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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兩個禮拜前金東敏才到苦雨樓批過貨,可這個冬天生意實在好得出乎意料,所以本來
可以撐一個半月的庫存幾乎已經全數見底了。
自金東敏搬進來後,因為他有車行動方便,再加上他說正好也能順道和胡伯敘敘舊,所以
這陣子以來,到苦雨樓批茶的工作大部分都是由他來做。
我至今還是不清楚金東敏和胡伯之間的關係。兩人是舊識無庸置疑,因為第一次在胡伯店
裡見面時,他們彼此的稱呼看起來還認識不淺。
但另一個能肯定的,是那兩人間絕對也不是那種可以自在敘舊的關係,因為那次在苦雨樓
,胡伯看到金東敏時那不自覺流露出的畏懼,並沒有如他想像中隱藏的那麼好。
但他們兩人不提,我便也就不問。
到苦雨樓時,胡伯正好在整理進貨,我就順道幫他貼標歸類,還一起試了幾款他特地託人
從雲南峰祈山進來的新茶,據說那茶全世界只有峰祈山才種得了,不只要海拔要高,太陽
不能直曬,終年溫度還必須保持在十度以下。
「這樣能種得出茶葉啊?」
「當然能,而且峰祈山產的茶葉,三年一採,珍稀的不得了。多少茶痴千里迢迢上一趟峰
祈山,就是希望能喝到鮮摘的初茶。」胡伯本人就是個茶痴,講起茶就停不了。
「那初茶跟妳現在喝的可不一樣了,據說鮮摘的峰祈茶,還沒揉捻前就清香撲鼻,喝一口
便人永遠忘不了它在口裡的韻味。」
胡伯泡的峰祈茶,茶湯呈現深琥珀色,聞著醇厚濃烈,入喉後卻是一股意想不到的絲滑順
暢,還帶著點淡淡果香。我自認為喝過許多茶,而胡伯的茶更是沒得挑,但初喝峰祈茶確
實令人驚艷,我邊喝邊點頭,邊想像著如果是初摘的峰祈茶該有多好的滋味。
看我喝得很認同,胡伯那張紅通通的胖臉笑得很是滿意。
「妳這丫頭喝慢點!等等裝一點給妳帶回去,別嗆著了!」
「胡伯這峰祈茶真的很厲害啊!」
「那當然!北翠荷,南峰祈,那擱在古時候可是只有皇帝才喝得到的茶……」
聽到那兩個字,我額角一跳,想起剛和金東敏見面的那段對話。後來曾經問過胡伯有沒有
聽過一款叫做雨月翠荷的茶,可當時胡伯神情憋扭,不願多談,所以我也沒再提起過。
興許是發現自己失言,胡伯沒將剛剛到嘴的話說完,生硬的將話題轉到之後小國要回國了
,他最近忙著清理樓上的房間。
「妳來得正好,」
「我昨天才清了一箱妳小時候落在店裡的東西,才想著要找時間給妳送過去!」
我接過胡伯手上一盒泛黃生鏽的鐵盒,鐵盒繡得嚴重,看得出年代久遠又被遺忘許久,打
開時伴隨著刺耳的嘎吱聲。
小小的盒子裡面躺著很多充滿回憶的物品,幾顆彈珠,兩隻只剩一半的蠟筆,幾本小筆記
本,一條乾癟的仙丹花手鍊,還有幾十張小時候跟街坊玩伴拍的照片。
沒料到胡伯竟然還收著這些東西,我隨手撥弄著裡面的物品,小時候在爺爺家還有在苦雨
樓玩耍的回憶突然瞬間湧現。
「妳還記得當初妳把這鐵盒落在小國房裡,半夜打電話來哭著要找妳的"藏寶盒"嗎?」
「結果當時像見鬼了一樣,就這麼大的地方怎麼找都找不著,
「妳爺爺隔天還一大早來打著手電筒,都快把房間都翻過去了也沒看到。」
「誰知道我昨天清房間,才發現不知道怎麼弄的,」
「那鐵盒正正好好掉在小國床下的一塊木板凹槽裡,」
「要不是那木板朽得嚴重,剛好露出鐵盒的一小角,估計到這房子拆了都還找不著。」
「我記得,小時候那陣子我總要抱著藏寶盒才睡得著。」
「剛丟了的那幾天我每天哭,晚上都睡不好,折騰了好一陣子。」
後來爺爺被我鬧騰得受不了,帶我去廟裡住了好幾天才恢復正常。
「誰讓妳爺爺那麼寵妳,小丫頭毛病一堆!」
提起老朋友,胡伯笑笑。門外夕陽落下一片澄黃,斜灑在三三兩兩的行人身上。
夕陽有些刺眼,我隨手將額前的瀏海一撥,恰好露出小時候受傷留下的一道小疤痕。
「哎,妳這疤後來還是給落下了?」
