秒速五公分小說 第三話3

作者: cpyskingdom (cpy)   2010-06-01 17:27:47
-3-
那年夏末,在一個雨天的夜晚,他在自己房間,看到了H2A火箭發射成功的新聞。
那是個濕氣很重的日子。雖然門窗緊閉,空調也開到了最低溫度,但濕氣還是隨著雨滴聲
和車輛行駛在道路上的粘膩聲偷偷溜進了房間。電視畫面上,映出了從他曾生活過的種子
島的宇宙中心,發射升空的H2A的身影。畫面切換,屏幕上出現的是用超望遠鏡捕捉到的
H2A越飛越高的畫面。然後,是從附著在火箭上的探頭拍攝下的,從火箭上俯視輔助衛星
的景象。透過雲層,能看見已經遠去的種子島的全景。他高中時代居住過的種子島和它的
海岸線,也在畫面中一目了然。 忽然,一股戰栗襲遍全身。
但在這幅光景前,他不知道自己該有怎樣的感想。種子島已經不是自己的故鄉了。父母很
久前就因為工作調動去了長野,或許會永久居住在那裡了吧。他只是那個島的一個過路人
。他一口喝乾開始變溫的罐裝啤酒,體會著苦澀的液體滑過喉嚨落人胃中的感覺。年輕的
女播報員,面無表情地說著這是顆用來作為移動終端的通訊衛星——也就是說,這顆衛星
其實和自己的工作也不算毫無關係吧。但他卻沒有感覺到什麼,反而覺得自己像是被帶到
了一個遙遠的地方。
第一次看火箭發射是在十七歲,身邊有個身穿制服的女孩。雖然不同班,兩人的關係卻很
好。或者應該說,是那女孩單方面非常願意接近他。她叫澄田花苗,是個喜歡衝浪,皮膚
被曬得黝黑的活潑可愛的少女。
將近十年的歲月撫平了感情的起伏,但每當想到澄田時,他還是會覺得心有點痛。她的背
影和汗香,聲音笑容和哭泣的表情,有關她的一切,都會勾起他對自己青春期居住的小島
的顏色、聲音、氣味的回憶。這份感情類似於後悔,但他也明白,那時候他除了那樣做別
無他法。澄田喜歡自己的原因,她差點告白的無數瞬間,由於自己的情緒她總沒能把話說
出口,以及看火箭發射時瞬間的壓迫感,還有事後她的放棄。一切他都清楚地看在眼中,
但那時,自己還是什麼都沒做。
在為讀大學而前往東京前,他只將飛機起飛時間告訴了她一個人。出發那天是三月的一個
晴朗卻刮著大風的日子。在小小的機場停車場裡,兩人最後簡短地聊了幾句。對話時斷時
續,澄田一直在哭,但分別的時候她還是笑了。他想,或許那個時候,澄田已經變得比自
己更成熟,更堅強了吧。
自己那時候有沒有用笑容回應她呢?現在他已經記不清了。
深夜兩點二十分。
為了明天能準時出勤,現在不得不睡了。新聞早就結束,不知什麼時候播放起了電視購物
節目。
他關上電視刷完牙,將空調定了一個小時之後,關上燈躺在了床上。
枕邊正在充電的手機閃起了小小的光亮,告訴他有短信。打開手機,顯示屏的白光微微照
亮了房間。是水野約他出去吃飯。他躺倒在床上,閉上眼睛。
眼瞼內部浮現出了各種花紋。因為視神經會將眼球受到的壓力識別為光,所以人類是無法
看到真正的黑暗的。是誰這樣告訴他的呢。 _
……這麼說來,他想起自己曾有一陣子總會用手機編寫短信,這些短信從不發送給任何人
。一開始,那隻是給一個女孩的短信。他不知道那女孩的郵件地址,不知什麼時候彼此斷
了聯繫的女孩。當自己無法給她寫信,但自己的感情又無法平復下來的時候,他就會寫短
