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煉丹
煉丹口訣非常簡單，不過短短三十二字。
氣虛丹實，丹乃氣集。欲煉丹者，必先納氣。
氣分陰陽，丹有內外。陰陽並重，內外兼修。
參透起來，卻是博大精深。所涉範疇，更是浩瀚無垠。
所謂的「丹」，是由無形的「氣」極致濃縮後所產生的實體。而丹又分為內外兩種。
內丹是自身體內的精氣元神凝聚成形。外丹是世間外界的奇珍異寶化結融合。
奇珍異寶千金難求，縱使有錢也未必可得，所以凡人若想脫胎換骨，
通常會選擇主修內丹。然而光是想要煉出內丹，所需的天分便已高不可攀。
姑且不論欠缺正確的修仙管道，只能藉由學習武術觸類旁通，
形同多繞遠路事倍功半，尋常人等血脈貧弱，筋絡僵乏，
無論多麼努力修身養氣，始終受限於互不相通的任督二脈，
只能從剛柔內勁中澤一培育，畢生註定無法達到陰陽雙全。
縱使有萬中無一的箇中翹楚得以登峰造極，另闢蹊徑於體內造化出太極雙魚，
其年歲也往往壽算屆滿，沒有足夠時間聚氣為實，煉出內丹。
所以有良師指導格外重要。悉心點撥個三言兩語，
往往就勝過下錯功夫的千辛萬苦，更不用擔心走火入魔。
開關之刻，閉門之時。
煉丹室外，年方舞勺的徐福盤膝打坐，閉目靜思，
腦中縈繞著師傅鬼谷子入室閉關前的最後叮嚀。
這一靜坐，已坐了七七四十九日。但並不打緊。因為徐福專攻煉丹，已有小成。
以徐福百鍊成鋼的紮實體質，其身心耐力遠超常人，闢穀龜息之術更是自小修習，
可調控抑制新陳代謝。就算繼續不吃不喝，再多坐四十九日也無所謂。
反正瑯琊山巔仙氣充盈，只要呼吸吐納用對方法，光靠日月精華就能續命，
長期下來更有強身延壽之效。只是時辰終究會到。
差不多了，徐福在心中盤算，感受著乾坤挪移，機運將至。
欲成大事，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而飛升成仙，更是大事中的頭等大事。
何況鬼谷子要做的事，並非普通的棄竅屍解，而是連同肉身一併蛻變，
完完整整地脫俗化仙，好將過往累積的所有修為一併帶走，點滴自我都不浪費，
以免道行不升反降。
畢竟鬼谷子是以師祖姜太公為目標。
只是姜子牙本具仙格，能臻至化境也是理所當然。
鬼谷子雖是極其罕見的全才奇葩，否則不會被姜子牙收為門徒，
但先天本質始終差了一截，縱使修起道來事半功倍，窺探奧妙觸類旁通，
仍須依靠服食金丹才能超凡入聖，與自體內丹水火共濟，陰陽相生，以達圓滿。
煉出金丹已不容易，若想使金丹發揮效用，服食方法更不容有錯，
否則前功盡棄，再無轉機。而天地人三才之中首重天時。
再過片刻，便到千載難逢的寶貴瞬間。
此時不吉不凶，不陰不陽，天地渾沌一如宇宙洪荒，最容易打破人與仙的界線。
至於地利，瑯琊山巔不僅挺拔高聳，更是姜太公點名封神之處，
能大幅縮短天與地的距離。
講到人和，看守護法的門童徐福，能雀屏中選成為鬼谷子的閉門弟子，
除了才智資質之外，更因為其身懷天命，有助功成事竟，
不僅本身得以剋艱避險無往不利，遇難呈祥逢凶化吉，
更是難得一見的輔佐福星，只要發自真意心甘情願，便能助鯉成龍創造奇蹟。
鬼谷子之所以將閉門弟子賜名為福，也是出於這個理由。
鬼谷子當初並未刻意尋人，沒有大張旗鼓挑揀篩選，就巧遇尚在強褓中的棄嬰徐福，
想來也是天意和師祖庇佑。
作為輔佐飛升的獎勵和謝禮，鬼谷子答應讓徐福繼承瑯琊山巔的一切物品，
包括所有珍稀僅存的孤本古籍和真跡秘笈，以及金丹爐裡棄之可惜的複雜藥渣。
徐福知道，單憑藥渣推斷成份和火候，並不足以煉出同等級的絕頂金丹，
以此法複製出來的模仿品，最多只有長生不老之效，無法令服食者修成正果。但是夠了。
若能不死不滅，何愁悟道快慢。要踏上師祖師父曾踩過的仙徑，
也不過是遲早的註定而已。這樣說來，徐福的下場跟成就，
肯定比幾位名震天下，卻未必善終的師兄們都還要好。
心念電轉，剎那已至。轉瞬即逝的萬籟俱寂。
徐福睜眼起身，以鬼谷子最後傳人的身分開啟石室。
