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愛旅程 Revolutionary Road - 中產階級之死
作者:lavieboheme
網誌版:http://blog.roodo.com/hostsonaten/archives/8274181.html
導演:Sam Mendes
出品:美國 / 2008
「真愛旅程」(Revolutionary Road)改編自六零年代美國作家Richard Yates曾入圍國
家圖書獎的同名小說,它描述了一對中產家庭夫婦及他們瀕臨崩解的婚姻,僅管出身於
劇場的英國導演Sam Mendes早在他令人驚豔的處女作《美國心玫瑰情》(American Beauty
)探討過類似主題,但相較於《美》片中那份調侃、戲謔的黑色喜劇趣味,《真愛》一片
特殊的時空因子、及凝鍊的寫實氛圍,則是另闢蹊徑的全新詮釋。
影片設定在五零年代的美國郊區,經濟的穩定、富庶使中產階級暴增,而政治上右翼勢
力抬頭、麥卡錫主義陰影籠罩,社會價值漸趨單一保守,工作、消費、成家生子......
成為人人趨之若鶩的主流美國夢。然而,表面上的太平無法掩飾心靈的荒蕪,如同影片
中主角Wheeler夫婦所形容的,那是一個空虛而絕望的沉悶時代,任何異於主流價值觀的
夢想,都會在鄰人、同事的冷眼及虛假微笑中,悄悄被漠視並遺忘。
影片中精準地捕捉了時代氛圍:穿戴軟呢帽、法藍絨西裝的男人們從康乃狄克郊區通勤
到曼哈頓上班,攏成一片在中央車站浮動的灰濛人潮,而女人們則個個身穿小碎花洋裝
與圍裙,髮線平整熨貼,在光鮮亮麗的家中相夫教子。平常的休閒活動就是到友人家作
客、吃著主婦們做的可口點心、偕伴到海灘作日光浴、或開車進城到酒吧小酌一番,人
人表情幸福洋溢,儘管他們言不及義地談著無趣的工作、房子、孩子,彷彿人生意義備
盡於斯,沒有更多可能。
而從五零年代末以離經叛道、桀驁文藝風格著稱的「垮世代」(the Beat Generation),
到六零年代用裸體與花朵妝點「做愛不作戰」政治口號的長髮嬉皮,都在對此種封閉社
會的壓抑、同質化(conformity),竭力進行反撲與解放,Richard Yates的這本小說自然
也是對中產階級美國大夢的一道警諭,並進而從中描寫男女關係的疏離與孤獨本質。
影片開頭座落在如燈火璀璨的曼哈頓夜景,年輕的女主角April作著演員大夢,並遇上
一個乍似聰明、和她一樣自命不凡的小夥子,此時一首四零年代爵士情歌《吉普賽女
郎》(The Gypsy)在背景播放,隱隱指涉主角的不羈浪漫性格,然而,音軌上流動的醇
厚男聲尚未播畢,兩人的羅曼史竟已走向墳墓。
故事飛快跳接至婚後生活,演員夢未竟的妻子在地方劇院表演一齣失敗的劇碼,而丈夫
得在觀眾席忍受旁人的劣評,耐著性子應付前來逢迎恭賀的友人,並載著懊惱的妻子回
家;車上丈夫Frank試圖好言好語安撫她,卻意外爆出口角,April展現好強的個性,拒
絕丈夫觸碰、安撫自己,而丈夫一開始還說著貼心的謊言,惱羞成怒後,竟也破口指責
妻子有病,早該放棄演員大夢.......。
一段簡單的序場,便將角色輪廓與全片主旨提綱挈領:一對感情逐漸邁向槁木死灰的年
輕夫婦,對自己人生原有不凡的願景(雖然未必確定自己想要什麼),卻因為結婚、生子
而被迫安定下來,兩人看著理想殞滅,而逐漸學會怨憎、折磨彼此。片中的April Whee-
ler顯然生錯年代,她更像是嚮往自由生活的波希米亞,不願屈就於Stepford wives般的
樣版主婦;而對人生目標惘然的Frank,年輕時四處打零工、遊戲人間,卻在成家後踏入
了父親任職的公司──一份他覺得愚蠢、枯燥的工作。
此類中產夫妻形象在美國電影中不乏先例,無論是Mendes前作中的皮笑肉不笑、互相挖苦