信,假設是發給她的,但每當寫完又總是直接刪除。那段時期對他而言就像準備階段,是
為了獨自一人進人社會而進行的助跑。
但接著,短信就不再為任何人而寫,它變成了他漠然的自言自語,然後,這種習慣消失了
。當察覺到這一點的時候,他認為,這代表了準備階段的結束。
已經無法給她寫信了。 她的信,自己再也收不到了。
——這樣想著,他清晰地回憶起了自己那時心中抱有的一種,麻麻癢癢的焦慮。直到現在
自己居然還能體會到這種感情,那豈不是意味著自己根本沒有成長嗎。他有些愕然。那時
的自己,無知傲慢而且殘酷。不,就算是這樣——他睜開眼睛思考著,至少現在,有個人
讓自己很明確地感到,她很重要。
大概,自己是喜歡水野的吧,他想。
下次見面的時候就表明心意吧。下定決心後,他回復了短信。將自己的感情清楚地傳達給
水野吧,就像最後的那天,澄田所做的那樣。
那天,在小島的機場。
彼此身穿著對方並不熟悉的服飾,澄田的頭髮、電線以及鳳凰樹葉在強風中躍動。她流著
眼淚,微笑著對他說。
我一直都喜歡遠野。謝謝你一直陪著我。
工作第三年,他在所屬的小組中迎來了工作上的一個轉機。
那是他進人公司前就一直持續的一個項目,由於進人瓶頸花費了太長時間,公司決定將這
個項目的當初目標大幅縮減後儘快完結。也就是說,關於這個項目的工作類似於戰敗處理
,內容是對複雜而冗長的程序群進行整理,將能使用的部分過濾出來,使虧損減至最低限
度。對他進行工作調動的事業部長給了他這個任務,簡單說來,就是正因為你有實力,所
以才會把這種麻煩事交給你處理。
一開始,他完全按照組長的命令工作。但很快他就發現,按照現有方法只會使不必要的子
程序越積越多,反而會使事態惡化。他將這些話對組長說了,但對方不予理會,於是接下
來的一個月裡他只得無可奈何看著手頭的工作越來越繁重。在這一個月裡,他一邊按照組
長的命令進行工作,一邊嘗試用自己認為的最佳方案處理同一工作。結果很明顯,如果不
按照他的方法做,項目就無法收尾。在用這一結果請示組長時,換來的卻是一頓臭罵,以
及今後不要獨斷專行的警告。他疑惑地看了看小組的其他成員,卻發現其他人都是按照組
長的命令進行工作。這樣的話項目根本結束不了。弄錯了初始條件的工作根本不會按照正
確路線前進,只會將復雜的謬誤越積越多。而這個項目由於時間原因,想要重設初始條件
已經不可能了。現在重要的是,思考一下該如何按公司的意思完成工作。
他猶豫到最後,找到那位命令他調動職位的事業部長進行商談。雖然聽完了他長長的發言
,但那位部長最後還是以“站在組長的角度替他想想,好好把項目做完”這種話結束。他
想,這根本不可能。
於是,這種無意義的工作他持續做了三個月。他非常明白組長希望能夠完成項目的迫切心
情,但也正因為這樣,他無法繼續坐視事態日益惡化而只管按上司所說的辦。一邊反復被
組長訓斥,他一邊特立獨行地進行著自己的工作。只有事業部長對他行為的默許算是他最
大的支柱。但他的行為給其他工作人員帶來的混亂與日劇增。他抽煙越來越兇,回家後喝
酒也越來越多。 某天,他實在忍不住向事業部長提出想要退出小組,不然就說服組長,
再不行的話自己就從公司辭職。
最後,第二周小組長就被調走了。新來的組長還兼任其他項目,由於任務繁重,新組長對
他頗為冷淡,但至少是個對工作能作出合理判斷的人。