那是我很久以前受的傷,現在只剩一小條淺白色的疤痕落在髮際交界處,其實不太顯眼。
記得那也是在苦雨樓門口玩耍時,被一個醉醺醺的大人給撞倒,倒頭就給嗑在樓梯上,當
場血流不止。小女孩沒受過甚麼傷,當場給嚇傻了,直接哭了出來。
依稀記得那時應該是小國吧,或是其他玩伴還站出來替我討一口氣,結果那大人伸手對那
小孩就是一巴掌,氣得爺爺跟胡伯從門裡衝出來,直接要把人給抓進警局。
後來去醫院縫了好幾針,傷口有點深,雖然沒有傷到骨頭,但還是在額頭上留下一道淺淺
的痕跡。
「沒事,瀏海一放不就蓋住了嗎。」
「哎,一個姑娘還是多注意點,別到處留疤的,以後還要嫁人呢。」
「再說吧胡伯,嫁人還不一定單身來的好呢。」
「不然你把小國嫁給我吧,跟著他小蓮姐姐,我保證他不吃虧。」
「就妳愛耍嘴皮子!」
和胡伯天南地北亂聊一通後,不知不覺也到了傍晚,看看時間不早了,他便催促著我快回
去。最近周邊小區裡有許多失蹤案件,清一色都是妙齡女子,算上前天的案件,已經是第
五個了。
「這事情在這區鬧得挺大的,雖然警察尋得緊,但始終還沒抓到犯人,妳還是趕緊趁天黑
前人多時快回家比較保險。」
胡伯聲音緊張,我點點頭。
從苦雨樓離開前,他又苦口婆心的交代了我好幾次,讓我直接打車回家。
我應了幾聲,往車站走去。
冬天的上海天色黑得快,還不到六點天空已經幾近全黑。走到之前被陳極纏上的那個巷口
,幾隻烏鴉飛過頭頂,呀呀叫聲劃破空氣,讓街道更加清冷了幾分。
我下意識地避開那條巷子,多繞了兩個路口才到公車站。
到站時上班公車剛走,下班還要一小時,我開始後悔剛剛沒聽胡伯勸,拿出手機一看,才
發現從下午開始金東敏已經傳了好幾條訊息。
"明芍三錢,記得讓胡老闆先炒過"
"鐵觀音多進半斤,最近生乳賣得好"
"讓妳去批茶不是偷懶,快回來顧店"
"快回來,再不回來童蓉要把妳那塊蛋糕吃掉了"
"帶傘沒,天黑要下雨的"
嘴角不禁揚起笑容。金東敏嘴巴從不饒人,和他在一起時常讓人氣得要死,可又總在妳覺
得這人實在沒心沒肺到了極點時,又會不經意被暖一下。就像打了妳一巴掌再賞顆糖吃,
偏偏我沒出息,每次都被拿捏得死死。
抬頭看向天空,一大片烏雲壓在頭上,好像真的要下雨了。
我朝著雙手呵了口氣,這當口身後被猛地一撞,手裡手機沒握緊,就這樣直直飛出去落在
一道修長的身影腳下。
撞我的那人是個中年男子,渾身酒氣,撞了人後眼歪嘴斜地咕噥著,不只沒向我道歉,還
碎念著我擋了他的道。
莫名被撞了一下全身骨頭疼的要死,上個月剛買的新手機還被撞飛,我轉頭對那男人發火
:「喂,撞人還不道歉啊!」
男子酒氣薰天,搖搖晃晃地走向前,眼神不善的瞪著我:「小姑娘挺嗆的嘛?人行道妳家
開的嗎?我就是撞妳又怎樣?」他下一秒便伸手往我的方向揮了一拳,好在我一激零側身
向後閃了一步,才沒被他拳頭給砸到。
眼見那男人又踉蹌的朝我靠近,身邊突然出現一個高大的身影,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接著
反手就是向上折,讓那醉漢立刻嚎啕大叫。
身旁的人開口說:「你一個大老爺,撞了人還想動手動腳,想上警局嗎?」
聲音響起的同時,一滴雨水落在我的臉上。我抬頭望去,一張白得接近透明的臉,正好低
頭看向我,接近零度的夜晚街道,只穿著一件單薄的雪白色外衣,薄薄的霧氣下他的雙眼
倒映著微光,像清水洗過的琉璃一般,一時間有些恍惚。
「哎呀呀小哥你誤會了,我開個玩笑、開個玩笑而已。」那醉漢一看到高上他一顆頭的楊
齊立刻換上一臉獐頭鼠目的笑臉,一邊笑著搓手一溜煙就不見人影。
「謝謝你。」我揉著剛剛被醉漢撞到的肩膀,向楊齊說道。
「很疼嗎?」他將傘換到靠近我的那側撐著。
短短的幾分鐘內,像是突然變天般,風夾著雨珠,狂亂地落在街道上,雨聲連成一片轟鳴
,不停的傾斜下來。
「還好,也不算太疼。」