的Kevin Spacey和Annette Benning,或是《靈慾春宵》中深沉可怖的Elizabeth Taylor
與Richard Burton,均以劍拔弩張的對峙張力,刻劃出烙印人心的怨偶身影;而Nicholas
Ray《養子不教誰之過》(Rebel Without a Cause),亦透過一個個頹廢而叛逆的年輕靈魂
,衝撞了五零年代中產成人世界的脆弱表象。
但相較前述影片中早已貌合神離的中年夫婦,本片則鎖定年輕夫婦在人生走入深淵(或愛
情死去)前,所試圖作出的奮力一搏。April有天突發奇想,和老公提議賣掉房子、辭去工
作,搬到兩人嚮往已久的花都巴黎,拋開俗世框架,找出他的人生夢想,並由她在外工作
扶養一家人........。
這場乍聽下不切實際的「革命計劃」,儘管在一開始打動了鬱不得志的丈夫,卻很快遭受
到旁人的冷眼否定。本片並非未如中文片名所示,是段以「真愛」戰勝週遭阻力的浪漫之
旅,反倒是場腹背受敵、充滿不忠、齟齬、背叛的困獸之鬥,透過多組中產家庭友人的互
動,與諷刺性濃厚的情節轉折,兩人的叛逃計劃與婚姻備受現實考驗,而顯得風雨飄搖。
「諷刺」(irony)推動了劇情的主要轉折,一開始兩人關係便從熱戀急轉直下;而當Frank
初次外遇、滿懷愧疚並一臉凝重地踏入家門時,發現妻子卻正滿懷熱情地為自己慶祝生日
、並提出搬至歐洲的計劃;接著,當兩人欣喜地向眾人分享這個消息,準備辭去工作時,
Frank卻又因胡亂交差的企劃獲上司賞識,而有了升遷機會;同時,兩人重燃愛火後的一
場纏綿,使April意外懷孕,更成了遠走高飛的沉重羈絆,也為兩人日後的決裂埋下伏筆。
接踵而來的意外,為兩人帶來一波波的意志考驗,在層層衝突推衍下,終臻至結局無可挽
回的人性悲劇。
在人物對照上,Kathy Bates飾演的Givings太太是名地產仲介商(善於行銷「美國夢」的
專家),當初就是她介紹這棟位於「革命路」、坡上的完美白色小屋給這對「優秀、年輕
的Wheeler夫婦」,諷刺的是,影片中大量窒人的室內景、門框構圖下,它反倒成了一棟
反革命的悶滯牢籠,將這對當初充滿理想的才子佳人,磨損成一對冰冷怨偶。
Kate Winslet在片中有段震撼人心的雋語:「人們從未遺忘事實,他們只是越來越善於說
謊。」而Givings太太恐怕就是那位最會自欺欺人、無視房內大象的說謊好手,她能言善
道、熱好交際,卻有個難以啟齒的家庭秘密:一個精神失常的兒子。John Givings未必真
瘋,但他的異常言行與價值觀卻不見於主流社會與她體面的母親,在一次激烈的家庭衝突
後,他被送進療養院接受多次電擊治療,卻使其性情變得更古怪而憤世嫉俗。片中有個令
人印象深刻的橋段,當兒子在眾人前大聲指責母親時,Givings太太竟充耳不聞,吆喝兒
子來觀賞窗外美景,宛若一場極致的家庭荒謬劇。
諷刺的是,Givings太太希望兒子能融入正常社會,才將這對模範夫妻引介給他,卻意外
使三人締結為反社會盟友。但John既是肯定兩人叛逃計劃、振聾發聵的智者,亦是背叛
主流的警惕借鏡──一個被社會歸類為異端、與世隔絕的邊緣狂人,此角色的雙面性使
其值得玩味。
文學作品向來透過瘋子之口說出最赤裸、駭人的真相,當April發現丈夫退縮欲放棄時,
這個先知般的角色巧妙地現身,當著兩人的面挖出他們心中的痛處與毒瘤,將這場風暴
帶至下一個高潮,兩人的衝突,便隨著視覺上晃動的steadicam與漸暗的光影,漸漸走
向幽黯與騷亂。
April開始控訴、啜泣、咆哮,她歇斯底里的崩解,象徵著被主流霸權扼殺的女性心靈
,而此時丈夫竟冷冷地向她說:「April,如果你需要精神醫師,我可以幫你請一個。」
口氣理直氣壯而絕決,揭示兩人的價值觀間無法橫越的鴻溝,也呼應了女性時常被父權
貶抑為瘋狂、不理性的文學母題。
另一組對照人物則是Shep&Milly Campbell,這段相貌平庸的夫婦善用微笑粉飾太平,