總之,這下終於能踏上通往出口的道路了。雖然工作越來越忙他在職場也越來越孤獨,但
他還是拼命地工作著。除此之外他什麼都做不了,能幹的都已經乾了。
由於這種情況,他與水野理紗一同度過的時間反而比以前增加了,而 且那些時間變得珍貴
起來。 每週兩次或一次,下班之後就前往她家所在的西國分寺站。約好九點半見面,有時
他也會買一小束花。由於公司附近的花店只營業到晚上八點,所以他總在七點左右跑出公
司買好花再趕回去工作到八點半。這樣的忙碌令他很愉快。下班後坐上擁擠的中央線,
一邊小心翼翼地保護著花束不被擠壞,一邊前往水野等待的車站。
週六晚,有時他們會在其中一人的家裡過夜。大多數都是他住在水野家裡,但偶爾水野也
會去他家。兩人家裡各自放著兩支牙刷,她家裡準備了不少他的內褲,他家裡也放著料理
器具和調味品。自己從未讀過的雜誌在房間裡也逐漸增加,這使得他的心溫暖了不少。
晚餐總是水野做的。在等飯做好的時間裡,他總會在菜刀切菜聲和換氣扇的旋轉聲中,一
邊聞著煮麵條或煎魚的香味,一邊用筆記本電腦繼續著工作。每當這種時候,他總能帶著
一種平靜的心情敲擊鍵盤。做飯的聲音和鍵盤聲輕柔地充滿了小小的房間。那是他所體會
過的,最能令他安心的地方和時間。
關於水野,他擁有很多記憶。
比如說吃飯,水野的動作總是很優雅。她能將斂魚身上的骨頭剔得乾乾淨淨,切肉時的動
作一氣呵成,吃意大利面時能熟練使用叉子和勺子,並將食物完美地送進口中。以及,她
握著咖啡杯的櫻色指甲、臉頰的濕氣、涼涼的手指、頭髮的香味、肌膚的甘甜、滿是汗珠
的手心、被染上煙草味的唇、有些落寞的呼吸。
住在她家時,關上燈躺在床上後他總愛透過窗戶望向天空。一到冬天星空就顯得特別漂亮
。窗外應該冷得不得了吧,就連房間裡也能看見白色的呼吸,但她枕在自己裸肩上的頭的
重量,卻令他溫暖而安心。每當這時,窗外中央線行駛的列車發出的聲音,就會如同從一
個遙遠國度傳來的不知名的語言一般,在他耳邊迴響。他覺得,自己正在一個從來不曾呆
過的地方。而且,說不定這裡才是自己一直想來的地方,他想。
自己至今度過的日子多麼乾涸,自己又曾是多麼孤獨,在於水野的交往中,他明白了。
所以,在與水野分手的時候,那種如同窺視無底黑暗一般的不安感包圍了他。
三年來他們賭上彼此的感情,努力構建相互的關係。但儘管如此,兩人還是沒能走到最後
。在想到自己從今往後又必須一個人上路之後,他有了一種沉重的疲勞感。
他想,其實沒有發生什麼。沒有什麼事件決定了二人的分別。但即使如此,他還是順其自
然地做出了決定。
深夜,他一邊傾聽窗外車輛的馬達聲,一邊在黑暗中睜開了眼睛。他拼命思考起來,將幾
乎被自己忽視的思緒強行扯回來,想要讓自己得到哪怕一點教訓。
——但這也沒辦法。最後,誰都不可能和誰在一起一輩子。人就是這樣,必須去習慣失去

我到現在為止,都是這樣一路過來的。
在與水野分手沒多久,他就辭了職。
但如果問他這兩件事究竟有沒有關係,他自己也不甚明了。他覺得,或許沒有關係吧,是
自己把工作上的壓力帶給了水野,當然,水野也曾因為工作壓力影響了他,但這種都不是
表面上能體現出來的。用語言是無法說清這一點的——雖然不太合適,但那時的自己就像
被什麼薄薄的東西搜蓋著一樣。但是,那又怎麼樣呢?
