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幾天的晨吐,跟已經一周多的支氣管炎,不知道哪一個才是喉嚨痛的原因。說是晨吐
,他想想,說出口都不確定有沒有覺得丟臉,通常是從早上十點,十點九分,十點十八,
無限地往後延長,每天每天都覺得起不來,然後到了十一點四十五,不得不的,在放棄請
假後掙扎起身,然後到了洗手台邊開始吐。這也可以稱為晨吐嗎?不曉得。
有時候他在騎車的時候會思考,自己怎麼走到這裡,他想著,每天那麼大聲的嘔吐音,在
三房兩廳的房子裡迴盪,有時候挾雜著哭泣的鼻音,他甚至不確定是不是希望有人聽見,
離開浴室的時候,都會再確認一次室友是不是都出門上班了。
回到他在思考關於自己怎麼走到這裡,今天有一瞬間找到隱喻,他想要賦予嘔吐一點意義
,想著:「我是不是每天都努力要把自己再生出來一次,只是方向錯了。」但整句話最合
理的應該只有最後兩個字。大概是錯了。
痛苦應該沒有什麼目的性,吐就只是吐,恐慌發作就是發作,沒有鳳凰會從洗手台跑出來
。林奕含說過「精神病真的,很荒蕪」,他覺得除了荒蕪以外,還有人會在同樣的地方不
斷墜落,然後又重來,像是卡在時空裂縫中,來來回回經歷一樣的磨難,然後人生只有在
累積年歲,其餘什麼都沒有。
老實說,對待別人可以,但回看自己,真的受夠創傷這兩個字,說出來都覺得真是尷尬,
都過了那麼久了,還會因此受傷,聽起來非常的幼稚。
他在朋友的陪伴下,提早回了診。從六天前開始計算可以提早掛號的日子,倒數的單位用
秒在度量。他其實沒有想要簡單的解決,他沒有想要加很多藥,他希望醫生不要覺得他用
最偷懶的方式面對自己生命的問題,可是他真的非常不舒服。去提早掛號這件事情,好像
是他現在唯一可以為自己做的,他不知道還能夠怎麼努力。
他們在咖啡廳碰面,交換旅行的禮物,然後彩排等等要跟醫生說的話:「我不知道怎麼說
,其實真的沒發生什麼事,但我覺得很很不舒服。」「我很擔心,醫生笑我」講完自己就
笑了,身為一個助人工作者說出擔心醫生笑自己,真的非常好笑,現在回想都還是覺得非
常荒謬。
後來進了診間,他很忍耐,希望可以在十分鐘內講清楚自己,希望情緒不要失控,他覺得
自己已經沒有想要被理解,只是想要知道有沒有人可以跟他說接下來可以怎麼辦。醫生輕
輕的問怎麼提早來了,已經不記得自己怎麼說的,但到一半就說不下去了,隔著口罩遮掩
難堪,然後努力一個字一個詞的吐出來。生出來的胎,都是畸形。
第一次看診,是跟前女友分手後的一個月,再一個月後他第一次恐慌發作。有兩年多的時
間都沒有辦法靠近以前他們一起唸的學校,一去就會發作,後來跟現在的另一半在一起後
,他覺得自己好了,甚至可以回學校面試,錄取研究所。
然後就到了今天。他對醫生說最近開始沒有辦法克制自己所有事都往最壞的地方想,他害
怕回到自己每天睡的家,擔心自己表現不好。醫生還沒問最近有什麼壓力嗎,他就自己補
充,不確定這些事情的關聯,但他前陣子跟已經恢復朋友關係的前女友聊天,前女友在抱
怨最近的生活,說自己怎麼都遇到一些神經病,他當下覺得非常好笑,還跟她道歉以前讓
她受苦了,事後也不覺得如何,但他在診間說這件事的時候,無法讓句子完整。
醫生說了好多,然後鼓勵持續做治療,最後說了「該還的還是要還」。
他也知道。在關係中反射的動作,要去矯正。可是真的好丟臉啊,受過傷的人難道就一直
含著傷口嗎,創傷難道是一種免死金牌嗎。他又再吐了一次,這次吐的時候想著「要把自
己再生出來一遍」,但因為沒吃東西,什麼都沒有吐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