啊?居然自己找我來著,上回你來
這兒都不知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總是會有心血來潮的時候。」皇甫笑道。
百草仙的目光從皇甫身上轉到少年處,又再轉回皇甫臉上,笑得促狹。「是
是是,這心血來潮都不是為了我,這叫我情何以堪?」
「他專程來收帳的。」少年一旁說風涼話。
女仙聞言笑罵:「好個生意人,帳款倒記得牢牢的。」然後轉身入內。「進
來吧。」
百草和皇甫向來是酒友,皇甫和少年一入坐,百草就迫不及待地拎了兩小罈
酒出來,擱在桌上。
「這是百果送來的桃和楊梅釀成的果酒,另外這罈嘛……是我的試作品,既
然來了,就賞個臉評評好壞吧。」她替少年及皇甫都各斟了兩杯酒。
少年啜了一口,思索了一會兒才道:「葡萄釀的?」
百草笑彎眉眼,顯然很高興少年嚐出製酒的原料。「對,鮮少喝到這味兒吧。」
「不過另有一股香氣,妳又添了什麼在裡頭?」皇甫微晃著杯,問道。
「有識酒人真好。我呀,另添了蜜和迷迭。」百草說著說著,就自懷裡掏出
她平素收納著百草的懷袋,拿出幾隻灰綠色、葉細似松的枝條來。
「此草氣味倒是安神。」
百草笑了笑,「也能驅鬼氣、去邪,你們倆身上可沾了不少。」她丟了少許
曬乾的迷迭入香爐,登時芳香盈室。
皇甫突然輕敲了下桌子。「……想起來了。」
「想到什麼?」百草啣著杯問道。
「那少婦我確實見過的。」
少年鳳眼微瞇。「在哪?」
「就在方才那亭裡,那時她還未死,難怪我一時認她不出……」皇甫話未說
完,自己就面露懊惱的神情。「……當時承應了要替她打探丈夫的消息,我卻忘
了回來告訴她。」
「那就算了吧,難不成你還要去告訴她?」
「畢竟是承諾過的事,想不起來也罷,偏生想起來了,不給她個交代有違我
的商譽。」
「得了吧,分明是打著別的主意。那盞牡丹燈豔得很,你想轉手給誰?」
皇甫哈哈一笑,「知我者,莫白狐也。」
少年聽了皇甫如此說道,嗤笑一聲。「得了吧,誰想懂你。就你那個市儈的
腦子,誰都猜得出你想什麼。」
「是嗎?怎麼我猜不著?」百草替他們倆的酒杯添滿酒,狀似懊惱地道:「
原來我連隻狐狸都不如……」
「小心我把妳這兒的酒全喝完!」少年惱怒地嚷道。
※
皇甫和白狐化成的少年在另一個向晚時刻到來。
她輕輕地笑了起來,這兩人她是記得的,既然再次見面,那就沒道理放過他
們。她尚未上前,皇甫便已開口:
「遲了數年有餘,真是萬分抱歉。」皇甫深深一作揖,語氣誠切而懊悔。
她微愣,不知他所謂何事。見他一揖不起,忙道:「公子何以行此大禮?奴
家生受不起,快請起吧。」
「先前曾答應過要替您探聽尊夫下落,在下帶了消息回來了。」
她眨了眨雙眸,那雙秋水似的眸子一片茫然。「……現在知道了,又有什麼
用呢?」
皇甫低了頭,將手上一枚樸玉交予她。
那是丈夫的玉飾,她認得的。只有玉飾回到她手上,顯然物是人非。她嘆了
口氣,對皇甫福了一福。「有勞公子了。奴家無以答謝,望請公子到寒舍坐坐,
聊表心意。」
「這倒不用。若您願意割愛的話,在下挺中意您手中那盞燈的。」
她咬咬唇,不知該怎麼推辭,於是只好將燈柄遞了過去。「既然公子抬愛,
那麼它就交給您了。」
她目送著皇輔與白狐離去,心中一片麻亂。
「娘子。」
她愕然回眸,對上丈夫慘白的容顏。「……官人!?」
「山道上遇匪劫財害命,多虧皇甫先生相助,這才能回來。真不住,讓妳受
苦了。」丈夫將她擁入懷中,冰冷的懷抱,一點溫度也沒有。
她攬住丈夫的頸項,嚎啕大哭。
※
「哎,那燈呢?才放了幾天就被買走了?」
「是啊,可搶手的。」住附近的女妖都來搶了。
「誰搶贏了?」
「令姐。」
白狐嘆了很長一口氣。「我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