不明白。
回憶起辭職前在工作最後的兩年,他覺得自己簡直就像在一團迷霧裡一般,不知所謂。
不知什麼時候起,季節與季節的區別開始變得暖昧,今天發生的事情有時會被當成昨天的
記憶,甚至有時,他會認為這是自己明天的樣子。工作還是一如既往的忙碌,但內容卻不
過是一些沒什麼大不了的日常工作。 手頭有為了完成項目而指定的流程圖,必要的工作時
間能夠機械的通過所費勞動時間計算出來,就像在勻速行駛的車列中,只要按照交通標識
的 指引向前開就行了。不需要打方向盤或加速,什麼都不用想就能完成。也沒有必要和
任何人交談。
漸漸的,編程和新技術,甚至電腦本身,對於他而言都不再顯得那樣光鮮了。不過他想,
這也無所謂。少年時代那樣耀眼的星空,不知不覺成為了平常到不能再平常的東西。
而另一方面,公司對他的評價越來越高。每次審核都會加工資,獎金額度也比任何同期的
同事都高。因為他的生活並不用花太多錢,而且沒有時間去花,他的存摺上漸漸積攢起了
一筆數目大到令他吃驚的存款。 "
坐在寂靜的辦公室中,耳邊只有敲擊鍵盤的聲音。在等待輸人的命令被執行的間隙,他吸
了一口已經變溫的咖啡,心想,這真不可思議,明明沒有什麼想買的東西,卻存了這麼多
錢。
他半開玩笑般將這話說給了水野聽,她一開始笑了笑,但很快臉上就顯出悲傷的神色來。
看見她這樣的神情,他的心彷彿被人捏緊一般抽痛起來,然後莫名地變得難過。那是在初
秋,涼風從窗戶吹進屋內,他坐在木質地板上覺得很舒服。
他身穿深藍色襯衫,沒有打領帶,而她則身著一件帶有大口袋的長裙和深茶色毛衣。他透
過毛衣,看到她優美的胸部線條,愈發覺得悲傷起來。
好久沒有在下班後來到水野家了。他想,上次來的時候,天還熱得必須開空調……是啊,
已經兩個月沒來了,彼此都忙於工作沒有時間見面,但還沒到絕對無法見面的程度。放在
以前的話只怕會見得更頻繁。彼此都不再勉強自己了。
“貴樹,你想回到小時候嗎?”在聽完了他對公司發的一通牢騷之後,水野這樣問他。他
思考了片刻。
“我覺得這問題根本沒意義。”
_ “沒意義?”
“嗯。每天為了生存就已經費盡心機了。”他邊笑邊回答,於是水野也笑著說“我也是”
,同時將碟子裡的梨片送進嘴裡咬了一口,聲音清脆令人愉快。
“水野也是嗎?”
“嗯。學校問我們將來有什麼夢想的時候,我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辦。所以決定在這個公司
工作的時候,我才鬆了口氣,這樣的話就不用再思考什麼將來的夢想了。”
嗯,他一邊表示同意,一邊向水野削好的梨伸出手。
夢想。
不管什麼時候,自己都在努力尋找自己的位置。現在也是同樣,他依然覺得自己不能適應
自己。他覺得自己沒有去追逐什麼。這與什麼“真正的自己”之類無關,他想,自己還只
是在路上而已。但是,自己又何去何從呢?
水野的手機響了。抱歉,她這樣說完,拿著手機向走廊走去。他在一邊目送她的背影,往
嘴裡塞了根煙,用打火機點上火。他能聽見從走廊傳來的輕快笑語。忽然,連自己都不知
道為什麼,他對那個素未謀面的打電話來的對象產生出了一種強烈的嫉妒。腦中浮現出一
個陌生男人撫摸水野毛衣下的雪白肌膚的場景,瞬間,他開始劇烈憎恨起那男人和水野來

那電話大概只打了五分鐘,但當水野回來後對他解釋說“是公司的後輩”時,他還是莫名
覺得自己被輕視了。但那不是她的錯。他一邊含糊地回答,一邊彷彿要壓抑自己感情似的
將煙用力滅在了煙灰缸裡。這算怎麼回事,他有些驚訝地想道。
第二天一早,他們坐在了餐桌邊,開始久違的共進早餐。
他看了看窗外,天空中滿是灰色的雲。這個早晨有點冷。像這樣兩人一起共進週日的早餐
,對他而言是像徵性的重要事件。在休息日什麼事都不用乾,充足的休息時間可以隨便怎
