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看過小說、但光看電影就愛得不得了也連續流淚兩個小時才乾的偷書賊，居然版上
只有一篇好雷文其他都是普雷？這不奇怪，不論好雷文還是普雷文都公認本片「平淡」
而無起伏，看來是不會太討好，只有小女主角很惹人喜歡而已。那且分享一下我在「平
淡」之中如何津津有味地欣賞這整部電影吧。
既然本片是以死神當旁白，擺明了就是要用死神視角來看，清淡地看看人類這種動物的
種種生活細節與面對事情的作為，多麼奇怪而難以捉摸呀？一起來當死神觀察觀察各種
小事，不用預設這趟旅程有什麼劇力萬鈞的高潮，就多多欣賞日常生活就很有趣，而本
片的敘事與主題刻畫就會這樣不知不覺地慢慢帶起來。
想像的替代世界
充滿悲傷、疏離、陌生的 Liesel 小妹，才下車要迎接這無盡的悲慘日子時， Hans 爸
爸的第一句，就是今日的爸媽都值得一學的對付小孩方法："Your Majesty"。完全超乎
想像、完全跳 tone ，完全在小孩想像的嚴肅爸媽刻板印象之外。這一句直接點出了：
本片的核心故事是駕馭想像、撐過現實的苦難。
本片核心的「書」與「文字」就是這個想像的媒介，可憐的 Liesel 小妹儘管聰明慧詰
又強壯得比男生還能打，她忍耐苦悶生活與抵抗枷鎖的唯一手段就是力量 － 狠狠痛扁
Deutcher 小屁孩一頓。但力量有限，遇到更強大的就打不過了，真正無限的是想像。
因此 Hans 爸爸開始教她讀書，生命中許許多多貴人更紛紛帶她進入一個個知識殿堂，
包括 Hans 爸爸精心佈置的單字小天地（好靈感，有小孩的家庭都可以來做一個）、市
長夫人如遇知己般地請她進華麗大書房、最後是一無所有的 Max畫龍點睛給她的一片無
限天空：表面上這麼陰慘單調的天空，有了文字後多麼五彩繽紛呀！
Max 也很會想像，這個吃不飽隨時體弱多病的猶太小子，苟延殘喘但卻一直保持樂觀，
總是他在安慰緊張的 Rosa 別太緊張別為他擔心。Max 一有力氣第一件要做的，就是來
玩點惡搞遊戲：恨死希特勒了，打不過他，那就來睡前吟詩作對演戲嘲笑他呀！或是拿
他視若珍寶的《我的奮鬥》來刷油漆還寫上希伯來文，拿來當「Liesel小妹的奮鬥」日
記本。當全城緊張地躲防空洞時，就終於是他一個人徜徉星空的煙火夜晚。
Hans爸爸教女兒讀書之餘，他自己的想像則主要透過他鍾愛的手風琴，一張歷盡風霜但
仍保促狹幽默的老臉，令人想像一箱手風琴蘊藏了他這輩子多少故事、與 Max的爸爸有
多少往日情誼。最感人的一幕就是防空洞裡，大家緊張害怕，Hans老爸不疾不徐地拉起
手風琴：來自維也納的圓舞曲，日耳曼風味的舊日美好時光。
Hans爸爸走了，凶多吉少，這個地下室的想像大舞台，就傳承給 Liesel 小妹，展現她
最新學到的文詞技巧與靈感來說故事，而且還是好多家庭都有的生離死別故事，悲慘故
事變成了充滿想像的趣味童話，這就是大家一起熬過空襲的信心、也是大家各自挺過悲
傷的超脫，先一步用文字超脫弟弟之死的 Liesel 小妹帶著堅定樂觀的面容，牽著大家
的手一起從各自的悲傷中走出來。（再回想一次這段我又落淚了... ）
這種用「想像」對抗困阨甚至超越死亡的主題，許多其他二次大戰電影都拍過，包括義
大利《美麗人生》用童趣、波蘭《戰地琴人》用看不見的旋律、法國《情海浮生錄》更
