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肚子住著一頭飢餓的怪物。
吃再多東西也不會飽,無時無刻都在忍受飢餓之苦,因為時常餓到咕
咕叫,精神不濟、體衰病弱,不時被周遭的人訕笑。
父親說,這是我們家族的詛咒,據說在遠古時期,阿祖是種專門吃人
的大妖,人吃得越多、越不滿足,終有一天受到上天的責罰,體會生為人
的痛,死於長年的飢餓中。
「爸……所以你走了之後,下一個就是我嗎?」
我抱著餓到五臟六腑互啃的肚子,憂心詢問躺在病床上的父親,父親
虛弱的笑著說,人不能喪志,邢家尚未絕後就有一線生機,那怕到底只是
傳說。
「你爺爺在世的時候跟我說過,他在很小的時候與快餓死的阿祖,偷
偷吃過別人家的辦桌,地點在山內,他們循著香氣迷迷糊糊地上山,跟著
魔神仔作伙吃飯。」
人類混在妖魔之中共進晚餐,只要保持低調就不會被發現,或許是餓
了太久,從沒吃過一頓會飽的飯,爺爺不計形象的掃盤,引來其他饕客注
目,滿山的妖魔發現他們的身分,要他們以命抵債。
阿祖在慌忙之中,迅速打包菜色,帶著半飽的爺爺,逃了。
一個終年飢餓纖瘦的男人,帶著七、八歲孩子,怎麼可能逃過追捕?
最終阿祖把菜尾全交給爺爺,要他找到這場辦桌的廚子,自己成了妖
魔的糧食。
爺爺拿著五、六包的菜尾在恍惚中下山,直到回家都還想著自己到底
有沒有上山過,但他等了又等,持續等不到阿祖回家,睡醒之後仍看到放
在灶房的菜尾,才勉強相信妖魔辦桌不是夢。
「你阿祖的屍體,據說在三天後就被人發現,變成一副白骨,除了身
上的衣物,還真的認不出來那長了蘚苔的枯骨是誰,為了不讓阿祖的性命
白白犧牲,你爺爺終其一生都在找為妖魔辦桌的廚子……」
菜尾裡的菜是人間有的菜,不似都市傳說被魔神誘拐吃得滿口蚱蜢、
蟋蟀。有了這個基礎線索,爺爺珍惜的吃完阿祖用命換來的菜尾,開始努
力賺錢吃不同廚子做的菜。
爺爺活到四十幾歲,已是我們家族最長壽的人,但他到最後死去都沒
有找到那位廚子,而父親也在聽完爺爺的故事之後,開始到處吃吃喝喝,
用那張魅惑眾生的皮相,換了男人、換了女人,就是為了要找一線生機。
可惜叫過再多不同的叔叔、阿姨,吃下不少他們為父親用心做的飯菜
,體內的餓獸依舊無法滿足,最終父親到死也沒有真正吃飽過。
「阿生,你要當心……我們家族有很多人,最後不是真的餓死,而是
虛弱到被某些東西『吃掉』,那是我們的報應……祖先吃了很多人,現在
輪到我們被吃,所以要在那之前找到能替你做飯的人……」
雖然聽起來很好笑,但我真的從小就按照父親遺志,靠祖上遺傳的美
人皮相四處要飯,父親橫死田邊、骨瘦如柴,再多一筆沒爸管教可憐蟲,
要飯要的更是理所當然。
外人私底下總說我厚顏無恥,我只是希望這輩子能代替阿爸,證明傳
說不只是傳說,是人也好、妖怪也好、詛咒也好,此生真想吃上一頓會飽
的飯。
「阿生,收工了,你要帶些水果回去嗎?」
我拾起壞掉的蘋果,看向張叔手中那袋完好的蘋果,把爛掉的果子裝
到袋子裡,連同壞心情收到身後。
「我吃這個就好了,謝謝叔叔。」
我垂眸淡笑。反正吃壞的也不會拉肚子,吃好的也不會飽,與其浪費
掉食物,不如讓體內的餓獸吞噬掉。
「你到底在說什麼啊!那種爛掉的東西能吃嗎?」
說話的長髮小矮子是義父的女兒張曉憶,過去的青梅竹馬、現任的義
姊,見我拿了爛掉著水果要走,氣急敗壞的追來搶走。
我說,小姐你也行行好,一般人不能吃的我吃得起,給我有什麼不好?
「不行就是不行!你聽不懂人話是不是?都說吃了會拉肚子,要吃吃
我爸送你的蘋果,不要吃壞的!」
「不會有事的,妳不也見過我去翻餿水桶,吃了十多年都沒事,這些
不好看的果子已經很好吃了,那些好的,你們該留著賣,不要浪費。」
我亟欲證明張叔家的水果店眼光獨到、果子大又甜,拿一顆蘋果咬一
口,張曉憶忽然一拳揍過來,把我揍得飛出去。
活到十七、八歲,還會一拳被女生揍飛,好一陣子爬不起,或許我亦
來日無多。
「你就是這樣……所以我才討厭你!你為什麼要把自己搞得像個乞丐
?甚至連乞丐都比你好!你爸走了以後戶籍轉到我家,我們虧待過你了嗎
?給你衣服不穿,偏要穿別人穿過的,給你食物不吃,偏要到處去要飯!