樣度過。這簡直就像他將來的人生。
水野做的早餐還是那樣美味,這樣的時間依然是那樣幸福。本應該是這樣的。
看著水野將煎蛋放在切片吐司上,然後送人口中的樣子,忽然,他預感這很可能是他們二
人共進的最後一頓早餐了。沒有原因,但卻有了這種想法。其實他並不希望這樣,他想在
下週,甚至以後,都能和她共進早餐。
但事實上,那確實成為了他們二人共進的最後早餐。
在明確了離項目完成還有三個月的時候,他下定決心提出辭職。
在作出決定之後,他才察覺到其實自己從很久以前就在考慮辭職問題了。完結了手頭的項
目,在之後一個月做一些必要的轉交和整理,可以的話希望能在明年二月前離職,他這樣
對組長說。於是組長用帶著一些同情的口吻回答,這樣的話你去和事業部長談一下吧。
事業部長在得知他的辭職意向之後,努力進行了挽留。如果對待遇不滿意可以適當調整,
最重要的是都走到這一步了,沒必要辭職啊,都已經忍耐到現在了;這次的項目雖然很困
難,但結束之後對你的評價會更高,工作內容也會比現在更有趣等等。
或許吧,但這是我的人生。他在心裡默默地想著。
對於待遇我沒有不滿,他這樣回答。而且,現在的工作並不算辛苦。他沒有騙人,他只是
想辭職而已。但就算他說出了這些話,事業部長依然不肯點頭。這也難怪,他想。畢竟他
甚至對自己都不能很好地做出解釋。
但儘管如此,在經歷了一系列的拉鋸戰後,他的辭職還是定在了一月末。
秋意漸濃,空氣也一天天變得的清澈寒冷起來。他依然埋頭在最後的工作中。由於明確了
項目的完結日期,他比以前更加忙碌,就連休息日也幾乎都在工作。他呆在家裡的時間越
來越少,一回家就蒙頭大睡。就算是這樣他還是睡眠不足,身體總是綿軟無力容易上火,
每天早晨擠電車時會有強烈的噁心感。但在這種生活中,他不用去考慮其他的事情。這樣
的每一天,他甚至覺得很安心。
他本以為,遞交了辭職申請書之後在公司的處境會比較艱難,但事實上卻正相反。組長雖
然不善言辭但還是以他的方式表達了謝意,事業部長也為他擔心找工作的問題。他甚至說
,如果是你,我會信心十足地幫你推薦的。他回答,我想先休息一陣子,禮貌地謝絕了。
在為關東送來冷空氣的颱風過後,他將正裝換為了冬衣。在一個寒冷的早晨,他穿上剛從
衣櫃取出,還留有樟腦丸氣味的外套,圍上曾經水野送給他的圍巾,便將冬天纏在了自己
身上。沒有人會提及此事,他也並不覺得這是痛苦。
當時,他與水野有時——每週一兩次——用短信聯繫。等待水野回短信的時間彷彿是一片
真空,但他想,或許是因為她很忙吧。其實兩人在這方面都差不多。回想一下,離那個一
起吃早餐的日子,已經有三個月沒有見她了。
他結束了一天的工作,乘上中央線的末班電車,無力地坐在座位上時,他像平時一樣深深
地嘆了口氣。深深地。
東京的深夜電車很空,空氣中總是漂浮著些微酒精與疲勞的氣味。他傾聽著耳邊熟悉的電
車行駛聲,眺望從中野街那邊逐漸接近的高層大樓的燈光。忽然,他有了一種從高空俯瞰
自己的感覺。甸旬在地表的細小光線配上如同墓碑一樣的巨大高樓,這般景色令他頓時浮
想聯翩. 風很大,遙遠地表上的街燈像星星一樣眨著眼。而我是這細小的光芒的一份子,
在這個巨大的星球表面緩緩移動。
在電車到達新宿站時,他走下車,不禁回頭向自己剛才坐著的座位望去。因為他覺得那個
身穿西裝滿臉疲憊的自己彷彿還坐在那裡,這種感覺無論如何都揮散不去。
他覺得,自己直到現在都還沒有習慣東京,無論是車站的長椅,成排的自動檢票機,還是
聚集著外來人員的地下通道。十二月的某天,持續了將近兩年的項目終於完成了。
結束之後,他並沒有特別的感慨,只覺得現在比昨天更加疲勞。喝了杯咖啡稍事休息之後
,他就做起了離職準備。結果,那天他回家時,乘坐的依然是末班電車。