「嗯,回去記得擦點藥。不過妳這手機,可能是沒法兒了。」他晃了晃我那碎成蜘蛛網的
手機,不只螢幕全毀,現在連開機都沒辦法。
「沒事,回頭再去給人修修。」看到手機身上的傷瞬間都不疼了,因為心更疼,只能無
奈地朝楊齊擠出一個勉強的笑容:「對了,你怎麼會到這裡來?」
「我畫室在附近,本來要回去了,但剛剛發現落了點東西,正要折回去拿。妳呢?」
「哦,我來批茶。」
「苦雨樓嗎?」
「你也知道苦雨樓?」
「嗯,小時候去過幾次,對老闆特別有印象,一個矮矮胖胖的大叔對嗎?」
「沒錯沒錯,你說的應該就是胡老闆,我也是從小去到大,我都叫他胡伯。」
沒想到楊齊竟然也知道苦雨樓,瞬間覺得和他距離拉近不少。
他抬頭看了看,不過轉瞬之間,原本橘紅色的天空已經烏雲密布,斗大的雨滴爭先恐後的
紛紛落下。
他說他的畫室就在附近,問我要不要過去,他拿完東西我們可以一起打車回家。
心裡有些猶豫,總覺得才剛見過幾次面,就貿然跟他走似乎有點不恰當,但雨越下越大,
一時半刻看來停不了,我不僅沒帶傘,手機碎摔,下班公車還得等上一個小時,頓時天人
掙扎。
興許見我有些顧慮,楊齊也很體貼地開口說,不然我在這裡等他一下,他拿完東西過來,
一起搭45路回去。我點點頭,楊齊撐傘轉身往對街巷口走過去。一身單薄,雪白色的身影在黑夜中輕飄飄的
,亮的有些突兀。
過了不到十分鐘,楊齊就回來了。下雨天搭公車的人本來就少,45路車路線又主要都是學
區,過了下課時間後搭車的人就少了許多,此刻的站牌旁除了我和楊齊外,就只有零星幾
個趕點回校區的學生。
等著等著有點無聊,楊齊也不是個話多的人,我心裡雖然有個明確的問題想問他,但想想
又覺得不太好意思開口,於是過了十多分鐘,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氣氛仍是跟初
次見面那樣,微微尷尬著。
十二月的天氣確實冷,加上下雨氣溫更是頓時降到接近零度,我穿了一件長到腳踝的羽絨
衣,脖子上圍了一圈某天跟金東敏在街上看到,順勢跟他訛來的紅色圍巾,雙手放在口袋
裡,還是冷凍到微微發痛。
我往身旁的人瞧一眼,雖然是明知故問,卻還是忍不住問道:「你不冷嗎?」
他身上一件單薄的白色長袖襯衫,裡面套著一件同色長袖薄棉衣,米白色工作長褲,沒有
圍巾外套,看著就讓人冷得打哆嗦,路過的學生都忍不住交頭接耳朝這裡多望了兩眼。
「不冷,妳會冷嗎?」
「還行。」
這句話其實有點逞強,又濕又冷的天氣凍得我鼻子發紅,可看看楊齊的穿著,我也不好意
思再多說甚麼。楊齊點點頭,沒追問。
「你看起來精神不太好,最近很累嗎?」
「最近在趕作品,沒甚麼時間休息,又常常做惡夢,睡不好。」
「別太累了,還是身體要緊。」
「嗯。」
「你做什麼惡夢?夢到作品遲交嗎?」他聽到後莞爾一笑,疲累的神情也消散了一些。
「這也算是惡夢沒錯,」楊齊稍稍停頓,嚥了嚥喉嚨:「有時夢到小時候的事,有時會夢
到自己溺水了。」
聽見他說夢到小時候的事情是惡夢,又想到他說他沒有家人,我也識相的沒有多問什麼,
總覺得再問下去過於隱私,於是氣氛又再次變得沈默。
「想不想聽個故事?」
「甚麼故事?」
「關於妳店裡那幅畫的故事。」
我小口地對著雙手呵著氣,聽到楊齊提到那幅畫時,身子微微一愣。
其實今天會答應和楊齊一同等車,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想問問關於那幅畫,他知道多少。
那天在店裡時他正要解釋,金東敏卻突然出現,還很沒禮貌地把人攆走。
在這件事情便一直懸在我心上,雖然後來還碰過幾次面,可每次總是匆匆忙忙,沒機會問
出口。今天剛好碰上,卻有點不好意思直接開口,怕顯得有點突兀,好在是他主動提起話
題,我便順水推舟的點了點頭。
楊齊好像看出我心裡百轉千迴的顧慮和掙扎,他笑了笑說:
「妳知道嗎?妳店裡掛的那幅畫,是明代的畫作,而且是真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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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正統十四年,明英宗朱祁鎮受宦官王振蠱惑,在御駕親征北伐瓦剌後退途中,於北直隸
宣府鎮土木堡遭遇瓦剌軍襲擊,慘敗後被俘,扣送往北方囚禁,史稱土木堡之變。
英宗被俘後,年僅二十歲的弟弟郕王朱祁鈺先被命監國,後被于謙等朝廷大臣擁立,是為
代宗,年號景泰。
景帝年紀雖輕,但因用人得當,即位後不僅當年就粉碎了瓦剌的進攻,同年八月更成功的
將成為俘虜身分的哥哥朱祁鎮換回了北京。
可畢竟當過帝王之位,哪還有人能輕易放棄天子身分?於是將英宗接回北京後,景帝並沒
有打算讓自己的哥哥重掌政權。
他害怕朱祁鎮復辟,將其軟禁於宮中,以錦衣衛嚴密控管。
而這一切,便是受到當時的兵部尚書-于謙所指示。
于謙個性剛直,一生清廉,又深諳帶兵之事,十分受到景帝重用,無論是總管軍務還是人
事任用,景帝皆會徵詢他的意見,景帝在位的那七年間,是十足十皇帝面前的大紅人。
而畫中的女子,就是于謙的女兒。
準確一點來說,是于謙的養女。
後世人只知于謙膝下有一子一女,但其實在當時,眾人皆知兵部尚書府上還有一個自小便
被于夫人董氏給抱回家的小閨女。
據說,于謙大兒子于冕五歲以前身子很弱,三天兩頭就是高燒不退,小孩子燒起來便是又
哭又鬧,還一天到晚哭著說有老婆婆坐在他身上,雙眼流著血,模樣可怕,每天都鬧得于
府一家老小上下折騰不堪。
某天,于府來了一位高人,看了一眼于冕後便說,他這是上輩子犯下的罪孽沒還完,這世
被債主來討命了。
高人說,這劫也不是不能解,解法也不難,就是讓董氏去領養一個子時三刻出生的女娃,
命格要極陰極煞,這樣才能克住于冕前世的債主,將這個女娃養在于府內,便可保于冕平
安無事長到十八歲。
於是,隔天董氏悄悄地從臨鎮上抱回了一個不哭不鬧,眼睛黑白分明又水靈清澈的女娃兒
,取名于芙。
「原來是尚書千金,難怪長相不太一般,還挺美的。」車上很安靜,我刻意壓低音量。
楊齊的聲音本來就低,說著故事時的嗓音也沉沉的,聽他講故事的期間,一開始車上還擠
滿了歸途的人,隨著路途前進,車上只剩三三兩兩個學生,或坐在位置上戴著耳機背背單
字,或低頭補眠。
楊齊點點頭:「確實很美,」他忽然看向我,視線中帶著一絲深意:「妳不曾覺得那畫裡
的人跟妳長得有點像嗎?」
我微微一愣:「以前覺得是有一點點……」
公車裡面光線昏黃,楊齊目光爍爍,突然拋出讓這句我有點錯愕的問題。畢竟我剛剛才稱
讚過畫裡的人美,順著回答覺得她像我的話好像真的在拐著彎誇獎自己,所以我只小小聲
的虛應一應。
車裡搖搖晃晃的,沒有交談聲,只聽見窗外雨大把大把地下,像有人打翻一大盤綠豆,框
啷框啷的全砸在了車頂上,嗡嗡作響。
我嚥了嚥突然有點乾的喉嚨:「但你怎麼會認得那副尚書千金的畫像?」
「因為那個畫師很有名。」
「那畫師是誰?」
「他是朱祁鎮身邊的紅人。」
那個被俘虜後又被弟弟軟禁在關中的英宗──我想起爺爺曾和故人說起的那名畫師。
「那畫師叫甚麼名字?我以前查過,但一直沒查到這個人的記載,你怎麼知道他的?」
「妳真的都不記得了?」
「嗯?你剛剛說甚麼?對不起啊,今天太早起了有點困。」
或許是楊齊低沉的嗓音,或許是車輛行進的節奏,也或許是今天和胡伯聊一整個下午精神
有點乏了,我聽著聽著一股睡意襲來,控制不住地打了個哈欠。
視線模糊之中,我隱約聽見楊齊有點低啞的聲音從耳側傳來:
「睡一下吧,沒事的。」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