有猶太死亡列車上的尚考克多戲劇與集中營的小酒館香頌，這回，終於輪到《偷書賊》
讓德國人民在防空洞聽維也納華爾茲與 Liesel 小妹說故事了。
德國人的戰時生活 － 美麗與醜陋
發起戰爭的德國，其人民除了初期苦難可能比被侵略國人民少很多之外，德國戰敗階段
受的苦可一點也少不了，甚至就算還在節節勝利時，德國人民的思緒也是很複雜而焦慮
的，有人盲目地挺納粹（小屁孩 Franz Deutscher，不知此名是否在喟嘆「德國人」）
、有人感念納粹帶給德國人新希望與好生活（小學合唱團唱歌的主題就是要抵抗猶太人
與共產黨的歷史騙局與陰謀）、有人欣賞納粹提倡的美麗價值如健康秩序與卓越（崇拜
黑人跑將的菁英少年 Rudy 小弟）、有人對納粹美麗表象下的種種作為心生懷疑（看到
燒書隱隱覺得不對的 Liesel 小妹）。
納粹看似是美麗的、健康的，是可憐的日耳曼民族四處被人欺凌幾百年後終於團結起來
、歐洲列強與猶太人和共產黨仍然巧取豪奪之下終於帶領人民覺醒的新希望。這一點在
絕大多數好萊塢二戰電影中是不可能拍出來的，但本片有好好拍出這個多年苦悶下不小
心走上極端的處境。剛到新家的 Liesel 小妹開始學讀書、融入新生活，參加了合唱團
與一個個天使般漂亮的小同學們唱著美麗純淨的反猶歌曲（同時還搞水晶之夜），還參
加了全鎮引頸期待的營火晚會，就像任何小朋友去露營一樣興奮。這一切如此美麗，但
誰知：這令人雀躍的營火晚會居然是要燒書！ Liesel 小妹才在此第一次發現了世事的
矛盾與荒謬。
用幾個單純小朋友的眼光，最能強烈地捉摸德國人們面對納粹的矛盾、猶豫與糾結。而
用世故大人的眼光，則能看到虛無與無奈：隨你吧，追隨納粹反抗納粹都好，盟軍勝利
還是納粹勝利都好，我只要低調地照顧好自己與家人，苟且偷生等這一切荒謬都結束，
繼續生活。只是這些心裡毫無意識型態只想苟活的德國小民們，仍然逃不過劫難，逃得
過的，在戰後也沒什麼人願意投以憐憫，還一體成為日後全球熱烈討論「邪惡之平庸」
的「邪惡」標的（漢娜鄂蘭自己不見得有這樣簡單地歸咎德國人民為「邪惡」，但很多
讀者都有），而背著歷史罪名一路走下去。
一般好萊塢二戰片不會講這種故事，不過德奧血統的澳洲文學家可以講， Babelsberg
製片廠的德東團隊更是可以好好把這個故事的細節講深。因此本片除了幾位主角用了加
拿大、英國、澳洲人，主角間的對話也用英文之外，其他場景的德國風味非常道地，包
括各種場合出現的德文字、德文招牌、德文標語、德文統戰歌曲、德文保密防諜海報、
搭起來的 Himmelstrasse、漂亮的德波邊境 Goerlitz 小鎮場景等等。各種小細節就像
李安打造上海大街一樣吹毛求疵地精緻，但也讓我們用死神眼光可以連一幕幕小過場都
看得津津有味。
（本片拍了德國戰時小市民生活，也不避諱地拍了納粹美麗的一面，不禁令人回想起
前幾天本版另一篇 losh 版友的文章《「風起」，日本式的戰爭觀》。同樣是描述
開戰國的戰時人民生活電影，日本宮崎駿總是只聚焦在自己人民的苦難而拍不出反
省，那這部講述德國人民的《偷書賊》呢？
它一樣是在專注自己人民的苦難，而沒有旁及別人的苦難（我且不把德國猶太人當
「別人」），但一方面在日常生活中有明也有暗地點出了對納粹價值的矛盾思緒、
對納粹的反省，而就算是描繪納粹之美的地方，也都有潛藏與美麗完全對比的不安
因子，就算要描繪某些人民對納粹心悅誠服的崇拜，也用死神冷眼看人生的眼光帶