在新宿站下車,穿過自動檢票機,來到西口的地下出租車應招點。看到那裡排起的長龍時
,他才想起,這是周五晚上啊,而且還是聖誕前夜。這是他從夾雜在隊列中的情侶和單身
漢們的口中聽到的。於是他決定放棄坐出租,改為步行回家。他走過通往西新宿的地下通
道,來到滿是高樓的大街。
這種地方在深夜總是很安靜。他沿著樓邊向前走著,這是從新宿步行回家時必經的路線。
忽然,外套口袋裡的手機震動起來。他站定,深呼吸,然後取出手機。
是水野打來的。
他沒有接電話。為什麼呢,為什麼不想接。他只覺得心裡很難受,但難受的原因卻不明白
。他什麼都做不了,手機小小的液晶屏上顯示的“水野理紗”這個名字令他不知該做些什
麼。手機震動了數次之後,接著唐突的,精疲力竭似的沉默了。
心裡有什麼熱熱的東西迅速湧了上來,他抬起頭。
高樓彷彿要消失在天空中一般,視野的大半都被黑色的牆壁佔據。牆上零星亮著幾個窗口
的燈光,更高處是呼吸般閃爍著的紅色航空警示燈。
再往上,是沒有星星的都市夜空。然後,他看見無數片小小的碎片,從空中緩緩灑落。
雪。
哪怕一句話也好,他想。
哪怕只有一句話,也是我真正需要的。我所需要的只有那一句話而已,但為什麼誰都不對
我說呢。他知道,這種願望非常自私任性,但卻無法克制這種願望的產生。久違了的雪花
彷彿打開了心中那扇緊閉多年的大門。而一旦觸及,他才發現,其實那才是自己到現在為
止最想要的東西。
很久以前的某天,一個女孩對他說。
貴樹,你一定沒問題的。
明里在為搬家整理東西的時候,發現了這封曾經的信。
它被放在了壁櫥深處的紙箱裡。紙箱蓋著蓋子,蓋子用透明膠帶粘著,膠帶上寫著“以前
的東西”(當然這是很多年前她自己寫的),這勾起了她的興趣,於是她打開了紙箱。裡
面放著的,是從小學到中學為止的各種雜七雜八的東西。畢業文集,修學旅行的書籤,幾
本小學生的月刊,不記得錄了些什麼的錄音帶,小學用的褪色了的紅書包,以及中學時用
過的皮革書包。
她一邊將這些充滿回憶的東西取在手中端詳,一邊有了一種預感。說不定能找到那封信呢
。在發現被壓在紙箱底部的空曲奇罐的時候,她回憶了起來。對啊,我在中學畢業儀式當
晚,把信放在那個罐子裡了。那封信她一直沒能送出去,拿在手裡走了很長一段時間。畢
業時,她彷彿要摒棄這些思念一般,將信放進了罐子裡。
打開蓋子,那封信被夾在了中學時自己最為珍視的薄筆記本里。那是她所寫的第一封情書

十五年前,在與自己曾喜歡的那個男孩第一次約會時,她本想把這封信交給他的。
那是個寂靜的雪夜,她回憶了起來。那時候我剛十三歲,我喜歡的男孩住在離我距離三個
小時電車車程的地方。那天他約好了會坐電車來看我,但因為下雪的緣故,電車被推遲了
,最後他遲到了四個多小時。在等他的時候,我在木質的小站候車室裡,坐在暖爐前寫下
了這封信。
將信拿在手中,當時的不安和寂寞感甦醒了。她再次體會到了對男孩的嚮往,以及想見他
的心情,讓她無法相信這些感情居然是十五年前的東西。那彷彿是她現在的心情一般如此
鮮活,復甦的回憶甚至令她感到了猶豫。
我當時是真心喜歡他的呢,她想。我和他,在第一次的約會中交換了初吻。我甚至感覺整
個世界都彷彿在接吻後發生了改變。所以,我才沒能把信交給他。
這一切簡直就像昨天發生的事一樣——是的,真的就像昨天發生的一樣——她這樣回憶道
。左手無名指上戴著鑲有小寶石的戒指,代表時間已經過去十五年了。
那天晚上,她夢見了那天。尚且年幼的她和他,在一個雪花紛飛的寂靜夜晚,站在櫻樹下
仰望緩緩飄落的雪片。
第二天,岩舟站下起了雪。但云層卻很薄,有幾處甚至能看到藍天,讓人覺得這雪沒過多
久就會停下。不過儘管如此,十二月的雪也是好久不見了的。那時那樣的大雪,這些年來
基本沒有再下過。