來遮掩兩人情感的匱缺。Milly的歡樂外貌下,隱隱透露出自卑與空虛,而暗自癡戀著
April的丈夫Shep,雖和她發生了一次癟腳的婚外情,卻自始至終不願向妻子或Frank坦
承兩人的出軌,而親子互動上,兩人的孩子們寧願死守電視(五零年代的美好發明),也
不願與父親有一絲親情互動,揭示出中產家庭感情的罅隙及疏冷。
Campbell和Givings夫婦亦是安逸於現狀的中產階級代表,或許他們正因他們深諳夫妻
相處之道,才裝聾作啞,不願點破了謊言包裹的美好生活;但全片顯然採更尖銳的批判
立場,透過Milly的莫名哭泣、Shep的發怔無語、Mr.Givings默默扯下助聽器躲避妻子
叨念......,來點出這群中產階級群像的虛偽、及名存實亡的空洞關係。
片末April選擇冒生命危險,試著打掉那未出世的不幸孩子,令人聯想《時時刻刻》
(The Hours)中Julianne Moore飾演的Mrs. Brown所作出的抉擇,該角色身處於相同時
空背景,並亦困陷於一段缺乏感情的婚姻,儘管她在鄰人與丈夫面前努力維持表面平靜,
卻無力阻止崩毀的內心、與對自由的渴望;她在試圖自殺前,為丈夫做了完美的生日蛋
糕(April則是做了完美的早餐),將孩子安置於保姆家並含淚親吻道別(April亦忍痛試圖
在電話中向孩子別離),而她在旅館房間吞藥時,看見一片大水向她漫漶襲來,卻忽然有
了活下來並出走的體悟,然而在出走的前一天,她最後一次扮演著盡責的妻子,為丈夫
辦了一次絕佳的生日派對......。
結尾的April是否仍愛著Frank?是個引人猜疑的問題,而口口聲聲說不愛的她,令人想
起易卜生《玩偶之家》(A Doll's House)中,同樣宣稱不愛丈夫、選擇出走的Nora。或
許April不再對Frank有任何冀望,才決定要放棄這個孩子,為自我生命尋找出路;儘管
她在影片大多時扮演了強勢的妻子角色,主導劇情的推展,但她為兩人規劃的新生活,
卻仍處處受制於被動的Frank身上,臨陣脫逃的Frank,有一整套龐大的社會規範與道德
體系為他背書,April如果生下孩子,便得一生註定鎖死在「革命路」上的白色小屋,
而唯有拋棄它,才能為自己──或是Frank尋找新生自由的機會。
女性的身體自主權,在性道德極度保守的五零年代無疑備受貶抑,法律不僅明文禁止女
性墮胎,就連婚前使用保險套的女子,都可能會被旁人視為風流蕩婦。當片中Frank意外
發現April預備的墮胎工具,他妄加指責身為「母親」的她不該拋棄、甚至謀殺子女,去
追求不切實際的理想,可見母職對當時女性所形成的沉重枷鎖,也令人對April的進退維
谷深感同情;此外,導演選擇淡化孩子的身影,將他們置於背景,亦是為了不讓觀眾因
著April的母親角色而有過多的道德批判,讓母子親情混淆本片著力的焦點。
April墮胎後,導演用一個深、長鏡頭凝視了地毯上的那灘鮮血,無疑成了全片最有力的
控訴,與最悲涼的諷刺。接著,鏡頭瀏覽過人去樓空的屋內空景,而這個劇場的室內空
間,不僅是人物逡巡的主要場景,更將中產階級在風暴危機後,被掏空的虛無、死亡內
在,賦予母題上的深刻實體化。
Wheeler夫婦的爭吵辯證了理想與現實的扞格,角色立場間猶留下思考轉寰空間,觀眾未
必得全然認同Apri的任性與天馬行空,也未必要將Frank對優渥高薪、舒適生活的選擇視
為畏途;兩個角色誰比較誠實、誰又對自己的人生選擇不切實際,留給觀眾自行省思與判
斷。縱觀來說,Mendes的劇場式調度,與演員擦出驚人的火花,而Leonardo與Kate極有
層次的轉折與爆發力,將中產階級解離的危險心靈,演繹得絲絲入扣、令人屏息,使本片
成為今年最值得觀賞的心理寫實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