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琴師
廣大的音樂廳裡,兩千多名觀眾正在台下鼓譟。
空蕩蕩的舞台上只擺著一架鋼琴。他從布幕後方走了出來,台下隨即傳出了
熱烈的掌聲。今晚是他的鋼琴獨奏暨新曲發表會。來到舞台中央,他微微傾身,
朝台下鞠躬致意,掌聲變得更加熱烈。
他抬起頭,看著眼前這番光景,表情有些茫然。誰想得到他會有站在這裡的
一天呢?他的一生多舛,而現在,正是他最燦爛耀眼的時刻。
無父無母的他,從小在孤兒院長大。
因為個性孤僻,他每天都跟院裡一台破舊的鋼琴為伍,卻也因為這樣,他的
音樂天分在小小的年紀就展露無遺。聽過一次的旋律,便可精準地彈出。那時坐
在鋼琴前的他腳還搆不到地板呢。看著他的雙手,吃力地來回在黑白的琴鍵,雖
然手掌太小而偶有失誤,仍讓人驚艷不已。
他成了旁人注目的焦點,他自己也有些樂在其中。於是他越發賣力地彈奏著
一首又一首的曲子,即使他並不了解自己在做些什麼。他不再是眾多孤兒裡可有
可無的其中一人。他陰沉的臉蛋上露出了難得的笑容,在他未來的人生裡恐怕沒
有其他時刻比現在還要快樂了吧。
好景不常。某天下午,孤兒院的院長突然走到正在彈琴的他身旁。「來,」
從來沒正眼看過他的院長這時溫柔地牽起他的手,領著他走到孤兒院的大門。
「你的叔叔來接你了。」一直盯著地板的他抬起頭,看見一個穿著邋遢、身材矮
胖的中年男子,渾身骯髒散發惡臭,還頂著一張不懷好意的笑臉。他拼命搖頭,
卻還是被硬推出門。他眼睜睜看著那個自稱是他叔叔的人塞了一筆錢給院長,院
長隨即露出了個令人作嘔的笑容。
那年的他還不到十歲。
他被他的叔叔帶著四處表演。哪裡有錢可賺,他們就到哪裡去。他像隻會彈
琴的小狗一樣稀奇、一樣可愛。不過至少小狗還能叫個幾聲,而他一開口,他的
叔叔就會緊緊掐住他的臉頰,或是對他一頓毒打。「閉上你的嘴給我好好彈。」
他的叔叔嘴裡吐著辛辣的酒味,讓他幾乎要嘔吐出來。「要是那些人不滿意,不
給錢,晚點就有你好受的了。」
當然,不管那些人滿不滿意,給不給錢,還是有他好受的。
天可憐見,他十五歲那年他的叔叔死於酒精中毒。但他的生活並沒有因此好
轉多少。這幾年下來他的技巧越來越好,卻只能在聲色場所裡彈彈琴,賺那幾個
少得可憐的錢,過著有一餐沒一餐的日子。直到他體力不支,餓昏在路邊,才被
一個母愛過剩的婦人發現他的慘狀。
「我的老天啊!可憐的孩子。」那名婦人像是要昭告天下似地驚嘆著,一邊
搓揉他冰冷的臉頰,還有瘦到不能再瘦的指節。「怎麼能讓這麼小的孩子受這種
罪呢!」
好在那名婦人的行動力跟音量一樣大地嚇人。他被那名婦人半強迫地帶了回
家,被好好梳洗打理了一番,吃了有生以來第一頓大餐,還在婦人的堅持下住了
下來。後來,那名婦人花了大半的積蓄,在城裡幫他找了間學校好學習讀書寫字
,安排好住宿的地方後就把他送了過去。雖然從此跟那名婦人失聯,他偶爾還是
會收到婦人寄來的生活費。不只如此,那名婦人寫了好幾封信給城裡一個頗負盛
名的音樂家,希望能讓他去那拜師學藝,接受正式的音樂訓練。音樂家被婦人的
熱忱所感動,收留了他。這時他才學會怎麼看懂樂譜。
但他第一次在他的老師面前演奏,就被誇張地打斷。
「喔不。停,停下來!」他的老師困擾地搖著頭。「彈得是很好,可是,要
我怎麼說呢?」他的老師沉吟了一會。「沒有靈魂!」像是聽見自己的話而恍然
大悟似的,他的老師點點頭,接著說道:「你彈得真得很好,就技術而言已經沒
