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愛朗讀 The Reader:細剖歷史瘡口的情與法
作者:laviebohe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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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愛朗讀》無疑是今年電影中的必看佳作之一,劇情上,它有跨世代戀曲的浪漫激情;
主題上,它描述天真而理想化的年輕主角在時代巨浪中遭逢幻滅,戲劇性地拉扯出愛與
良知、律法的衝突,以個人小敘事視角的無奈,切剖出歷史大敘事的複雜紋理;在形式
上,Stephen Daldry雖出身於劇場,但執導電影時並不拘泥於僵化鏡框般的室內景,反
而靈活地發揮了攝影、剪接的媒材特性,以零碎、跳躍蒙太奇串接時空與記憶的節點,
賦予影像詩意的律動感;而兼具質感與演技的優異卡司,更讓角色的血肉、形神躍然於
膠捲上,緊糾著觀眾的情緒,同劇中人物一同悲喜、歎惋。
但看完《為愛朗讀》我心中仍不禁對兩個劇情關鍵點感到疑惑:1. Hanna為何寧可負罪
入獄,也不願暴露自己是文盲的真相? 2.晚年的Hanna似乎對自己曾為納粹劊子手的過
去並未有太多追悔(或是該說,她認為追悔無益),但她在獄中真的毫無反省?她又是
否讀了受害者所寫的集中營回憶錄?當她向Michael說出「我學會了閱讀。」時,她是
自私地活在文學所堆砌的虛構堡壘,還是她已坦然面對現實,甘心為自己所犯下的惡行
贖罪?
為了解開Hanna這個謎一般女子的心理過程,我找了原著小說英譯版與電影間對照,希
望能看見角色更清晰的內在輪廓。
Schlink的以洗鍊的白描文字風格,搭配中年Michael的第一人稱觀點回溯這段心碎的戀
情,篇章安排嚴謹而簡潔有力,沒有過多贅詞或無意義的片段,緊密地開拉故事的衝突
張力。
儘管原著時序未如電影版跳躍,但在Michael回憶與Hanna相處的種種場景時,他亦數次
以蒙太奇般的文字技巧,將心中如單格圖像、難以抹滅的Hanna身影,高密度地濃縮在
字裡行間,投映在心像銀幕上:她穿上絲襪、她裸身站在浴缸旁展開浴巾、她騎單車時
裙擺飛揚、她站在父親書房中凝視成山的書本……,而這些極具電影感的文字成功地具
現了主角深陷過往的癡迷。此外,書中主角充滿質問語氣的內心獨白,相較側重於禁忌
之戀的電影版本,對德國的歷史罪行亦作出了更深沉且細膩的辯證。
殤痛的源起
Michael與Hannah的戀情雖乍似與屠猶史實無關,但兩者在原著和電影中皆被作出平行
的對照。Hanna與Michael相處時的一板一眼、冷酷武裝,不難想像她曾為集中營守衛的
背景,起初因芳心寂寞而挑逗Michael,似乎僅將兩人關係看作短暫激情,兩人初次爭
吵時,她亦曾以無情而果決的語氣,對他說:「你還沒重要到能讓我生氣的地步。」殘
忍地撕碎少男沈浸初戀中的熱切與欣喜。
另一場她因調職升遷而焦慮不已,兩人緊接著爆發口角,隨後她替Michael沐浴、擦身,
那一絲不茍的迅捷動作,不似對待一位年輕戀人的溫柔調情,反倒像公事般「處理」一
個即將被送進毒氣室的猶太男孩(少年Michael明顯感到不自在。)
電影中Hanna一言不發地「遺棄」了Michael,我們看到了影片中David Kross飾演的
Michael,以節制而纖細的情緒,演繹了Michael的心碎與失落。但書中主角則更進一步
解釋內心思緒,說明他不敢承認與Hanna戀情的羞恥與愧疚,在書中他隱約看見了Hanna
到湖邊找他道別,可是他卻未怯於旁人目光而未和她相認。自此之後,他一直懷抱著歉
疚活著,甚至認為是因為他在心理上「背叛」了Hanna,才導致她的不告而別,他不僅
無法諒解Hanna,他更無法原諒自己。
這段感情中,他自始至終都是受制於Hanna挾持的俘虜,無論出於自願或被迫,他不斷
將Hanna的自我封閉、兩人的衝突歸咎為自身的過錯。
剝開凝痂的情感與歷史創口
Hanna在集中營與「死亡行軍」中,間接謀害了數百名猶太婦孺,更在年少的Michael
心中留下了無可彌補的情感創口,她以戀人的姿態狠狠拋下他、並以納粹女魔頭的身份
在法庭上重新走入他的人生,他又情何以堪?
