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i.imgur.com/egAWVsd.png
(二十三)
某座淡水豪宅,上午十點零九分。晴天,無雲。爽朗的陽光透過整面落地窗照進屋內
,逐散所有陰影,淡水河面有耀眼的波光閃爍,庸庸碌碌的車流來去,遠處渡船緩緩駛過
河面。
在書堆的環繞之中,姚可麟只穿著一件寬鬆的白色大襯衫,那是在家時才有的輕鬆裝
扮。她曲起雙腿,抱著膝蓋,將頭枕在手臂上。
眼前的少年就是當年那個孩子。相較於這孩子的面無表情,姚可麟倒是複雜的多,說
是五味雜陳也不為過。
曾經,那個孩子只能無助地看著同伴被活活虐殺,但現在的他卻反過來獵殺這些喪心
病狂的怪物。他成長了好多,如果不是臉龐還留著些許當年的影子,姚可麟真要認不出來
。
雖然十年不過是二十出頭的年紀,但其沉穩還要更勝年長的人,但姚可麟知道十年始
終在與心裡的混亂拔河,殘缺的記憶讓這孩子不得不懷疑自身會不會正是在追獵的怪物?
因此她才有機可趁,徹底引出十年內心的混亂。
可是,現在的十年完全不同了。記憶的完整讓他不再有所迷惘,那一天女孩的死對他
形如詛咒,是混亂的源頭也是一切起因,是為了替那女孩報仇的執念,才能讓他如此堅強
。
這份堅強遠超出姚可麟的想像。
她相當訝異,十年在面對幕後元兇時居然能夠保持冷靜。十年單膝跪著,手裡抓著一
把鋒利的小刀,兩人之間的距離只要十年一個跨步,刀就能刺進姚可麟的胸膛。她相信十
年連這點都計算到了,只要膽敢輕舉妄動,他絕對不會手軟。
十年雖然看似冷靜,終究還是太衝動了些。從他大腿的不自然看來,必然是負傷在身
,也許是前幾夜在琴鍵時受的傷。那一晚相當慘烈,幸好有收購商可以省去不少善後的麻
煩。
「你受傷了。」姚可麟點出。
「那時候為什麼放過我?」
意料之中的提問。姚可麟微笑,她的笑永遠是那樣優雅雍容。「是啊,為什麼呢?」
*
可麟接過沾血的柴刀,那重量相當沉,她得使勁才能握緊。淪為待宰對象的小男孩完
完全全地嚇傻,連抵抗都沒有。
男人心急地催促:「快呀,殺了他。然後我幫你在胸口刺下記號,你就是傑克會的一
份子了。」
可麟恍若未聞,柴刀握在手中的感覺很沉很紮實,單憑刀背也能重創小男孩吧。還沒
發育完全的他好脆弱,何況是被綁住的現在呢?完全只有任人擺佈的份。
該怎麼說呢,可麟分析這種令她不快的感受,是了,這叫做無趣。
打從一開始她就沒有動手的打算,把雙手弄得血淋淋、將人開膛剖腹不在計畫之內。
最主要還是好奇受害者的反應,說實在,也就那樣而已,她預期的會是更加激烈。
至於這個男人,這個沉溺在殺人快感中的男人,實在非常無趣,殺人的動機像是出自
本能,太單純了,一點深度都沒有,不是可麟所期望的答案。越想,可麟越失望。
所以,到此為止吧?
「可以幫我按住他嗎?」可麟請求。
男人雖然還是冷酷的嘴臉,但動作迅速地壓制住小男孩。這代表他在興奮,也有獻殷
勤的意味存在。
小男孩連掙扎都沒有,一直盯著女孩的屍體不放,喉頭裡發出悶沉的聲音。然後像什
麼開關被觸動般,小男孩開始瘋狂落淚。
奇妙的是,小男孩完全沒有哭出聲,好像能夠發出聲音的部份隨著女孩一起死去,留
在這裡的小男孩並不完整。
背對可麟的男人完全沒有防備,可麟從口袋拿出電擊棒,迅速按上男人的後頸。遭受
電擊的男人顫抖倒地,電流連帶殃及小男孩,那幼小的軀體承受不住電擊,小男孩昏迷過
去。
可麟將意識殘存的男人拖離小男孩,將電擊棒抵著他左胸,男人伸手想撥開,但可麟
直接按下開關,這一按直至電池的電量耗盡才鬆手,連帶停止男人的心跳。
拿開電擊棒時,一陣焦臭瀰漫。可麟將電擊棒收回口袋,算是回收兇器,連帶將小型
攝影機也收回。至於小男孩,可麟蹲下來,近距離端詳那睡著似的蒼白臉蛋。
「刻下記號?」可麟想起男人說的,於是又拾起柴刀,掀開小男孩的衣服。小男孩很
瘦,蒼白的軀體可以看見清楚的肋骨、胸骨的形狀也很明顯。
在她刻下J的過程裡,被電昏的小男孩毫無反應,於是她探了小男孩的頸動脈,確認
他未死。
可麟擦拭掉刀柄的指紋,用手帕夾起後隨意扔到男人身邊。是時候離開現場了。小男
孩的重量比想像得還要輕,她背著小男孩循著原路走回,這畫面彷彿姐弟出遊,貼心的姊
姊背著玩累的弟弟回家。任誰看到都會這樣想的吧?
