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多幻處,造物盡顯奇。
「萬物環環相剋、相生,至陰即陽,至陽反陰。
雖然混沌無形、無定,但只要知其道,則萬變不改其宗。」
老師父對我說。
混沌七域分別為「光」、「捨」、「悔」、「善」、「懼」、
「時」、「空」。每個域界都有對應的「九字訣」。
例如,「時域」就是「香依時,光有慧,丈匭離」。
也就是說,衡量考驗時間的正是當時所有乘客手中的香!
香是人在這空間中的狀態。意即,香燃人在,香斷人亡。
當香突然開始加劇燃燒,考驗即開始,
進入此域者必須想辦法延長香燃燒的時間,
並在香燒完前找出破解迷陣之法,否則必失一魄!
當我受困在寂靜陰森的公寓時,
外頭是永恆的黑夜與狂風,若不是手中持續燒逝的香,
時間對我來說根本已不再具有任何意義。
在時域裡,「光」是丈量時間的唯一標準,
更是這個域界的定位錨。
依我當時遇到的情況來看,「街燈」就是光匭!
幸運的是,當我沮喪的蹲坐在樓梯平台時,
剛好注意到窗外的街燈。
不僅靠它定位,更不顧一切的賭一把跳出窗外。
當我逃離公寓魔爪的瞬間,就代表著重新掌握時間,
因而意外破了這一局!
不過有一點我覺得很奇怪。
「師父啊,我又不想當道士,也不想出家。
你剛才又說我沒天份,學不會法術,
那你跟我說這麼多幹嘛?」
當年還是高二的我,既幼稚又愚蠢,
超級在意別人的批評,特別是心裡敬重的人,
所以講話總會有意無意帶著刺。
老師父悶不吭聲,慈悲的眼神中帶著一絲藏不住的憐憫。
剎那間,我懂了。
「我還會…再死...一次?」我嚥了一下口水。
這句話有語病,人生自古誰無死,但老師父懂我的意思。
他垂下視線,輕輕的點點頭。
「但命不該絕。」
「不會吧!又要死啊!我怎麼這麼衰啊!很恐怖耶!」
聽他這麼一說,我簡直要崩潰了。
為什麼是我?為什麼!天公伯啊!
這九字訣十分晦澀難解,若不是自己親身經歷,
再加上九成九的運氣,根本無從得知該如何應變。
而且,就如老師父所說,
每個人、每一次遇到的情境都會不同。
如果下次又面臨這種生死關頭,
也難保還能這麼幸運逃過一劫。
那我就算知道「混沌輿圖」和「九字訣」又有什麼用?
真能僥倖還魂嗎?
「那師父你陪我!」有師父在我就安心了。
「唉…我恐怕沒辦法再走一次了…」
老師父不僅是個溫暖又熱心的人,從小到大,
更是待我如爺爺一般,能力所及不會不幫的,
這肯定另有隱情。
「什麼意思?我不管啦,你一定要來救我!」
我搖晃著他的手臂,死皮賴臉的求他。
說起來,我這個人沒什麼長處,
就是臉皮厚到連火箭筒都打不穿。
豈料,老師父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憂傷的說:
「師父以前常說,道法自然,天人合一。
我妄自以道術將妳帶回陽間,就是違反了定律,
不僅會耗損陽氣,更會減壽。如今,我也沒有下一個…」
話說到這裡,他就打住不說了。
那遍佈硬繭、傷疤的蒼白掌心,滿是風霜。
我看得到他的掌紋,卻讀不出他的宿命。
「師父…」這答案令我震驚不已,一時之間盡語塞了。
老師父抬頭看著我,對我淡然一笑。
那笑容溫暖的如同徐徐春風,更令人看得更揪心。
「相逢即是有緣,緣份有深有淺,不必拘泥也不必難過。」
講到一半,又再次摸摸我的頭。
「來吧,肯定餓壞了吧?我話終於說完了,先去吃飯吧。」
他說完,便兀自起身,
而我仍坐在禪室裡望著他拉開糊上障子紙的木門,緩緩步出。
他的背影瘦削而直挺,宛若庭院那株松木,
流露出一股堅毅的氣息。
我突然意識到老師父這幾年真的蒼老了很多,
想想也是,他今年也已經八十歲了。
媽媽坐在門外的廊道上剝著橘子,
與擦身而過的老師父點頭微笑。
「你們居然還在這等我!