室中絕塵無人，尚存丹爐餘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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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處不勝寒，孤寂最難耐。
精力旺盛的徐福終究難忍好奇，下山入世，
體驗紅塵紛擾與人生百態。
光陰任載，星移物換。當年懵懵懂懂的青澀徐福，早已是能近君側的秦王御醫。
說是御醫，其實主要職務並非治病療傷，而是專責替贏政養身保健，延年益壽。
然而一統天下之後，意圖千秋萬世的始皇帝已不滿足於此。
成了王中之王，還想當人外之人。甚至不惜聽信小人，誤用奸臣。
食君之祿，分君之憂，眼見皇帝智勇雙全，文韜武略，徐福謹慎思考後，
告訴贏政有機會出海求得不死仙丹。然贏政疑心病重，仍需試探徐福真誠。
皇帝書房，贏政撫冊，心思卻不在字裡行間。
「先生認為，書同文，車同軌，欽定度量衡是否德政？」贏政聲沉丹田，不怒而威。
「自是德政無慮。一如陛下頒布郡縣，使天下合而為一，
互通有無，免分彼此，不起爭端。」站立一旁，奉詔侍讀的徐福恭敬作揖，毫無遲疑。
伴君如伴虎，注重禮節，才代表心悅臣服。
「那焚書坑儒呢？」神色內斂，面無表情，贏政語調輕描淡寫，卻難掩殺伐之氣。
「聖上未曾坑儒，而是坑士。都是些妖言惑眾招搖撞騙的擾民術士。
所焚之書，也皆為怪力亂神反智悖理，散播邪說的流毒弊作。斬除迷信，也是德政。」
徐福心平語緩，避重就輕，不談濫殺無辜與掠奪民書。
「確實如此。」贏政點頭：
「盧生、侯生利益薰心，膽大包天，以求取長生不老藥來迷惑朕。
朕不受蒙騙，又饒其性命，兩廝不知感恩圖報，竟還造謠誹謗。
術士之流缺德無品，背信棄義，唯有一死，才能造福蒼生。不過……」
贏政放下書簡，望向徐福，雙眼精光犀利：「先生不也是術士？」
令人窒息的片刻安靜。這樣的不寒而慄，足以讓任何人冷汗直流。
可徐福卻氣定神閒，處變不驚：「異端邪教者求術，名門正派者修道。」
贏政微愣，眉目輕挑，隨即哈哈大笑：
「果然是太公傳人，名副其實。言行有度，深得我心。」
「聖上謬讚，愧不能當。」徐福連忙跪下。
「起來說話。」贏政大手一揮。
徐福起身，沒忘記要先彎腰鞠躬，才能挺直背脊。
「你說能求得不死藥，可是在和朕開玩笑？」
「欺君之罪，滔天大禍。徐福萬萬不敢。」
「很好，很好。」贏政連聲嘉許：「可朕還有一問。」
「臣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徐福心裡明白，現在才算是進入主題。
「縱使是鬼谷先生嫡傳親授的關門弟子，終究是和過往師兄系出同門。
他們都辦不到的事，你憑什麼胸有成竹？」
贏政句尾嗓音陡沉。同樣的事，沒有人能再耍他一次。
徐福自信微笑，只是將頭壓得更低以示謙卑：
「同門不同路，同學不同流。修道宗法博大精深，千變萬化。
師傅雖盡得師祖真傳，然吾等小輩受限資質，僅能習得師傅本領一二。
師父因材施教，弟子所會也不盡相同。」
「願聞其詳。抬頭說話。」贏政緊盯徐福雙眼，想藉由凝視看穿所有謊言。
徐福的眼神裡沒有一絲心虛：
「孫臏、龐涓專攻五行八卦、奇門遁甲，故擅長兵法軍陣。
張儀、蘇秦醉心雄辯謀略、遊說外交，最提倡合縱連橫。
毛遂勤練武藝膽識、控局造勢，曾自薦使楚救趙。
至於徐福，則是自幼闢穀煉丹、養身修仙，對識藥大有把握。
可惜本門最神妙的卜筮算掛、觀星辨相並無傳人。」
並無傳人，但非失傳。聰明如徐福，當然懂得有所保留，
沒告訴贏政世間尚存各路秘笈，更沒透露所有鬼谷秘笈都在自己手上。
「既然如此，朕還有最後一問。」
「臣洗耳恭聽。」徐福屏氣凝神，知道回答關乎成敗安危。
「眾人都說朕暴虐無道，獨裁蠻橫。讓朕這樣凶殘傲慢的皇帝永坐龍庭，可是好事？」
贏政的語氣竟透出些許疲憊。