書中花了相當多篇幅去描述Michael面對這一切的反應:麻木與逃避。
當Hanna離開他時,他幾經搜索卻一籌莫展,擺出高傲的姿態疏遠週遭的人、和女同學
談了場兒戲的戀愛、沉浸在書本與學業中,而這一切都無法擺脫Hanna留下的陰影,他
無法和冷漠的父親吐露心事,和週遭旁人在心理上產生親密恐懼,如影隨形跟著他一輩
子。
Schlink巧妙地在這段愛情中隱喻了德國戰後的世代衝突,Hanna對Michael的影響,其
實正如同那些老納粹的陰暗過去,對於生於二戰後年輕人所造成的心理衝擊。
歷史的共業、真相的多面性
讓Michael在情感上陷入孤絕的,並不只是Hanna一人,而更是源自德國年輕人對父母輩
在戰後的欺瞞、逃避,所衍生的幻滅與不信任感,Hanna象徵了上一代所留下的「創傷」
,它不僅是歷史性的罪行,更指涉了下一代德國人在接受教育後,對長輩們產生的惶惑
不安與心理疏離。
一位義憤填膺的法律系學生在研討會中指出,二戰期間全歐洲有上千個集中營,年輕一
輩德人的師長、父母、長官,可能都是直接參與、或間接旁觀了種族屠殺的集體暴行,
可是卻因為沒有受害者出來指責,而豁免法律追訴,甚至可能還仍在政府、學院中任公
職。對某個慘烈個案的幾名女守衛要求「回溯正義」(retroactive justice),是否
又是真的正義?
原著在描寫死亡行軍與教堂大火的慘案時,對事件全貌與角色心理有更細緻的分析:德
軍女守衛只是一個階級制度下的一環,他們的上頭還有男性士兵、指揮官、毒氣室管理
者……,這群女守衛可用不知情、或是被迫服從命令的藉口輕易脫罪,但只有Hanna因
知識鴻溝而無法了解法庭情勢,而毫無心機地說出了真相與她的直觀反應。
當煙硝沖天的轟炸發生時,她們的同行德軍士兵不是死傷、就是四竄逃逸,留下這六名
不會使用武器的女守衛,她們當下的判斷,或許是如Hanna所言,是長期工作訓練下,
依職責防止囚犯脫逃的直覺反應,卻亦可能是防止數百名囚犯與村人聯手對她們報復,
是出於戰亂時你死我亡下的自衛邏輯。
納粹體制下的每個領袖、士兵、文員,乃至案發時袖手旁觀的村人,都得為死者負責,
但只因為守衛是第一線的執行者、Hanna是無法洞悉司法運作的文盲,她就因此得扛下
社會的集體共業,她當然並不無辜,但又有誰不是有罪的?
原著中男主角思緒百轉千迴,在他的主觀揣想下,Hanna的形象一會兒是天使,一會兒
又是惡魔。她挑選病弱少女為她朗讀,或許是為了讓終將得走入毒氣室的少女們,不
用操勞慘死在礦場或工地上,在人生末路能過得舒適愜意些。又或者,Hanna其實是自
私而功利的法西斯主義者,所挑選的女囚只是利用來為她朗讀的工具,順便剷除無生
產力的渣滓,而她們在走入毒氣室後,她無法讀寫的秘密將永遠不會洩漏……。
當後人用單一的人道、良知觀點去檢視歷史,並執起律法鞭笞前人的罪行時,卻往往忽
略了歷史情境脈絡的複雜、及罪犯心理的多重面向,片面證詞與線索所加總的不是天平
上的公理正義,而是專橫的司法機器,在不對等攻防下所作出的狹隘裁決。
平庸的邪惡、集體的滌淨劇場
德國政治哲學家 Hannah Arendt 曾用「邪惡的平庸、常態化」(the banality of evil)
來指涉這種集體的暴行,她以執行屠猶計畫的主要負責人 Adolf Eichmann為例,說明
他並非偏狹、邪惡的種族主義者,或喪心病狂的殺人魔,而只是一個聽命行事、服從體
制的一般官僚,放棄了一個身為「人」的自主思考能力。
這種人存在於你我身邊,平凡無奇,他不但不會對自己的行為有所質疑,反而覺得自己
在恪守職務而心滿意足,這種心態才是真正可怖的邪惡,沒有這些千千萬萬人民的配合
或默許,希特勒根本無法成就這般大規模的種族滅絕,而這種平庸的邪惡在歷史上不斷
重演,她可能化身為奧辛維茲管理毒氣室的女守衛,也可能是柏林圍牆上將東德叛逃人