什麼難得倒你了。」然後皺起眉頭。「可是你的感情呢?我完全感受不到你的感
情。」
從那天起,他的老師再也沒有跟他說過話,頂多在聽完他的演奏後面色凝重
地搖搖頭。這就是他的師生間唯一的互動。
「我爸就是那樣,對學生都沒好氣的。最後那些學生不都一個接著一個出了
名?」他的老師的女兒輕聲安慰他,他則以一個靦腆的微笑回報。
也許是被那微笑迷住了吧,他老師的女兒深深愛上了他,年紀相仿的兩人不
久後便陷入熱戀。後來不顧他老師的反對,或是要說正因為他老師的反對,他們
兩個幾年後便步入禮堂。他也的確出了名,但只是不上不下的程度。他像是天邊
的流星,光芒一閃即逝。而且諷刺的是,父女倆竟說出了相同的話。
「你真的愛我嗎!」他的妻子哭嚎著,隨手抓到東西就朝他丟過來。「為什
麼我完全感受不到你的感情!」
最後他的妻子在他面前飲毒自盡,為的只是證明他不會流下一滴眼淚。
他也真的沒流下一滴眼淚,但他就這樣瘋了。
他癱坐在地上,不發一語地盯著他的妻子,看著她一點一滴地腐爛。等到附
近的人察覺到一股異樣的臭味而報警,已經是將近一個月之後的事了。
他的老師一口咬定人是他殺的。
對於這點他沒有任何反駁,只是默默地低著頭什麼都不說。加上問訊的過程
中只要聽到他死去的妻子的名字,他就會瘋狂地大吼大叫,或是使盡全身的力量
往牆壁、地板上撞,警方百般無奈下只能暫時將他拘留。他被獨立地囚禁起來。
狹小的牢房由三面灰白粉刷的厚重水泥牆圍起,剩下一面的鐵欄杆外隨時站著兩
名警衛以免他自殘。
不過他倒是意外的很安分,頂多偶爾低聲呢喃著什麼聽不懂的話,偶爾蜷曲
在地板上長聲悲鳴。
過了幾天,在一個夜深人靜的夜晚,守在門口的警衛昏昏欲睡,他突然撲上
欄杆,發出了巨大的撞擊聲。「給我一隻筆……」他從鐵欄杆的間隔中伸出他好
幾天沒吃沒喝餓得發抖的手。他的眼睛在滿頭亂髮下透著駭人的光芒,他的嘴唇
在恣意生長的鬍鬚裡激動地扭曲。「給我一隻筆,求求你給我一隻筆……」
經不起他的苦苦哀求,又怕他會拿來傷害自己,最後警衛只給了他一段折斷
了的鉛筆芯頭。他用指尖緊捏著鉛筆芯,奮力地在牆上刻畫。一開始沒有人看得
懂他在塗抹些什麼,一直到他用到第五根、第十根筆芯,一直到三面牆上都是鉛
筆的痕跡,就算一個沒有學過音樂的人,也都看得出來那是什麼了。
一走進牢房裡,他的老師就被眼前的景象震驚得目瞪口呆。灰白的牆面幾乎
被樂譜佔滿,雖然線條歪七扭八、粗細不一,內容的豐富以及成熟度仍高的嚇人
,怎麼想,也不可能是正縮在角落的那個瘋瘋癲癲的傢伙寫出來的。他的老師不
可置信地瞄了他一眼,看見他的雙手懸在半空,正敲擊著不存在的琴鍵。在那一
瞬間,歪曲的筆跡躍出牆面,化成一道道聲響,在他指尖交織之下,變做驚濤駭
浪,直衝上他老師的腦門。他的老師眼前一陣天旋地轉,渾身緊繃,張大了嘴說
不出話來,彷彿被那聽不見的聲浪所吞沒。
幾個月後,他的事情已經傳遍了大街小巷。承受不住喪妻之痛的音樂家,終
於走出陰霾,將對亡妻的思念轉化為創作的力量,寫下了一首不朽的樂曲。
真是動聽的故事。
所有人的嘴裡都念著他的名字,說著他的故事。悲慘的過往成了美麗的背景
。他的人生經歷一件件被挖出來,被加油添醋,甚至是被任意杜撰,為的只是讓
故事更加動聽,卻也讓他的一切濃縮成了幾句簡單的話,而其中他這個人的存在
越來越模糊、越來越失真。
現在,音樂廳裡聚集了一群達官顯貴,他們正津津樂道地談論著他,談論著
