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真,七分假,是海棠算命的不二法門。她從不講好事,她的占卜往往朝人最痛恨、最
不幸的點戳下。
海棠自有她一番占卜哲理;聽到好事人會放縱,反之遇到壞事會變得謹慎,既然好事必然
發生,何苦提前告知破壞其命數?
三分真,真的是結果;七分假,假的是過程。
曾有人說卜者對過去的事一向料得準,未來卻不然。對海棠而言,區別過去、現在、未來
三者並沒有意義,她的算命方式看得是顧客這個人,時間對海棠只是一種媒介,人會遇到
的未來不過是過去與現在的各種選擇交織而成的結果。
她說的話毫不討喜,卻因為準確度高,倒有些死忠客源。
※
今天的客人,海棠無須多餘私人資料,就能知道對方身上發生甚麼事。
傳說人體有三把火,一把火在額頭,剩下兩把火在雙肩,這三把火的用意是保住人類的精
氣神,任何一把火熄滅了都容易使鬼魔侵入。
這位客人正值壯年,眼下的黑眼圈卻讓人無法忽略,雙肩的火本該清楚,此刻卻忽明忽滅
。
「海棠小姐您好,我叫陳浩,我是小劉介紹來的,他說……您可以幫我看看我該如何轉運
。」
小劉這名字勾起海棠許多回憶,她在那位青年身上看到愛是能為彼此犧牲一切的真善美。
「您好,轉運不敢當,我只能盡力而為。」
海棠起身與陳浩握手,對方的掌心冰冷濕黏,她明確察覺對方不論身體或者精神狀況都處
在一種非常危險的臨界點。
海棠定睛再觀察了陳浩這個人,她找到問題的癥結──陳浩的三魂七魄已少了大半。
陳浩的眼神無法聚焦,這代表他並不是容易敞開心扉的性格,海棠知道自己必須再多得到
一些關於陳浩的個人資訊,才有足夠武器說服陳浩相信她。
她聞到一股淡淡的刺鼻氣味,這股氣味並不尋常,不是久未清潔的體味,而是特別的化學
藥劑的氣味。
「陳先生您……您是畫家嗎?畫油畫的?」
海棠想到那氣味的真面目,那是油畫時會用到的松節油的氣味。若是精餾過的松節油其實
沒這麼刺鼻,陳浩使用的調和油應該是較廉價的廠牌。
「您怎麼知道?小劉有跟您提過?」陳浩抬起頭,眼睛帶了一絲驚訝的光采。
「我已經好些日子沒遇到劉先生。陳先生,我必須先向您請教一些事,我想您應該也是身
體有恙才會透過管道找到我,您有先到醫院做過診察嗎?」
陳浩方才眸瞳揚起的光采又暗去,海棠暗道不妙,她問錯問題。
「有,但醫生說我不過就是累了點,其他沒甚麼大礙。」
見陳浩的心扉如此難以敞開,海棠決定不多做廢話,直接切入正題。
「陳先生,您有宗教信仰嗎?」
「您是說基督或者菩薩那些?拜託!這世界根本沒有神!如果有神,他們為什麼看不到我
的努力!為什麼我還是這樣渾渾噩噩!」陳浩講到激動處赫然站起,桌上的紙牌、水晶球
瞬間被震了好一下。
到這時海棠已經將陳浩個人分析得差不多;貌似大學剛畢業不久的陳浩,個性相當執著,
依據他的話推敲,陳浩或許是在藝術之路走得非常不順,沒人賞識也沒有發表管道而更加
憤世嫉俗。
但海棠還沒有辦法確定陳浩為什麼會缺了些靈魂?一般來說,缺失靈魂的身體最容易被精
怪鬼魔之流入侵,然而海棠確定沒有任何鬼魔入侵少上大半靈魂的陳浩身體。
「我果然不該來算甚麼命,海棠小姐,我會將費用給您,今天就這樣了。」陳浩將費用扔
在桌上,焦躁地搔著頭離開。
※
好在海棠並不是容易受挫折的人;像她這樣能知悉對方人生的卜者,若是無法讓自己承載
悲傷的能力成為一只黑洞,又怎麼能捱過一次又一次命運的打擊?