民射死的機槍手,天安門廣場上的坦克駕駛,或是228事件中槍決街上抗爭份子的警察
......。
原著中除了Hanna之外,亦描繪了其它例子,Michael在前往集中營遺跡探訪的路上,更
和計程車司機聊到一張處決猶太人的行刑照片,照片中一旁施令的劊子手並不嚴肅、凶
殘,反而帶著一派輕鬆的微笑,似乎在期待今日能早點收工下班……。或許就是這般「
盡忠職守」的現代分工化專業倫理,蒙昧了他們的良知,當每個人都成了一顆小小的螺
絲釘,罪惡也好似被分擔了重量般,令人無感。
電影中主角探訪悻存者女兒時,她說了一句關鍵的台詞:「如果你要滌淨(catharsis)罪
惡感,請去看場戲,不要來這裡。」
Schlink對於法庭審判和Michael的「贖罪」舉動有了相當獨到的詮釋,一開始法庭上每
個人都急切地為正義怒吼、真心為受害者遭遇悲憫落淚,但到形式化的審判過程中,人
們逐漸無法面對真相與背後的創痛,而變得麻木,彷彿只想草草走完法律程序,儀式化
地演出一場社會所要求的集體滌淨劇,將原本靜默而受壓抑的羞恥感,轉化為侵略性的
能量,藉此渲洩集體的道德挫敗感。
而在愛與良知的拉鋸中,Michael亦曾跑去參觀集中營遺跡,試圖貼近真相現場,卻發現
那些林立的紀念館與歷史影像,反而形成一種虛幻不真的陳腔濫調(cliche),使人抽離
歷史,變得更加麻木。
在規律的日常工作、權威的社會機器、虛擬化的符號影像下,人對暴行變得麻木,邪惡
也因此變得庸俗。但這份殘忍未必是外顯而具體的傷害,也可能內在的情感壓抑和逃避。
Michael自始至終都活在自我質疑的迴圈中,無法跨越自身羞恥感與社會道德,去真正地
接納、了解、原諒Hanna(如同年輕德國人無法接納他們的國族歷史)。在原著中,Michael
一度猶豫是否該揭露Hanna是文盲的真相藉此拯救她,而當他諮詢了哲學家父親時(在電
影中是以指導他的法律系教授代之),其談到若要「尊重」Hanna不想自曝其短的意志,卻
又想幫助她的話,他理應先去與當事人商談,讓她了解情勢,再作出最後選擇。
如同電影中法律教授所言,那些阻礙Michael去救人的神聖道德理由並不重要,重要的是
他實際上所做出了什麼抉擇、行動,如果年輕一代的德國人沒從上一代過錯中重新學習
的話,那麼這一切的紀念、審判、研討,都將失去意義。
此言精闢地再度點出了Hanna與Michael兩代人在不同時空的相似處境,Hanna礙於不識字
的羞恥感、對職業倫理的偏執、及政治意識型態,使她喪失了良知,殘害了無數性命;而
Michael同樣因為自身對Hanna的不諒解、對兩人戀情的羞恥感,還有時代下的集體道德氛
圍,在關鍵時刻臨陣脫逃,選擇保持沉默,拒絕溝通、諒解與補贖。
書中他曾試圖找了法庭上總面帶慍色的嚴厲法官晤談,法官私下異常地平和,彷彿法庭上
發生的只是一場表演,Michael始終不敢吐露Hanna的真相,最後兩人談的只是法學院的考
試、升遷、就業規劃,自此之後,他徹底對自我及司法體制喪失信心,不斷逃避法院的實
務訴訟工作,躲在學術的象牙塔中作一位法律史學者,日夜不輟地讀、寫,藉由沉溺於理
論化的研究工作中來逃避過去。
Hanna無情地將病弱婦孺送進毒氣室,而Michael則用自己的方式將Hanna宣判極刑;Hanna
因為法律審判而終身鎖入實體監獄,Michael也因為良知對自己的苛責,而一生困在心靈的
牢,無限的追悔中。
即便他後來錄了一卷又一卷的有聲書寄給Hanna,作為想補償她的溫柔善意,但他卻從不
願親自造訪、或回覆Hanna費力書寫的信件,在書中他坦白道,彷彿只要透過日常生活中
儀式化的讀、寫、唸,他就可以不用面對過去、面對Hanna,文字成了他吐出的一綣綣絲
線,纏裹成一個抵禦真實情感的硬繭。
閱讀的力量:迷幻麻藥的注射?良知的啟蒙?
