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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津安二郎掠影之一地雞毛
文/東遇西 (廣州,出自http://www.douban.com/review/1223802/)
得閒。接連看了小津安二郎九片。《早安》。《東京物語》。《彼岸花》。《秋刀魚
之味》。《秋日和》。《早春》。《小早川家之秋》。《東京暮色》。《浮草》。手頭還
余《浮草物語》、《青春之夢今何在》、《非常線之女》等數片,翻了翻,均是默片,估
計看不動了,全部放低。查了下,居然全是小津安二郎的最後作品。都是囫圇吞棗,但估
計整體風格應該脫不出這些了,沒精力一一細說,攏在一起作個小結,也算了卻一樁心事
。
——前言不搭後語
一
對於電影史來說,每個時代都會有一些名字沉澱下來,慢慢的成為神話的一部分,小
津安二郎無疑正是這樣的名字。對於小津和他的作品來說,承受這樣的榮譽並不為過,「
小津神話」本身沒有任何值得非議的地方。但就所見的種種,被神話了的不僅僅是小津的
作品、小津的風格,某種程度上連他的人品也被神話了。由作品的深層看到創作者、看到
創作者的所歷所思,這是極有深度的讀解,但若要一一對應,我相信大部分人都不具備這
樣的能力,尤其是在相關資料極其匱乏的情況下。於是簡單的把作品等同於人品的認知,
就成了神話的副作用之一(最常見的例子,無疑是對小津作為侵略者事實的選擇性迴避,
尤其當這種事實已經逐漸清晰的今天。視小津為偉大的電影藝術家,也請正視他作為侵略
者的事實,尤其是國人。我相信這看似矛盾的東西正是辯證的意義之所在,並非用「狹隘
」一詞就能詮釋的。在小津的電影中,對於戰爭的留戀或者反感或者反思時常可見,但並
沒有一個統一的觀點。就這一點來說,他顯然對自己是否「也」是戰爭受害者的這一觀點
持懷疑態度)。
另外值得思考的話題也頗具爭議性。在這股神話的大潮之中,關於小津,關於小津的
種種說法,究竟給不熟悉他的觀眾、例如像我這樣以前從未接觸過小津電影的人何種印象
呢?他是易懂的還是晦澀的?也就是說,在神話的同時,有多少人強調了他作品的平易近
人、也就是他作品中極鮮明的娛樂性?由這個角度出發,可以看到時下流行的所謂藝術性
與娛樂性無法兼容的偽精英解讀之偏頗,這是小津神話中一個更大的側面。一些人強調了
獨一無二的小津藝術、把他供奉在殿堂之上,卻不經意的忘記了那個能夠娛樂最廣泛大眾
的小津,那個說電影是「站在橋下拉客的妓女」 的小津以及這句話中的真諦。
二
出乎意外的是,小津的鏡頭之下,並沒有東京,尤其沒有「小津的東京」。
是的,小津的鏡頭之下或許有東京的一隅、一角、一山、一水或者即景,但這些存在
的事物可以出現在任意城市之中,具有同樣的內涵,同樣的指喻。可為何在小津的鏡頭下
,它們成為了東京的象徵呢?唯一的解釋,這是外人看日本的方式,他們用東京指喻日本
,又以浮光掠影的片段來指喻東京,最後歸結於小津鏡頭之下。如此而來,小津和他的作
品就成為「最日本」的佐證。與這種佐證類似的,是那些反覆傳頌的所謂「小津的詩意鏡
頭」,女兒出嫁的梳妝台、野外淒叫的烏鴉等等,在這些微小的元素背後,其實存在著一
個被物化或者符號化了的小津。
對於小津來說,我想這是一種悲哀。當他把鏡頭對準那些生活在環境之中的人(顯然
不僅僅是東京人),當他不厭其煩地在每個故事中把鏡頭對準那些只留下背影的人,當他
用離地三尺的鏡頭對準人的面部傳達出一份赤子的敬畏之心的時候,他恐怕從來沒有想過
若干年後被提及最多的居然是一些擬人化的物,而生命本身、那些「世界上最引人入勝、