怎麼不住到過年呢,母親問。她回答,因為有很多事情還得去準備。
“對了,也給他做點好吃的。”父親這樣說道,她回答,嗯。她想,父親母親都不再年輕
了呢。但這也是當然的,都快退休了嘛,而且我自己也到了該結婚的年齡。
她與父母一同站在站台上等前往小山的電車,她覺得,這樣三個人一起呆在車站好像總有
點怪,搞不好從搬到這里以來這還是頭一次呢。
那天,從來自東京的電車上走到這個站台時,她與母親二人的不安,她至今記憶猶新。先
到的父親在站台迎接了她們。岩舟本就是父親的老家,她在幼年時也曾來過幾次。她覺得
這裡雖然沒什麼好玩的東西,卻是個安靜的好地方。話雖這樣說,要住在這裡的話畢竟是
兩個概念。她出生在宇都宮,在靜岡長大,小學四年級到六年級是在東京度過的。對這樣
的她而言,岩舟站的小小站台令她十分害怕,她感覺這裡不是自己應該呆的地方。心中湧
起對東京的強烈鄉愁,甚至令她有了想哭的衝動。
“有事要打電話啊。”從昨晚開始母親就不停地重複著這句話。忽然,她覺得父母和這個
小城市都變得可愛起來。現在這裡是她不願離開的故鄉。她溫和地笑著,回答道。
“沒事的,下個月就要舉行婚禮,到時候又能見面了,所以不必擔心。太冷了,快回去吧
。”
話音剛落,逐漸駛來的兩毛線列車的警笛在遠處響了起來。
黃昏時分的兩毛線很空,車廂裡只有她一個人。她無法集中起精神閱讀隨身攜帶的小說,
於是便支著臉頰,向窗外眺望。
窗外是收割完稻子後空空蕩蕩的田原,她開始想像眼前的這片風景被厚厚的大雪覆蓋起來
的樣子。時間是半夜。從遠處只能零星看到幾處燈光。如果那樣的話,窗框上一定會結著
霜吧。
那風景還是讓人心寒,她想。帶著飢餓和讓別人等待的罪惡感,在不得不停止前行的電車
裡,那人眼中的風景又會是什麼樣的呢。
……可能。可能,當時他會祈禱我回家去吧。因為他是個那麼溫柔的男孩。但不管讓我等
他幾個小時我都無所謂,因為我想見他想得不能自已,從來沒有懷疑過他是不是有可能來
不了。如果那天,自己能去安慰那個被關在電車裡的他的話。她有了這種強烈的想法。如
果當時能辦到的話。
沒關係,你的戀人會一直等你。
那個女孩知道,你一定會去見她他,所以放鬆點,想像一下你與戀人一起度過的快樂時間
吧,雖然你和她以後再也無法見面了,但還是請你將那段奇蹟一般的時間,認真地,好好
收藏進你的內心深處。
想到這裡,她忽然笑了起來——我在想些什麼呢,從昨天開始就一直在想那男孩的事情。
她想,或許是因為昨天找到的那封信吧。結婚前日滿腦子想的都是其他男人,這有點不忠
吧。但即將成為自己丈夫的那個人一定不會在意這些的,她想。由於他要從高崎轉職去東
京,所以兩人藉此機會決定結婚。要是說有什麼可抱怨的話,那種小事三天都說不完。但
我非常愛他。他應該也一樣愛我吧。對於那個男孩的回憶,也是我自身重要的一部分。就
像吃下的東西會化作血肉一樣,這已經是我心中無法割捨的一部分了。
希望貴樹一切都好。眺望著窗外流淌的景色,明里祈禱著。
只是活著,悲傷就會逐漸堆積。
按下電燈開關,環視被熒光燈照亮的自己的房間,遠野貴樹思考著,對啊。彷彿在不知不
覺中堆積的塵埃一般,不知什麼時候,房間裡已經充滿了這樣的感情。
比如說,浴室裡孤孤單單的牙刷。比如說,曾經為了某個人晾乾的白襯衫。比如說,手機
的通話記錄。
和往常一樣,乘坐末班車回到家裡,扯下領帶將衣服掛在衣架上之後,他開始思考這個問
題。
但如果要這樣說的話,水野其實更加痛苦,在從冰箱取出罐裝啤酒的時候他這樣想道。因
為比起他住在水野位於西國分寺的家中,水野來這裡的次數要少很多。他覺得自己對她非
常抱歉,他本不想這樣的。流入胃中的冰啤酒,使已經在室外凍得夠嗆的他更是感到了一
份寒意。
最後的工作日,他還是和往常一樣穿著同樣的外套前往公司,坐在已經坐了五年的桌前,