你這傢伙……」
快點放棄我吧!邢佑生就是個老天爺不要,拖著一條命活著的怪物,
越討厭我越好,起碼哪天我死了不會有人難過。
我款款跪下來,無可救藥地把爛掉的果子往嘴裡塞,只要吃完就沒人
能浪費吃壞肚子的果子,只要拚命吃她就越有理由唾棄我這個弟弟。
「邢佑生……你這混蛋!今天不痛揍你,我就不姓張!」
張曉憶太珍惜我的臉,攻擊都落在腹部與背,目的就要我把食物吐出
來,但我還真吐不掉,張叔與其他員工看到大小姐與我糾纏不清,浪費多
餘的力氣來把我們兩個拖離。
我失去其中一袋宵夜,那些員工看我的眼神就像看個殘廢,殘在腦子
、心已廢。
「佑生,天色已經很晚了,叔叔送你回去吧,曉憶今天心情不好,原
諒她。」
「誰要原諒她啊?那個暴力女看起來一點也不屑我原諒啊……叔叔,
我一個人回去不要緊,大小姐使性子才需要人哄,我這就回家。」
小憶的河東獅吼在眾人勸架中漸漸遠去,我徐徐爬起,不敢看張叔嘆
氣的表情。
最近來店裡幫忙也都是為了要討人嫌,並不是想再多看他們幾眼,張
叔的親切的招呼聲討厭死了、曉憶自以為是的囉嗦也很纏人……我沒有想
要融入這個家,當初阿爸會把我的戶籍轉到張叔名下,真是錯誤的決定。
總有一天要分離的,可能是今天、可能是明天,或許也會像阿爸一樣
無預警的死在田邊。
『阿生,我大你兩個月,可以當姐姐。』
『滾,我一個人也可以活得很好,不需要妳充姊妹。』
我尖叫著逃跑,不肯接受青梅竹馬變成家人的事實,怪罪與病魔拔河
的父親,到死也不曾再見面。
不要抱持希望,就不會感到失望,倘若有一天我愛的人與愛我的人能
聽到我不值錢的懺悔,那一定是在我吃飽之後。
我牽起父親臨走前送我的單車在夜間兜風,發揮好鼻師的本領,尋找
生存機會。阿祖與爺爺過去能吃到會飽的辦桌,雖然算算年紀那個人可能
已經死了,但沒道理祖先們吃過我吃不到。
夏夜風涼,沒有特定目的地,就這樣騎到世界的盡頭也無所謂,我的
影子和入單車,暗影浮動,在路燈下特別像怪物。
無意間重溫回憶裡每個鮮明場合,不知不覺騎到現正就讀的高中,有
人自顧自地約好滿十八歲要一起去考駕照,這麼會騎自行車逃跑,機車一
定也會騎很好。
那個說夢話的痴人我不便拆穿,身邊對我抱持希望的也就幾個人,沒
有辦法活著拿到畢業證書,夢話聽了也只是徒增傷感。
據說鎮上有位靈驗的河伯能讓人許願,河伯守護的河川在十幾年前被
填平,為什麼活著非得要面對現實的殘忍?想要好好許願都不行。
牽著車往學校後山方向走,一股暗香忽然襲來,家家戶戶的燈火都滅
了,該不會是這附近新開的宵夜攤?
附近的路並不熟悉,循香在黑夜中奔走,最後在一處指向後山的Y字
路口,發現神秘的三角地帶有棵柳樹,柳樹後方竟然有道勉強容納一個人
行走的小弄。
忽然,香風不見了。
我扔下單車衝進小弄裡,幾乎以為自己就要找到答案,如此奔跑不知
道多久,筆直的巷弄終於來到盡頭。
一條陌生的河流映入眼簾,四周沒有電線桿與路燈,只有一座小橋立
在河上,河岸兩端開滿芒草花,點點螢光照亮河道。
『年輕人,這麼晚了你來找什麼?』
蒼老的聲音嘿嘿竊笑,笑聲與流水聲有些相似,我轉頭看了又看,見
不著人影燈火,心裡已有答案。
「請問,這附近有沒有飯館或有人家會開伙?」喉嚨好乾,真想喝口
水。「我想找一個能夠真正餵飽我的人作飯給我吃,要我為他做什麼都可
以……」
『告訴你有什麼好處?』哇啊啊!我早該知道向神明許願要講條件!
「有生之年,我每次來這裡都會帶供品感謝你……」
雖然很老梗,但是打金牌蓋廟之類的事情,窮學生實在辦不到。
『好吧、好吧,過路費七星一包,抽完了在叫你買,雖然人世好像規
定十八歲不能買菸,但一堆混小子都能買到,沒道理你不行。』
「成交。」學校附近的雜貨店阿婆會賣,時常在打零工,還負擔的起。
『那,天色也不早了……我送你一程吧,下回請挑用餐時間來,點燃
一根七星走進來,把剩下菸的放在柳樹下,我會為你開路。』
「等等,你說的那個人,住在哪裡?」
『我不便直接透漏姓名,但來找他的傢伙都稱他,橋屋下的柳先生。』
強風襲來,我忽然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拽進巷子裡,還沒意會到發生什
麼事情,我與破舊的自行車已經倒出現在離家最近的巷口,像是被人刻意
丟出來的,聲響之大,驚動鄰居養的狗。
汪汪、汪汪汪汪──
「喂!發生什麼事了?是誰在哪裡?」
手電筒亮晃晃的靠過來,新來的警察大哥是熱血分子,我腳底抹油,
牽起自行車灰溜溜地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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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與山海有一點關聯的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