著距離，讓觀眾自己就能聯想、能批判、能反省。
但我覺得更關鍵的是：德國製造的電影檢討納粹已經檢討多年，這個基本共識與基
本認知早已完整建立，也就是不論用什麼樣的敘事方法描繪納粹德國生活，都早就
已經為觀眾架構好了完整的「腦補」來帶著批判眼光欣賞。我們看日本宮崎駿電影
沒有辦法這樣「腦補」，甚至反而會「腦補」地解讀出對戰爭機器的崇拜等等，因
為整個日本電影工業對二次大戰的自我批判傳統恐怕連個雛形都沒有。）
無常的故事
我認為本片有三個對立主題，三個主題環環對應下來，居然導出一個令人莞爾的矛盾。
三個對立主題分別是：沈重與輕盈、安全與危險、生存與死亡。
本片開頭就以死神一副事不關己的輕鬆語調，漫不經心地帶出北半球某個小區域「最近
我很忙」的驚駭悲慘。可能有許多觀眾會覺得本片太平淡了，連極度悲慘血腥的戰爭也
拍得太平淡了，甚至是太過輕描淡寫或太過美化，不過我想這就是本片的基本態度：如
此沈重的現實，就來用輕盈面對吧。
1. 重者安、輕者危
兩位資深演員飾演的 Rosa 媽媽與 Hans 爸爸，就是沈重與輕盈兩種處世態度的對比，
其實在很多很多家庭的爸爸媽媽都是這樣的對比，我猜多多少少和傳統的性別分工有關
。 Rosa 媽媽從頭開始就板著一張臉當母老虎，貫徹家規、操持家計、量入為出，任何
會讓家裡撐不下去的事情都要嚴格管制、任何可能危害家裡的風險一下都不能碰。許許
多多生活中的「母老虎」其實都很苦，因為她們要含辛茹苦地主內、要為朝不保夕的家
計焦慮，何況 Rosa 媽媽還要負責主外，靠洗衣熨衣賺市長家的錢。
當然主外男人的生活也是很苦的，要為了外面打拼的收入焦慮著，但戰時還能怎麼辦？
也許 Hans 爸爸的輕盈態度有其土壤，多多少少要在這樣的背景下才能看得更開吧？因
此當 Rosa 媽媽在大呼小叫忙東忙西時 Hans 爸爸總有餘裕馳騁想像為大家建立美好的
精神建設，也總是能惹得 Liesel 開心。夫妻倆人一個黑臉一個白臉，一個沈重一個輕
盈，其實缺一不可。
畢竟， Hans 爸爸輕盈地堅持的美好精神生活是很有風險的，譬如 Liesel 不知天高地
厚撿了一本禁書回家， Hans 爸爸甘冒大險也不願意扼殺小女兒好奇求知的幼苗；譬如
故人之子前來投靠，甘冒大險也要走一步算一步收留一天算一天，甚至願意甘冒童言童
語走漏風聲的風險以絕對信任向 Liesel 講道理，還有在鄰居被抓時不要命地去求情。
鼓勵好奇、鼓勵求知、堅持情誼與諾言、鼓勵信任與負責，要堅持這些美善精神，在混
亂的時代都要冒點危險，也需要一顆輕盈的心去大膽經營；若真要過百分百的安全生活
，就得像 Rosa 媽媽沈重地小心翼翼不惜犧牲這些美善，儘管刀子口豆腐心的 Rosa 媽
媽總是到最後也犧牲不下手。
2. 安者死、危者生
本片許許多多令人心碎的場景，都發生在這短短一條天堂街的家門口。家家戶戶含辛茹
苦地支撐，期待能夠安安穩穩度過戰爭，卻一次次不由自主地面臨生離死別，先是隔壁
Rudy 的裁縫爸爸被徵召了，看他與兒子們故作輕鬆地告別，大家都知道是九死一生；
再來 Max自己知道藏不下去了大方求去，以一顆輕盈的心迎向危險的大街，恐怕更是九
十九死只有一生；最後最令人難過的是連 Hans 爸爸也終於被徵召，他努力堅持的輕盈
臉龐也終於降下了一層陰影，電影還非常故意地用慢動作給我們看一場 Hans 爸爸軍車
被炸的戲碼，硬是要大家在這裡落淚呀...