當人的悲傷達到能承受的上限,人便再也無法感受悲傷。
陳浩來匆匆去匆匆,沒有留下任何資料。海棠是卜者並非偵探,好在心細如絲的她,有將
小劉的名片留下,透過小劉,海棠知道陳浩的住家地址與電話。
「海棠小姐,陳先生最近真的不太對勁……他的案子其實不是我負責,只是前輩退休了,
案子便到我這。
前些日子先生向我申請理賠,我因此向他要了些資料,我雖然不太會看人,但我知道陳先
生身上真的發生了一些事,我覺得他這個人……」
海棠婉拒小劉熱心的補充;海棠不是不信任小劉的看法,身職業務的小劉,必然有一套精
確的看人哲學,海棠拒絕小劉的個人看法純粹因為過多的主觀補充會影響她的判斷,所以
她選擇自己去查出真相。
她隻身來到陳浩居住的公寓樓下,那是一棟絕對有資格列在都更名單的老舊大樓;壁磚脫
落大半,街道上大包小包垃圾散發騷臭氣味。
海棠錯愕地呆愣在樓下,從小劉給的資訊得知陳浩居住在三樓,此時三樓正發出一股奇怪
的藍光,海棠曾看過這種光,她知道那是屬於靈魂的輝光。
她開始在心中盤算為什麼靈魂消失大半的陳浩,住家卻會散發如此劇烈的靈魂色彩?如此
劇烈到難以直視的色彩必是相當大量的魂魄同時發光才可能有的異象。
她曾在古籍上看過這樣的狀況,相傳女巫做靈魂獻祭時,靈魂散發的光芒宛如日出東方的
熾烈。
海棠隨即否決這項可能,她在陳浩口中聽見的形象是一名對宗教神佛斥之以鼻的憤世青年
,如此鄙棄神佛之流的青年,會信奉超自然的力量?似乎於邏輯上說不過去。
她想了幾種可能,卻被自己一一否決,眼見夜已深,海棠決定擇日再訪。
※
今日進工作室前,海棠特別繞到陳浩的公寓外,天如此亮,陳浩的公寓仍隱隱約約透著靈
魂的光亮。
海棠皺眉,連白天都能看見靈魂的光,初步可以排除與巫術、祭儀相關的可能,然而靈魂
不論晝夜都如此明亮,絕對不能稱為常態。
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海棠結束今日的工作。今天的客人狀況都不是三言兩語能解決,待她
處理完最後一位預約客人,已值九點,惦記著陳浩的海棠,仍拖著疲倦的身體往陳浩公寓
前進。
待海棠抵達陳浩的公寓樓下,她知道自己不能再採被動的姑息政策!陳浩公寓散發的靈魂
光輝比昨夜更加閃耀!今日公寓縈繞的藍光是一股非常剔透的寶藍色,那顏色美麗的如純
度極佳的寶石,海棠無法想像陳浩究竟在做甚麼,才能讓靈魂散發如此震撼人心的光彩?
不論是因為什麼,海棠知道這絕非好事。
一樓的大門壞損,海棠使勁氣力一推便開,她三步併作兩步衝到三樓;陳浩公寓的門鈴彈
簧外露,橫豎看都是壞了,海棠氣急敗壞猛敲大門。
「陳先生!陳先生你快開門!我是海棠!你開門呀!」
海棠急促的敲門惹來街坊鄰居探頭,她脹紅著臉,不死心地繼續敲門。敲上好一陣子,黑
眼圈明顯到讓人擔憂的陳浩終於開門。
「我們進去再說!」
海棠不管陳浩的疑惑與意願,火速擠進屋內。
然而屋內的景致又讓她再次愣在原地。
屋內甚麼家具擺設都沒有,不論茶几或者椅子,陳浩全用紙箱代替。地上滿是吃剩的泡麵
空碗。屋內沒有電視、窗簾,絲毫沒有家的感覺。
屋子正中央放了一只畫架,畫架上頭是張50F的畫布,下頭大大小小的紙箱乘載著陳浩的
畫具。
那是一張兼具抽象與寫實氛圍的作品,明明是以西方的繪畫媒材油畫顏料繪製,卻帶著東
方繪畫的墨韻肌理。遠看畫面描繪的是一座紫藍色的山,近看卻像是純粹色塊拼湊成畫面
。
陳浩在顏料中加上許多調和油,以潑灑的方式製造隨性的自動性技法筆觸,畫布上的藍紫