最令人興奮的東西——人的臉孔」卻被當成了敘事的無生命元素之一。而最致命的是,當
所有的事物都被引申出詩意的時候,詩意本身也變得無足輕重了。
三
小津安二郎一直在不厭其煩的講述發生在家庭中的故事。在這些故事中,儘管人物似
曾相識、連名字都大同小異,但矛盾衝突的力度和性質卻大相逕庭。《早安》裡,由看電
視這一行為出發,引發一場不大不小卻充滿糾葛的矛盾,最後電視機被買回家中,輕巧地
講述出一個滲透著世風人情的喜劇故事;《東京暮色》裡,小女兒被情人拋棄,最後在恍
惚中意外殞命,灰暗的色調烘托出一個不折不扣的悲情故事;《早春》裡,一對夫婦歷經
感情波折,最後重回倫理規範之內,卻是一出不悲不喜的社會劇……在這些價值迥異的故
事裡,我們可以清晰體會到其中含混、複雜、多樣的情緒與思考,由此折射出一個有著複
雜多變內心世界的創作者,某種意義上,這才是真正的小津安二郎。
真正的小津安二郎,並非如通常所言「從不誇張和扭曲人物的處境」,相反,他是一
個極追求戲劇性的導演。這一點上,他與黑澤明並無質的不同,只是恰好處於敘事的兩極
,一個追求宏大的史詩風格,一個追求日常生活的內部戲劇性。即使撇開《早安》這種典
型的喜劇不談,小津安二郎故事中常見的死亡、婚姻、愛情、血緣相認等等情節,都是典
型的戲劇性事件。不同的在於小津安二郎的處理,他弱化了戲劇性情節在整體結構中的地
位,更多的將焦點集中在進程之上。
四
小津安二郎幾乎一成不變的使用著同樣的技巧:略帶仰角的視點、固定不動的鏡頭,
某種意義上,這是他觀察世界以及人物的方法,或者是以一種赤子的、虔敬的心態對待人
生的喜怒哀樂,並用極簡的、平靜的口吻講述出來。但這一切並不能完全概括他的風格,
例外如《早春》,就明顯的用上了移動鏡頭;另一個更重要的手法,與固定鏡頭緊密結合
的,是他大量運用的正反拍以及快速剪切。如果說這種單一的角度、穩定的視點給故事帶
來一絲凝滯的話,那麼這種正反打和切接就為故事帶來一絲躍動,這有效中和了前者所帶
來的沉悶。小津之所以是淺顯的而不是晦澀的,這些技巧的辯證統一是極其關鍵的原因。
一者靜,一者動,這看似矛盾的手法為何會被有效統一起來呢?形式與內容如何完美
融為一體?這就需要我們深入到故事的世界之中。首先,就故事的型態來說,小津的故事
主要依賴於對話場景,建構、情緒全部隱藏在這些場景之中,因此,構建節奏、構建出一
個並不令人反感的敘事節奏,必須在內部加快進度,這就為頻繁的正反打和切接帶來足夠
的理由。但真正使兩者合二為一的,還是得益於故事內部的真正世界,也就是小津世界的
微妙主旨之處。
現在我們先把焦點集中在電影語言與本體之上,在其中可以發現這種矛盾其實反映出
小津安二郎的某種心態。在日本電影發展的過程中,經歷過從無聲到有聲、從黑白到彩色
的重要發展,小津安二郎恰逢其會。作為當時一位極重要的甚至可能是最重要的導演,小
津安二郎並沒有體現出一種與時俱進的態度,根據記載,在這種技術的發展之上,小津安
二郎的轉變是緩慢的或者滯後的。與之類似,在對電影語言的運用與電影語言的發展之上
,小津安二郎有著類似的心態,這使他更多保留了在最初階段所掌握的電影語言,並持續
了他的整個電影生涯。這種求新求變與守舊也是一組矛盾,但這種矛盾並非不可協調的,
最終的結果也證明了這一點。
五
小津安二郎的故事裡的世界也是矛盾的。
在《彼岸花》之中,父母操心著女兒的婚事,但女兒卻要追尋自己的幸福,最後父母
尤其父親做出了妥協,默認了這種狀態。從這個結果出發,我們可以認為小津安二郎在維
持傳統和新時代新思想之間選擇了後者,至少他認為這種自己追尋自己的幸福並無太多不
妥之處。但在《東京暮色》裡面,那個一心自己追求自己幸福的小女兒,最後意外喪生,
嚥氣之前她後悔自己選擇的路。這個低落結局暴露了小津安二郎對於年輕人追求自己的幸