「自古成王敗寇，只看結果，不問辦法。
統御無功，便是剛愎自負的昏君。治國有方，則是慧眼果決的明主。
如今四海昇平，內外無敵，聖上定位不言而喻。」
「心胸眼界都不一般。這下子朕放心了。」
贏政的眉間終於舒展，精神一振：「求丹之行，可有方向？」
徐福明白，這是要自己盡快啟程：「已有頭緒。待整理清楚後，於三日內面聖稟報。」
既無家室，又無恆產，孑然一身無牽無掛，三日預備已是綽綽有餘。
「朕立即傳令，要舉國上下傾力相助。」贏政頓頓又說：
「覆命之時，朕有重賞。天下女子財物，土地官爵，任君挑選，無有不諾！」
「世間一切皆屬聖上所有，徐福不敢僭越。」
紅粉骷髏，不過皮囊。身外之物，如夢似幻。
慣於保持清醒的徐福，又豈會沉迷其中，自困於海市蜃樓。
沒有負擔，就不用割捨。唯一不能不保管好的，
也只有師傅託付下來的眾多典籍。還有金丹藥渣。
至於仙器法具，就讓它們繼續塵封在瑯琊山巔吧。
畢竟降妖伏魔並非徐福志向。
「那先生想要什麼？」贏政的善意不容拒絕。
「國泰民安。」徐福脫口而出。
「好！朕就賜你國泰民安！」秦皇爽快拍桌，豪氣萬丈。
走出書房，徐福暗暗鬆了口氣，卻又倍感壓力。不是因為重責大任，而是由於下定決心。
只希望自己的判斷千萬別錯，不會給黎民百姓釀成大禍。
當初要做這個決定，徐福也曾掙扎不已。
畢竟贏政的狂戾陰狠是有目共睹，順其者昌，逆其者亡。
然而雖說集權專制，賦稅繁重，贏政的成就創舉卻是前無古人，
不但國力空前強盛，百姓也是衣食無慮。
重點是戰亂紛爭終於趨緩，完全平息干戈指日可待，
也不見任何勢力有膽起兵造反，就連邊疆蠻夷也莫敢來犯。
平心而論，贏政可說是極佳的領導者與統治者。
為了穩坐大位，風行草偃，霸道強硬也是合理手段。
但也正因如此，徐福沒全說實話，留了個心眼以求自保，
利用盧生侯生的說法順水推舟，將煉丹潤飾成了求丹。
若是皇帝知道徐福握有金丹藥方，肯定會要求徐福交出，
如此一來，徐福便失去最大的籌碼和利用價值。
而若依此藥方卻無法練出金丹，按照慣例與贏政脾氣，徐福八成小命不保。
就算僥倖免死戴罪立功，肯定也是酷刑難逃備受煎熬。
畢竟再強健的體質，也禁不住刑械伺候。
實際上徐福缺的不是金丹，而是煉成金丹的一味藥引。
徐福苦苦鑽研金丹藥渣，分析組成，幾乎列出了所有材料，
缺損不明或無法取得的部分，也都找到差強人意的替代次品，
唯有藥引不知何物，試遍了大江南北的可得素材終究無果。
聰明如徐福當然想到，藥引應是海外之物，並依其作用逆估生長環境。
經過多年反覆推敲，徐福鎖定了東洋倭國。
打定主意，未滿三日，包含以書卷雜誌為名義的所有秘笈在內，
徐福便條列好行囊項目，以尋訪仙島求丹之名請求出航。
贏政大喜，立即恩准，除了必須的船艦、補給與人力之外，
徐福要求隨行的人員及物品也一概應允。
不料首次航行途中遭遇海怪，彷彿被盯上般進退兩難。
幾次繞道皆告失敗，考量到是非戰之罪，加上顧及成員性命，徐福不願冒險強闖，
硬著頭皮無功而返，只帶回一長串的損失清單。
秦皇震怒，出海親征。浩浩蕩蕩，精銳盡出。
贏政挑選通曉水性的官兵將士組織成軍，領導分隊，不只派出軍艦數十，
更徵收鄰近民用大小船艇，總數將近百艘，並分發強弓連弩，調撥精鑄鐵矢十萬餘枚，
指揮大批精良射手佈下殺陣，在箭尖抹上見血封喉的奪命劇毒，保持距離分進合擊，
列做圍捕之勢以逸待勞。最後再由徐福施術放餌引出海怪。
一聲令下，箭如雨落。連天羅地網都望塵莫及的水上陷阱。不求活捉，只要滅口。
一張嘴就能生吞十個人的龐大妖魚，才剛躍出水面就成了密麻刺蝟，
翻騰抽搐，直沉汪洋。
君無戲言，贏政以雷霆萬鈞之姿獵殺海怪，用霹靂手段替徐福清理航路。
海怪既斃，又驚動了聖駕御殲，這下徐福再無理由，只許成功不准失敗。
第二次的出海，徐福補充了更多人力物料，以項上人頭做為擔保，
務求使命必達，不成不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