色彷彿是道漩渦,將人的視線悉數吸入其中。
海棠雙眼微瞇,這張畫布上面滿載靈魂的色彩,耀眼到讓她無法直視。
「妳是……那個占卜的小姐……?」
陳浩喃喃,海棠聞聲回頭;她驚訝地合不攏嘴,陳浩身上的三把火,如今只剩下額上的那
把以些微火光搖曳燃燒。
「我……我是海棠。」
剎那間,海棠知悉所有狀況。
「陳先生,您不能再畫了。您在畫圖的時候將自己的靈魂封入畫布中,您現在全身僅存一
點兒靈魂在支撐精氣神,再畫下去,您會死的。」
「把靈魂……封入畫中?」
陳浩將海棠的話重複說著,海棠皺眉,努力盤算該如何用科學的角度讓難以敞開心扉的陳
浩接受狀況。
「妳是說這是一張有靈魂的畫嗎?那真是太好了!」
數秒過去,接受狀況的陳浩欣喜若狂。這下海棠真不懂了,喪失靈魂的人不會變得行屍走
肉,他們的存在將全然消失在世界上,他們不會遺留任何曾存在的跡證,過往曾相遇的人
都會將他們的存在從記憶中抹煞,喪失靈魂無疑是比死更為可怕的事。
「陳先生,您……真瞭解狀況嗎?人不可無魂,魂飛魄散您懂嗎?人一旦體內無魂,他曾
存在的痕跡將被命運消去。您若完成這張作品,您的靈魂將被全數抽乾,屆時您……您會
消失。」
「我會消失,但我的畫……封入靈魂的畫會留下來是吧?」
「是的,所以您不能再畫下去了。」
海棠抬頭看著巨大的畫布;到底是多專注作畫才能在不知不覺間將自己的靈魂給畫入其中
?陳浩對藝術的渴望、對成功的瘋狂造就了這張畫,他的專注、不懈,使得他那滿載靈魂
的每一筆給予這張平凡畫布無限的生命力。
這張畫布就是陳浩這人的凝縮。
「我無所謂,只要我的畫能留下來就好。」
「陳先生您不懂吧!」海棠急了,「人死了,便甚麼都沒有了!」
「難道妳覺得我這樣子就有甚麼嗎!」陳浩憤怒地咆哮。
「妳看我渾渾噩噩的度過每一天,我心心念念就是在藝壇成名,但我努力了這麼多年卻仍
一事無成!我是個廢物、不值得活下去的垃圾!唯一能讓我有存在意義……讓我感到幸福
的事情,就是我的畫被人記得,這是我夢寐以求的事情。」
用力過猛的陳浩踉蹌一跌,失去大半靈魂的陳浩,已沒有多餘力氣維持生命徵兆,他用僅
存的氣力向海棠詢問。
「海棠小姐……這……這是我……這是最讓我幸福的事情。妳說……這張畫……能被人記
得嗎?」
海棠看著這張奇妙的畫,不加思索地點頭。紀錄藝術家璀璨靈魂的作品,怎麼可能不令人
印象深刻?
「我要完成這張畫,陳浩這個人……可以消失,但陳浩的作品……會名流青史。」
不知哪來的氣力,陳浩挺直腰桿,他抓起畫筆,以極具力道的筆觸,堅毅地一筆一筆完成
這件作品。
海棠看著陳浩那青藍色的靈魂光輝,透過畫筆緩緩染進畫布。每多一筆,陳浩額頭的火焰
也越來越虛無,連帶他整個身軀也越漸模糊。
「海棠小姐,能畫出這樣的作品,是我人生最棒的事情,我很幸福,真的。」
海棠感覺雙眼濕潤。幸福這詞聽來美好,但不是每個人對幸福都有同樣定義。你的幸福不
一定是我的幸福,我的幸福對你亦然。對旁人而言,消失、死亡是多麼可怕的事?然而這
樣恐怖的結局對陳浩卻是無上之美。
※
透過以前客戶的幫忙,陳浩的遺世之作進入北投一間私人美術館收藏,這件作品一公開展
示便吸引龐大人潮。
看過這件畫作的觀眾無不驚艷,他們說從沒看過如此鮮活的畫作,看著畫布上頭的每一道
筆觸,都讓他們激動地難以言語。
他們說這是一件具有靈魂的畫作,觀眾相當好奇這件作品出自哪位名家之手?可惜就連館
方也不知道藝術家身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