早已失真的故事。忽然從某個角落傳來掌聲,人們才發現他從布幕後方走了出來
,紛紛安靜下來,鼓掌歡迎。
他來到舞台中央,朝著台下微微地鞠躬。台下的掌聲變得更加熱烈。他抬起
頭,茫然地看著眼前這番光景,然後轉過身,搖搖晃晃地走到鋼琴邊坐下,又看
了台下一眼。強光打在他的身上,令他的臉顯得更為蒼白。他艱難且緩慢地伸出
瘦弱纖細的手,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似的,手指止不住地顫抖著,讓台下的人
們不禁懷疑他到底能不能順利地演奏。
但當他把手放在琴鍵上時,所有人都被他的氣勢震懾住了。彷彿有股熱流自
琴鍵透過他的手指灌注進他的身體裡,乾枯的肢體飽滿了起來,憔悴的臉龐逐漸
紅潤,空洞的眼神再次亮起了那駭人的光芒。
他首先演奏了幾首世界知名的曲子。只見他的雙手飛舞在琴鍵上,時而深鎖
眉頭,宛如沉浸在幽美的樂曲中而緊閉雙眼,時而來回搖晃,誇張的動作像是隨
著音符的起落而激昂不己。被汗水浸濕了的髮絲,揮灑著水滴四處飛散。連綿不
絕的琴聲自他指間傾洩而出,讓在場所有人聽得如癡如醉。明明是如此耳熟能詳
的曲子,在他的演奏之下竟散發著某種不尋常的、魔性的魅力,讓人有種前所未
聞的錯覺。
快速敲擊著鋼弦的木槌突然停了下來,琴音軋然而止。音樂廳裡一片靜默。
台下觀眾無一不是屏氣凝神、不敢出聲。直到他轉過頭,向台下頷首致意,大家
這才從幻夢中驚醒過來,台下瞬間爆出了掌聲。
下一首,就是今晚的壓軸了。
先前的演奏是如此絕妙,接下來又是引頸期盼已久的曲子,台下的觀眾陷入
了極端高漲的情緒中,掌聲、歡呼聲簡直要將天地撼動。
可是他什麼都聽不見,什麼也看不見。
他輕吻了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回過頭,雙手擺回琴鍵上,彷彿整個世界就
在他的雙掌之下孕育而生。觀眾霎時間安靜了下來。而這時他看見自己回到了牢
房裡的那一片灰白,他看見自己的雙手懸在半空之中,輕輕按下那不存在的琴鍵。
不同於先前那般恣意的躍動,他的手掌像是吸附在黑白的按鍵上一般,他的
雙臂似乎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拉扯著無法自由移動。每一次的點擊,都令人感到沉
重萬分。
但是沒有任何人注意到。
他們的耳朵裡只聽得見勾人魂魄的旋律,直觸他們心靈最深之處。琴聲時而
短促、時而悠遠、時而低迷、時而激情,騷得他們坐立不安,情緒忽高忽低,卻
又陶醉其中無可自拔。
剎那間,他掙脫了束縛住雙手的枷鎖,樂曲同時進入高潮階段。他的手指彈
跳在琴鍵之間,有如雄鷹振翅般怡然快意,下一秒速度卻突然加快,像是在追逐
著下一個音符似的神色慌張。他越彈越快、越彈越快,好像快要喘不過氣。琴聲
如狂風暴雨般在所有人的耳邊,在所有人的心裡呼嘯,又在他們快要承受不住時
急轉直下,高亢的旋律收攏為柔和的音節,讓人感到安心,卻又感到無可言喻的
惆悵失落。
流水般清澈的琴聲隨著接近尾聲逐漸厚重。當他的雙手最後一次重重落下,
餘音迴盪在音樂廳裡的每一個角落,久久不散。
不知道過了多久,台下的觀眾終於一個接著一個站起身來鼓掌叫好。而他伏
在琴鍵上的身體卻突然癱軟,臉直接撞上鍵盤,敲出了一聲沉悶混濁的巨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