電影與小說對於Hanna學會「閱讀」一事,顯然有不同的解讀及呈現,Michael寄給她的
都是西方、德國的經典文學小說與詩歌,Hanna無疑一直仰慕著知識、文學的宏瀚,和教
育機會的可貴。(不然她不會斥責逃學的Michael、或對著他父親的藏書望然興嘆)
Hanna剛毅的外表下,顯然有副纖細而易感的心腸,才能徜徉在美好的虛構敘事中,與書
中人物同悲共喜,在電影版中,編導甚至安排Hanna在鄉村單車行的路途上,聽著教堂內
唱詩班孩子的歌聲,感動得痛哭流涕,強化了她柔軟的一面。然而,當時的她腦海中是
否有想起了被鎖在教堂中燒死的女人?那些純真稚嫩的臉龐,又是否令她回想起集中營
裡被遴選受死的孩子們?
Michael在探訪身陷囹圄的她時,曾冷冷質問她是否常回想過去,Hanna坦然以「逝者已
矣」回應,認為追悔過去無益,似乎不帶一絲自責與歉疚?
如果Hanna能因虛構角色的死亡而痛哭、對Chekhov所寫的A Lady with a Dog牽腸掛肚,
那她對現實中的垂死受害者,又怎能如此無情而絕決?對於自身暴行的近乎無感,增添
了這個角色的道德曖昧性與耐人尋味。她是和Michael一樣,用武裝的外表逃避內心的愧
疚?還是真的全然冷漠,是個醉心沉溺於文學,卻無顧人間疾苦的偽君子?
這個疑問,讓我無法全然安心接納電影中的Hanna。更令我不解的是,電影版中已學會閱
讀的Hanna,竟似乎未曾試圖回顧她納粹歷史或猶太受害者傳記,就算不是出於歉疚,她
或許也該會想了解自己受社會譴責、啷噹入獄的來龍去脈吧?
可惜的是,Stephen Daldry無意交待閱讀對Hanna人格上的啟蒙,或是使她透過閱讀與自
身的罪衍和解,也因此當Hanna理直氣壯地向Michael說出:「我學會了閱讀。」這句話
時,雖然證明她努力克服了令她自卑的殘缺,卻亦顯得有些諷刺,難以使人充份認同,也
使得受害者女兒「寫書」控訴的這條故事線,無法發揮相互呼應的張力。
不過令人欣慰的是,原著中不僅交待了Hanna學習認字、寫字的賣力,更點出Hanna入獄
後大量閱讀了二戰歷史與猶裔創傷文學的事實,她不像電影版中的Hanna封閉自己的過往
回憶,反而向Michael坦承她日夜都看見受害者縈繞不散的魅影,雖然原著亦未仔細交待
她的懺悔,但從她大量訂購、閱讀相關書籍的事實,讀者們看見了她誠實面對過去、追
索原諒的贖罪善意。而這樣的劇情設定,也使結局中她將積蓄捐給受害家屬,並再由
Michael決意轉交給反文盲組織的舉動,顯得不那麼矯情而徒然。
文字不該只作為人們逃避枯燥現實的甜美麻藥,它的可貴之處不僅在於開啟了絢爛的文
藝天地,更在於它使人們能對人性與良知,有所洞見和啟發。
或許,如果Hanna不是文盲,她不僅可以順利在一般職場升遷就業,不用被迫加入國家機
器執行殺人任務,更可以閱讀報章媒體、法律文件,準備好進行一場公平的訴訟;如果她
可以閱讀,或許她就可以看透歷史與時局的真相,在關鍵時刻作出更明智的抉擇;如果她
可以閱讀,或許她就不用被排拒在世界之外、不被瞭解,透過雙向的書寫與溝通瞭解這個
世界,對旁人更能有同理心……。
不知者無罪,無知似乎可以作為一名罪犯最好的辯詞,但書中的Hanna選擇克服罪惡感,
勇敢地面對過去的駭人真相,透過閱讀重獲「知」的力量,跳脫了主觀位置,來重新審視
曾參與的冷血行徑;而這比起法庭或媒體上,受眾人注目而被迫演出的痛哭懺悔,來得更
真誠而有意義。
文盲不是冷血殺人的藉口,但知識與教育能發掘更完整的事實,開展更寬廣的思考幅度,
超越體制的束縛、霸權下的蒙昧,甚至成為批判現實不平等的先聲。對被剝奪教育與閱讀
能力的Hanna而言,她的悲劇既是個人的罪衍,也是她在社會結構、知識階層中無力翻身,
僅能被迫盲從的困境。
總體來說,電影版的《為愛朗讀》雖將橫越數十年光陰的戀情,拍得陰鬱、唯美,動人地
開展出時代的滄桑感與人物的道德困局,並精準捕捉了憂傷、徬惶與作繭自縛的情緒氛圍
,但在知性上的法理辯證,以及對於「閱讀」意義的探究,顯然仍不若原著深刻,而少了
些直擊人心的強勁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