誰知， Hans 爸爸奇蹟似地存活回家團員！看得隔壁 Rudy 與媽媽好生羨慕。不過這才
是命運的詭異之處：從九死一生戰場上回到舒服的家與安穩夢鄉， Hans 爸爸反而在這
裡糊里糊塗地被炸死了。不只 Hans 爸爸，所有安穩待在家裡沒事的，全都死了。那誰
活了呢？反而是那些大家都公認死定了的：Rudy 的裁縫師爸爸與奇蹟似地回來的 Max。
本片絕對沒有任何好心有好報、或是有努力有超越就能得到成果的戲劇化劇情，你不管
做了什麼、不管是過輕盈的還是沈重的生活，任何的努力都絕不導向好或壞的結果，大
難臨頭時，一切都只是運氣而已。也許身為故事主角的 Liesel 小妹是有其獨特的「主
角威能」，而在「安全者死亡、危險者生存」的荒謬中成為唯一的例外，不過這就是任
何故事的本質：大家都死了，我活了，我就成為主角。
3. 生者重、死者輕
轟炸過後，有些觀眾所不能接受的 Hans, Rosa & Rudy等至親們的屍體太過美化之問題
，我倒覺得是故意的設計，就是要讓這一具具屍體完整地、面貌安詳地被抬出來。從死
神在轟炸時的一個個拜訪開始，這段大屠殺拍得最為輕盈，大家都在好夢中，沒有人像
在防空洞一樣擔心受怕，而各自只在想著有的沒的日常瑣事，就這樣在眨眼間輕巧地離
去了。只有剩下來的 Liesel 小妹要獨自承受這個悲傷，唯一活著的才是最沈重。
三組對立概念，繞了一圈，最後沈重導向了輕盈、輕盈導向了沈重。這樣繞了一圈，令
人莞爾，就如死神的超然眼光一般，也不用在乎執著這麼多了。當然本片也沒把這些生
存者的沈重描繪太多，所有沈重的活人最後都要在一起胼手胝足走下去， Liesel 小妹
與隔壁奇蹟歸來的裁縫爸爸以前一點交集都沒有，從此就是相依為命的一家人。
後來有了老知己 Max 加入，Liesel 小妹一定很開心，不過我覺得他有沒有能夠回來都
無所謂了，至少我很慶幸劇情沒有就這樣送做堆讓他們在一起。留下的人一定也一起度
過了好一段的辛苦日子，不過最終等到死亡這天回首，這輩子不論沈重輕盈、是笑是淚
，也都只是過眼雲煙，終歸輕盈。
觀後雜感
這是短期內第二次看 Geoffrey Rush的電影了，這個澳洲資深演員最近兩部大作都是英
語對話、英語系演員包裝下的歐洲電影（至少是歐洲合資、歐洲製作），包括義大利片
《寂寞拍賣師》與這次的半德國片《偷書賊》。其實在不知不覺中，本世紀我們看的一
大堆行銷全球的英語電影都已經是歐洲片或半歐洲片了，語言講你的英文主角請你的英
語系演員，但剩下的製作行銷技術場景等等產業環節幾乎都是歐洲的，更重要的是在不
少製作中，連故事、編劇、導演可能也都是歐洲的，或是藏進好萊塢不甩的歐洲觀點。
譬如我們小時候拍過《大魔域》、這十年拍過一系列《惡靈古堡》、近年更連續推出《
愛‧重來》、《3D劍客聯盟：雲端之戰》、《泰山》、《天使聖物：骸骨之城》、《龐
貝》等多類型大片的 Constantin Film，多少觀眾發現它是德國電影公司？平常放手拍
英語商業大片好好賺錢培養人才，隔個幾年推出一部本土題材的歐洲故事。Constantin
只是一例，其他西班牙義大利甚至法國也都紛紛出現這樣的「英皮歐骨」電影勢力，不
容小覷。
以《偷書賊》來說，非常道地的德國故事、德國關懷、德國眼光、德國製作、鉅細靡遺
令人處處可以發現彩蛋的德國歷史細節、甚至場景中能忠實用德文的地方幾乎全部用德
文（譬如「天堂街」儘管對話說 "Heaven Street"路牌還是留 "Himmelstraße"；只有
非用英文不可的地方如地下室學字黑板還是用英文）。唯一令我一直有點出戲的，是本
片有點故意的「德式英文」，尤其是 "h"eading a book 這種德式發音、以及簡單德文
詞如 "und"混在英文中的使用，聽了真是渾身不舒服，好像在聽英文學不好的德國人講
英文一樣。
最後，看整部《偷書賊》的故事主題、角色設計與畫面色調，不禁讓我聯想到幾年前另
一位天才小蘿莉 Eliza Bennett主演的《墨水心》Inkheart，儘管兩片一個寫實一個奇
幻截然不同，但同樣都在講書與文字，也都在講文字與想像的世界如何克服萬難超脫現
實枷鎖，而且各有兩個時代才貌俱佳的少女新星！我曾經非常喜愛的 Eliza現在已經淪
落為 B 級片女主角「白雪公主」了，希望 2000 後的 Sophie Nélisse能夠闖出一片
天，要衝到 Saoirse Ronan的等級後浪推前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