福的主張的悲觀。但縱觀這兩部電影,內裡表達的卻是一個矛盾的思想。
在《東京物語》裡,老年的父母渴望與兒女們共聚,兒女們卻各有各的心事,大家都
渴望親情,但現實卻無法讓這種親情順遂如意,這是矛盾;表現各異時好時壞的兒女們,
是有心還是無情,這也是矛盾;女兒急著推諉父母,媳婦卻盡心盡力,孰親孰疏,這也是
矛盾。在《秋刀魚之味》裡,父親張羅著讓女兒出嫁,女兒卻一心侍奉喪偶的父親,出嫁
是好事,孝女也是好事,但魚與熊掌無法兼得,這也是矛盾。在《浮草》裡,戲班解散是
壞事,但卻讓一家有了團圓的機會,這是好事,但父親與兒子無法共存,這又是矛盾。在
《東京暮色》,父親想讓女兒幸福,但卻無法把握她的人生,這還是矛盾。
……
這種縱橫交錯的矛盾與衝突,就構成了小津安二郎的全部世界。而小津安二郎本人,
對這種矛盾並沒有體現出某種成見,有的時候矛盾發展成為悲劇,有時候發展成為喜劇,
有時候不悲不喜滲透著超脫,有時候又帶點無法排遣的寂寞。在小津的故事中,得與失是
兼具的,對應著他自己的人生,同樣如是。他沒有得到男女之愛,但卻擁有母子之親。如
果把這種思想上升到人生,那麼即使矛盾衝突無法得到完美的結局,顯然他也相信這不是
純粹的悲劇。
六
正視這種人生,體會到生的喜悅,必然體會到老病死的痛苦;體會到別離的悲傷,必
然體會到團聚的歡愉;體會到得的喜悅,必然體會到得不到的煩惱。這些東西在小津安二
郎的世界裡不是單一存在的,而是兩者互生的。認識到生的這種豐滿,必然會懷有敬畏之
心,帶著敬畏之心去直面這或好或壞的兩面。由此回到小津安二郎的電影語言之上,那種
略帶仰角的視點就自然的傳達了這種赤子之心、虔敬之心,也就是說,這種視點的形式與
視點內傳達的內容是完美結合的。
在故事內容之上,現在我們也簡單的把它劃分成形式與內容,形式即前面說過的切接
手法,內容即情節中所包含的矛盾衝突。這種衝突的狀態必然是發展的,是運動的,那麼
用快速的切接來表現這種運動的狀態即衝突,形式與內容也是一體的。現在我們可以理解
到技巧的矛盾手法並未真正構成矛盾,雖然內裡包含著各自不同的主體,但被統一在主旨
之下,是小津安二郎豐滿的人生哲學的兩面體現,即生命的狀態包含了靜與動。具體的說
,小津安二郎是以一種虔敬的態度敘述律動的人生故事,「靜」是抵達彼岸的渡船,而彼
岸是「動」。
七
現在我們已經接近小津安二郎的真正思想了。我們說在他的世界裡,「靜」是抵達彼
岸的渡船,而彼岸是「動」,也就是說,「靜」是追求的方法,「動」才是目標,是永恆
的價值之體現。何謂「動」呢?我們來看小津的世界:所謂人生,包含了生與死,包含了
喜怒哀樂;所謂婚姻,包含了從相識到結婚或者分手;所謂父母子女,包含了從相遇到永
別……這種兩極是靜止的,但從一極到另一極的時候,也就是人生,它是動的。這種動的
人生包含在時間之內,從而印證出時間也是動的,在這種動的時間之內,宇宙萬物都是動
的。小津的世界是「動」的世界,生命的存在完全基於這種「動」,「動」的世界也就是
「生」的世界。這種「生」的思想,才是小津安二郎通過他的作品表達的主旨。
在這種「生」的狀態之下,事物必然會出現好與壞的多面性,所有故事結局有時候是
悲劇,有時候是喜劇,有時候不悲不喜;所以人有時候是壞的,有時候又現出好的一面;
而無論好與壞,都沒有太多的可譴責之處,因為這是自然之道。在這種自然之道下,每樣
事物都具有無限可能,那麼寂寞就不僅僅是寂寞的了。在這種「生」的狀態下,沒有一成
不變的事物,所有的事物無時不刻不在運動、變化。所以,「小津的東京」就是不斷變化
著的東京,「小津的東京不在了」自然就是荒謬的,因為你每時每刻看到的東京,都可以
稱其為「小津的東京」。而每樣事物,每樣在小津電影中存在的事物,都代表著對「生」