打開電腦的電源,在系統啟動的間隙一邊喝咖啡一邊確認一整天的工作安排。雖然工作移
交已經完成,但他還是接了一些其他小組的工作,儘自己所能做到離職那天為止。很諷刺
,他這種行為居然為他帶來了幾個能被稱為朋友的人。大家都為他的辭職感到惋惜,打算
當晚為他設宴送行,但他還是禮貌地謝絕了。 “難得有機會,可是很抱歉,我想和平時
一樣工作。明天起我會休息一段時間,有機會再聚吧。”他這樣回答。 _
傍晚,那個曾經的組長來到他的座位邊,看著地面喃喃說道“抱歉了”。他有些吃驚,回
答說“這沒什麼”。這是一年前那位組長調去其他小組後,二人第一次說話。
他一邊叩擊著鍵盤,一邊想道,以後不用再來這裡了。這種感覺真是讓人不可思議。
“我到現在還是很喜歡你”。這是水野發來的最後一條短信。
“我想從今以後我還是會一樣喜歡你。貴樹對我而言,依然是個溫柔而出色、讓人仰慕的
人。”
“我在與貴樹交往之後,才第一次明白,人這種動物的內心原來這麼容易被一個人支配啊
。我覺得自己在這三年裡,每天都會比前一天更喜歡貴樹。貴樹的每一句話,每一條短信
都會讓我或喜或悲。我曾在一些很無聊的方面妒忌不已,給貴樹帶來了很多麻煩吧。但是
,雖然這樣說有點自私,但這些事已經令我覺得很累了。”
“我從半年前,就開始試著以各種方式將這一想法轉達給貴樹。但卻總是無法表達清楚。

“我想,貴樹一定和平時說的一樣,是喜歡我的。但我們喜歡一個人的方式,好像還是有
些差距吧。這一點點的差距,卻讓我,覺得有點痛苦。”
最後的工作日依然在深夜才到家。
那天特別冷,車窗上很快就變得白濛濛一片。他凝視著從窗外透出的高樓燈光。他心裡沒
有所謂的解放感,也沒有必須盡快去尋找下一份工作的焦慮。他不知道,自己該思索些什
麼才是。最近的我什麼都不明白啊,他苦笑道。
走下電車,穿過平時常走的地下通道,來到西新宿大樓街。夜晚的空氣冰冷刺骨,圍巾和
外套彷彿一點用處都沒有。沒有了什麼燈光的大樓看上去就像很久前滅絕了的巨大遠古生
物。
他一邊在巨大的身軀間穿梭。
我是多麼愚蠢而自私啊。
一邊這樣想著。
這十年來,他曾毫無理由的傷害了許多人。他一邊欺騙自己說這是無可奈何的,一邊渾渾
噩噩地活到現在。
為什麼自己就不能更認真地為別人著想呢。為什麼就不能選擇換一種方式去表達自己的想
法呢——他行走的同時,那些連他自己都幾乎忘卻了的各種後悔之情也漸漸地浮現在了腦
海中。
他無法阻止。
“有點痛苦”,水野說。有點,這不可能。 “抱歉了”,他說。 “真浪費”,那個聲音
說。 “我們不能在一起了嗎”,補習班的女孩問。 “不要那麼溫柔”,澄田說。 “謝
謝”,她最後的話語。 “對不起”,電話中響起的懾懦聲。還有——“你一定沒問題的
”。這是明里的話。
至今為止如同深海般沉寂的無聲世界中,突然這些話語逐漸浮出,充斥了他的腦海。同時
還有各種聲音夾雜進來。有大樓間寒風的呼嘯聲,街上機車和卡車等等的行駛聲,這些聲
音在某處交織並堆積,最後混合成了都市的低鳴。驀然之下發現,世界原來充滿了聲音。
接著,他聽到了激烈的嗚咽——那是自己的聲音。
十五年前站台上那次流淚以來,他第一次哭了。淚水無法抑制地向外流淌,彷彿一直藏在
體內的巨大冰塊融化了一般,他不停地哭著。他不知該怎麼辦,他思考起來。
哪怕一個人也好,為什麼我不能讓別人哪怕靠近一點幸福呢。
他抬頭望向高達兩百米的大樓牆面。遙遠的頂端,閃爍的紅光滲透了視野。救贖是不可能
這樣輕易到來的,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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