走了好遠之後,可麟抵達一開始與男人會合的地方,這裡離廢屋很遠。她將小男孩棄
置路邊便打算離開,卻又突然想起似地拿出小型攝影機,錄下小男孩的長相。
小男孩仍處於昏迷中,這一覺會睡多久呢?
*
「為什麼不回答?」十年追問,慢慢逼近姚醫生。手中那把慣用的刀奪去好幾名殺人
兇手的性命,其中也有非傑克會的人。可是十年從不濫殺,只針對殺人的怪物。
姚醫生變換姿勢改為跪坐,直挺挺地立起身子,然後解開襯衫的鈕扣。褪下襯衫之後
,乳白的胴體裸露出來,胸口很光滑,過於白皙的肌膚甚至隱約可見青色的細小血管。
沒有傑克會的記號。
「我不是成員。」姚醫生那一點傷疤都沒有的胸口證明這點,「也不是我指定要殺那
個女孩。你跟她從一開始就被盯上,我不過是在旁邊觀摩。
「是的,我的確在場,可是不管我有沒有出現,那女孩都難逃一死。但你卻不一定,
因為我,所以你活了下來。」
「別說得我會活下來都是你的功勞。你不但讓以豪冒充她的弟弟,還誤導我讓我以為
自己是傑克會的人。」十年難忍怒意,迅速刺出手臂,刀尖抵著姚醫生的喉頭。這劇烈的
動作又令大腿傷處開始作痛,「你可以阻止那個人,她可以不用死!」
姚醫生毫無懼色,彷彿那刀是無物。「也許我跟大衛杜夫很相似,都擁有過剩的好奇
心。但我跟他的差別在於他盡可能維持旁觀者的身份,而我喜歡一起攪和。
「不過大衛杜夫在他認為有必要時會進行干涉,大概是覺得可以讓事情變得更有趣吧
。否則你不會知道是我在幕後策劃一切,更不可能找到這裡。真是狡猾的情報販子。」
「大衛杜夫說你是可怕的女人。他說得完全正確。」十年的右手開始不受控制地顫抖
,因為要盡力克制不直接刺殺姚醫生的衝動。
「那我得修正說法,真是狡猾又毒舌的情報販子。那你認為呢?你害怕我嗎?」
「我想殺了你。」
姚醫生不動不躲,更不曾移開目光,始終平靜地注視十年。她突然綻開笑容,含笑回
應:「動手吧。」
十年握緊刀,準備就此了結姚醫生,讓所有的糾葛在此塵埃落定。
「不!」突然有人大叫。
十年驚訝地發現,那人居然是以豪。以豪穿著白色的病人袍子,身上各處纏著繃帶,
手裡同樣抓著小刀,另一手痛苦地捂著腹部,是那夜與十年扭打時被冰錐深深刺傷的地方
。
十年並不知道以豪並未死去,因為他求生的意志與十年復仇的怒火同樣頑強。經過急
救,以豪幸運地保住性命,但傷得比十年更重,這幾日都在此養傷。
以豪艱困地走來,每一步都會牽動傷處,引起劇痛。十年立刻喝斥:「停下。」
因為十年有姚醫生作為要脅的籌碼,別無選擇的以豪只能聽命。他就地站定,像個無
助的孩子哀求:「不要傷害姚醫生、不要殺她……」
面無表情的十年幾乎漠視以豪。要割斷姚醫生的頸動脈不過是釐米之差,只要刺進去
、刺進去……
以豪按著大腿,咬牙忍痛慢慢跪下,他眼泛淚光,眼淚轉瞬滴落,就此不止。「求求
你,不要再把姚醫生從我身邊奪走……」
十年扭頭對著以豪怒吼:「換作是你又願意放過她了?」
「不一樣、這不一樣……」以豪彷彿淋著刺骨的冷雨,無法停止顫抖。「如果你非殺
她不可,那就讓我代替她。」以豪舉刀,毫不猶豫地朝自己刺落,刀刃深深沒入體中,白
色的病人袍子暈開濕紅的血圈。
以豪虛弱地彎下腰,額頭密佈豆大的冷汗,「如果還不夠,我可以切開肚子,要我作
什麼都可以。求你……只要別傷害她……」
十年握刀的力道不再如剛才那樣緊繃,眼看以豪要拔刀再次自殘,十年只能氣急敗壞
地制止:「夠了,住手!我叫你住手!」他心亂如麻,不解地質問:「為什麼你願意作到