的敬畏與讚美,那麼無所謂鏡子、烏鴉或者它們所代表的詩意,因為在這個生的世界中「
萬物一齊」。
八
這種生之道,這種徹頭徹尾的對生的肯定,大約就是小津安二郎的思想。必須指出一
個廣泛說法的不實之處,即所謂小津作品中包含的禪意或者佛家思想。簡單的說,在佛教
基本教義上發展而來的禪,仍然是否定生的哲學。在這種思想裡,生是所有苦惱的根源,
「靜」是追求的終極目的,這與小津安二郎讚美生之道的思想完全相悖。如果一定要給其
一個定義,我覺得他的觀點更加現實,更接近老莊一脈的「道」之思想。
在「道」的思想之下,我們就可以把小津作品中的所謂永恆完全提煉出來。在《浮草
》裡,戲班解散了,駒十郎以為自己可以息心跟家人團聚了;當他回到家後,卻發現自己
與兒子之間因為加代的關係已經有了裂痕;當他重新上路的時候,卻又遭遇了被自己趕走
的情人,然後又恢復了從前的關係……我們仔細觀察這其中的東西:駒十郎事業失敗了,
從戲班班主到戲班解散,他從一個成功者變成了失敗者;他以失敗者的身份開始一家團聚
的家庭生活,某種意義上是從失敗者到成功者的轉變;但進入家庭生活的時候發現事實跟
想像的不一樣,於是他又經歷從成功者到失敗者的心路轉變;當他以家庭關係的失敗者再
上路,與舊情人重逢,由家庭關係的失敗者又成了情感的成功者……
留意這些轉變裡所包含的悲喜意味,以及每一次轉變裡所包含的或大或小的衝突。在
戲班解散這一事件上,我們可以看到一個變化的時代,這種變化之下,當戲班無法跟上這
種轉變的時候,它就無可避免的走到了結束,雖然駒十郎極力避免這種局面,但始終無法
改寫這個結局;在家庭之上,當駒十郎放棄流浪進入家庭,他是以自我改變的心態去面對
即將改變的家庭結構,但家庭結構因為加代的進入早已發生了改變,這個時候,駒十郎雖
然改變了,但他的改變並沒有跟上家庭中新的變化;在情感上,他拋棄了自己的情人,離
開了溫暖的家庭,他以為自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但舊情人的出現以及她舊情難忘
的心理,又使他內心面臨一次衝突,這個衝突實際又源於他此時的家庭觀,但一旦他及時
適應轉變,事情又化悲為喜。
在這一連串的轉變中,我們看到了時代在變,事物在變,家庭在變,人心在變,這種
變化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小津作品中的永恆矛盾即在於此。在變化的背景下,一旦
處於前台的人或者事無法適應這種變化,衝突就產生了。所謂矛盾,即在於變化的快與相
對的慢之間。由此引申到小津故事中最常見的家庭矛盾,其實就血緣關係而言,並沒有永
恆的、不可調和的矛盾,但一旦無法自我調整以適應變化的關係、環境、時代,矛盾就產
生了。與其敘事並不依賴戲劇性情節一樣,小津的價值也不依附於矛盾衝突的結果,因為
他展示的是「道」,是事物不間斷的發展,在「道」之下,生與死、動與靜、禍福寵辱這
些互相矛盾的事物是可以轉化的,《浮草》情節中不斷變化的價值就有效地體現了這一點
。所以在小津的故事世界裡,無論結局的悲與喜,它總是表達著同樣的含義,那就是生之
美的無與倫比。
九
小津作品的現實意義,就在於其中所包含的「道」。通曉這種「道」的永恆之所在,
凡事順其自然,反而能夠以靜的心發現生之美、以靜的心面對生之動盪。這種精神對於今
天的我們尤其可貴,這是一個變化較之過往尤其快速的時代,在一波一波所謂流行浪潮之
下,有多少人還能以靜的心去發現生之美、以靜的心去善待生之美呢?尤其當小津本身已
成神話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