我還以為你們早就先下山吃飯了!」我驚喜的說。
「傻孩子,」媽媽邊說邊將一瓣橘子塞到我嘴巴裡,
「早就吃完了!誰知道你們要講到什麼時候啊?」
「吼~ 很過份耶!你們吃什麼?」
我咀嚼著香氣四溢的橘子,覺得好像越來越餓了。
「火鍋啊!我跟你講,山下有一間新開的火鍋店,
好好吃喔!肉超多!我吃的好飽喔!」
「妳不要太過份喔。」我瞇著眼對媽媽說。
站在樹下跟老師父說話的奶奶,走過來對我說:
「潔弟,有件事要跟妳說。」
她神情嚴肅,我也不自覺的緊張起來。
「怎麼了,媽?」媽媽聽了,也好奇的湊過來。
「潔弟她將會有場大劫,
我跟德卿師兄都希望能提早做些準備,也許…」
奶奶哽咽道。「有…挽回的餘地…」
媽媽一聽,臉蛋刷一下變得毫無血色。
「妳說什麼?她才剛出院啊!怎麼又有大劫?」
她轉向老師父,抓住他的臂膀搖晃。
「師父,你一定要救救她啊!
你那麼厲害一定可以救她對不對?」
「媽…」我輕輕的將她的手拉開。
「師父已經為了我減壽了,他做得已經夠多了…」
她驚愕的看著我,再看看老師父,突然不知該說什麼。
為了怕他們擔心,我佯裝堅強的說:
「沒關係,不管怎麼說都要試一試!
奶奶,怎麼準備啊?」
老師父向我解釋:「妳已經知道了混沌輿圖和九字訣。
現在,還需要學會一些手印。
可惜,妳沒有資質和道行,
結印的效果很有限,所以需要刺青輔助才行。」
「刺青!」我跟媽媽異口同聲的叫著。
腦海中馬上想到黑道大哥刺滿猙獰龍虎的裸背和臂肌,
我不自覺的抖了一下。應該不是刺這種吧?
「對。」老師父點點頭。
心裡非常抗拒的我,忍不住頂嘴說:
「那你為什麼不用刺啊?」
「那是因為我的修為可以透過符咒輔助,
就可以達到一定的效果。」
「那…要刺很大嗎?是刺什麼樣子啊?」
媽媽勉為其難的問他。
我偷偷瞪了她一眼,心想:
我又還沒說我要刺,幹嘛問啊?
「你們等我一下。」
不久,老師父便從禪室後方的藏經閣走了過來,
手上拿著一本泛黃破損的薄冊。
書背的印字大部份都已消磨的無法辨識,
只能勉強看出最下面的「元玉鑒」三字。
他翻頁的時候,我注意到書上記載的,
都是手印和一些抽象符號,看來應該是某種語言的咒文。
我暗自鬆了一口氣。
最起碼不是要我刺什麼關公或羅剎之類的。
老師父的手倏地停在其中一頁,
他指著書上的符號給我們看。
一看到圖案我就放心了,比想像的美太多了。
「怎麼樣?」奶奶問我和媽媽。
媽媽看了之後,也安心不少,便對老師父說:
「她的命是您撿回來的,我相信您。
如果真的有用,那就刺吧。」
在老師父、奶奶和爸媽的陪同下,
我們一群人就這樣浩浩蕩蕩的走進刺青店。
不過,老師父指定的位置卻出乎我們的意料之外,
是刺在雙手的手指上!