這種地步?」
以豪的笑很淒涼,「因為姚醫生是我最重要的人,為了她我什麼都願意。」
姚醫生緊抿著唇,不顧十年的要脅,心急地爬向以豪,而十年沒有阻止。她完全脫下
襯衫,用力按住以豪出血的傷口,不斷低聲說著:「傻瓜……」
這一刻,十年突然動搖了,在那瞬間看見年幼的自己奮不顧身地護在小姊姊身前,可
是轉眼間消散,不過是遺憾的幻影。
以豪辦到那一天他作不到的事。如果他一開始就試著挺身反抗或哀求,結果會不會有
所不同、小姊姊會不會有機會活下來?雖然很渺茫,但也許有可能……
不對,十年用力搖頭,像要驅逐這份愚蠢。這都是一廂情願的天真,沒有機會的,那
個男人太強壯,即使他跟小姊姊聯手也是無能為力。
「快逃!」
當時,被男人抓住的小姊姊大聲呼喊,要小十年先逃跑。可是他完全傻住了,浪費小
姊姊拼死為他爭取到的機會。如果角色對調過來,他盡可能拖住那男人呢?十年無法再想
,時光無法倒流,沒有如果了。
記憶復原之後,十年每天都活在懊悔當中,不斷自問:「為什麼我救不了小姊姊?」
這些年來,驅使他的動力是復仇,卻也不全然是復仇。十年更希望不要再有人跟他一
樣失去重要的人、不要再有人慘死在傑克會那些喪心病狂的怪物手裡,讓活下來的人抱著
哀痛度過餘生。
那是一輩子無法撫平的傷。
十年拿出手機,撥號。「有人受傷,出血很嚴重。地址是……」他的聲音冷漠得沒有
情緒。通話的對象是一一九報案中心。
姚醫生震驚又不解,十年冷冷瞪視:「這不代表我原諒你。」
他說完轉身就走,但姚醫生叫住他。姚醫生抓住以豪雙手,暫時讓他自己按著傷口止
血:「等我一下……」她溫柔地撫摸以豪的額頭,然後踏進成座的書堆裡,取出一本墨綠
色的精裝書。
她把精裝書遞給十年,「是謝禮,也是道歉。」
十年懷疑地接過,用小刀揭開。裡頭的書頁被挖空作成凹槽,另有一本小冊子藏在其
中。十年取出後隨意將精裝書扔在地上,翻了幾頁小冊子。
沒錯,他的確需要,這些是傑克會成員的資料。
「這些資料是那幾年我蒐集來的,保證無誤。」姚醫生突然握住十年手腕,「你完全
超乎我的想像。」
十年難忍地作噁,對於被他人碰觸的反應依然激烈得可怕。他慌張抽手,不悅地瞪了
姚醫生一眼:「不要再把以豪當成棋子。他願意為你而死,不要糟蹋他的心意。否則現在
沒拿走的,到時候我會一併討回。」
這威嚇再明白不過,姚醫生自然懂得。她返回以豪身邊繼續為他止血。失血的以豪開
始發冷,笨拙地挨近姚醫生好獲得她的體溫。
兩人的互動令十年突然有那麼一點羨慕,這對他來說是非常、非常怪異的感受,打從
有意識開始,十年就未曾體會過。
十年覺得以豪跟他實在太相似了,他的遺憾彷彿在以豪身上得到部份的彌補。「到此
為止吧。」十年在心裡對自己說,選擇就此罷手。
他無聲地離開。任務還沒結束,在完全剷除傑克會之前,十年的旅途不會停止。
屋內,只剩下姚醫生與以豪兩人。
以豪虛弱地用氣音說著:「他還是不知道……」
姚醫生伸出食指,按上以豪的唇,示意他別再說話。「這件事當成我們兩個的秘密,
只有我跟你共享,再也沒有任何人會知道,好嗎?」
以豪握住姚醫生的手指,挪開。「現在,我是最特別的那個了嗎?」
「是的。」姚醫生回答。以豪滿足地笑了。
十年早已不知蹤影。姚醫生望著空無一人的門口,輕聲說著:「再見了,09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