「你確定嗎?」
「呵呵呵…別怕,頂多只是沒用而已。」
「什麼啊!刺青可是終生大事啊!」
越想越不可靠,那還是刺白色的好了,
反正我本來皮膚就偏白,只要不曬黑,
刺青應該不會太明顯才對。
刺好之後,我對於成果非常滿意。
手指上那看似沒有意義的繁複符號,
在結不同手印時,就會產生不同的組合圖騰,
有些角度看起來甚至似印度的Henna花紋彩繪一般,
既瑰麗又低調。
連一旁正在刺青的女生看了也相當心動的樣子。
步出刺青店後,老師父交代我要盡快開始學習咒語,
如此結印才能發揮作用。
下一次我遇劫時,可沒有他和老道在身邊護著。
「真是的,一下要學輿圖,一下要學口訣,
一下要刺青,現在又要背咒語!怎麼這麼麻煩啊?」
沒想到,我一時無心的抱怨,奶奶卻反應很大。
「德卿好心幫妳,妳還!」
「潔弟!不准沒大沒小!快道歉!」
媽媽看奶奶慍怒的臉色,直扯著我的袖口。
當時的我心高氣傲,一時拉不下臉,便嘴硬的說:
「我又沒要他幫!」
奶奶怒不可遏,狠狠甩了我一巴掌,
激動的破口大罵:「妳這個不知感激的死小孩!」
「奶奶…」
從小到大,別說是打,我奶奶連罵都沒罵過我。
現在卻當街這樣打罵,令我錯愕不已。
老師父以身擋住奶奶,對著她搖搖頭。
媽媽則牽住她的手,輕撫她的背,想緩和她的怒火。
下一秒,奶奶的淚水竟突然潰了堤,
對著老師父直道歉,自責自己沒有把孫女教好。
我在一旁聽了感到難受,但又覺得奶奶這樣反應也未免太大。
後來回到家,奶奶的心情已經平復,
像往常一樣在陽台澆著花。
爸爸一直把我推過去,用表情示意我去跟她道歉。
我自己也很討厭事情一直懸在那裡,
索性鼓起勇氣,衝到她背後,對著她大喊:
「奶奶對不起我錯了!請原諒我!」
奶奶提著花灑的手停在空中,
她轉過來看我一眼,眼眶仍是泛著淚。
「潔弟啊,妳沒有對不起我,妳是對不起德卿。」
奶奶的另一隻手舉起來摸摸我的頭,就像是老師父一樣。
「我也…對不起他…」
淚水又開始慢慢滑落她滿佈皺紋的臉頰。
「他這一生…承受太多了…」
奶奶丟下了花灑,蹲下來失聲痛哭。
再也背負不了沈重的愧疚,她將關於我的秘密通盤說出。
老師父曾告訴我,世間萬物都是相生、相剋。
但他唯獨漏了一句,我就是他這一生的大劫之一!
我們兩個人的命數猶如冬蟲夏草般的寄生依存關係。
為了能讓我平安長大,必須汲取他的生命作為交換。
在我心裡,早就把老師父當成爺爺看待了。
實在做夢也想不到,自己竟會是他的剋星。
「妳這麼說…那…師父他…
到底這次為了救我犧牲多久的壽命?」
這個問題如此的難以啟齒,以致於我問的結結巴巴的。
奶奶哭喪著臉,抬頭看著我說:「二十年…」
我驚恐的嘴巴張的老大卻啞口無言,只能愣愣看著她。
二十年!我原本以為是幾天啊!
這世間誰會願意為了救人而白白犧牲自己二十年的壽命?
就連我的親生父母都不一定做的到,
何況是去救一個不相干的人!
這種宛若師徒般的生死情誼來的猝不及防,讓我受寵若驚。
我在那一瞬間明白了為什麼奶奶會如此憤怒。
對於老師父的感激之情更是油然而生,從此沒齒難忘。
那一晚,奶奶的一番話徹底的終結了我的叛逆期。
我的命是用老師父的換來的,
所以不管怎麼說都要拚命保護。
既然沒有天份,那就要比任何人都還努力才行。
往後的九年,我每天早上起床後的第一個小時,
就是背誦老師父教我的那些咒語、
臨摹混沌輿圖和練習結手印。
現在唯一等的,就是開天眼的那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