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中午時刻,他們下了客運,天氣微陰,空中夾雜濕氣悶得很,季節也即將轉秋。
翠綠的稻田,雪白的韭菜花,他們踏足在田間小路中,幸好還有柏油路可以行走。佳晴拉住草帽,駐足在一處田野旁,看見蜻蜓在低空遊走,晚點應該是會下場大雨。
她定在原地想起剛剛和楊柏顥在客運上的對話。
『一年四季裡面,你最喜歡哪個季節?』佳晴翻閱著剛剛路上發得免費雜誌。
『幹麻突然問這個?』
『快點回答我啦!』
『喔,冬天吧。』楊柏顥一臉疑惑。
『你給人的感覺總是穩重成熟,而且心思細膩,會考慮很多事情……哇!好準!』佳晴一邊看著雜誌,一邊念著。
『什麼啊?』他還是不解佳晴在幹麻。
『心理測驗啊,笨蛋。』
『上面寫說,你適合跟一個比你大很多歲的人在一起,但如果你喜歡照顧別人,也可以找一個比較孩子氣的人,他會幫助你找回赤子之心──你喜歡照顧別人嗎?』佳晴轉頭直視他。
『不要拿奇怪的問題來問我。』楊柏顥趕緊轉過頭,他覺得佳晴的眼神太侵略了。
『哪會奇怪?你到底喜不喜歡照顧別人啦?』
『我不知道啦!』說完,他的後腦勺還是朝向她。
『哪有可能不知道。』佳晴悶悶說道,繼續研究她手上的雜誌。
『不然妳呢?喜歡什麼季節?』楊柏顥轉攻為守。
『我?我喜歡秋天啊,剛好是我出生的季節。』
『現在差不多已經算是秋天了吧?』他望向窗外,眼神恍若飄泊般的隨著景色游移。
『是嗎?上面寫說喜歡秋天的人……』
『聽說,秋天出生的人容易多愁善感。』楊柏顥無預警的丟出這句話。
『啊?』她不解他的意思。
『這應該也算是一種測驗吧?妳覺得準嗎?』他回過頭,臉上還帶著一抹淺淺的微笑。
她還在回想的同時,前方忽地颳來一陣強風,雖然沒有掀起她的裙底,但草帽早已被風吹得在空中打轉。
「啊!我的草帽!」佳晴撩起裙襬,跑了起來。
楊柏顥聽到後面有點聲音,才想轉過身的時候,佳晴就從他身旁擦身而過,她正忙著追回她的草帽,那可是她最喜歡的一頂啊!直到她眼睜睜的看它落在一棟老舊矮房的門口前。
「真是的!帽子都髒了。」她拾起落在地上的草帽,輕拍帽緣的髒污。
佳晴抬頭觀望眼前的舊式平房,房子上的紅磚牆看得出歲月的痕跡,大門則是漆成水藍色的紗窗門,左右還貼著門簾,外圍更砌了一圈石灰色的矮牆,看起來就是十分傳統的一戶人家。樓層高度大概只有一層,庭院裡還有一塊小田地。
「欸!不是叫妳要好好跟著我的嗎?」
楊柏顥氣喘吁吁的從她後面跑來,這一帶她根本不熟悉,萬一迷路了該怎麼辦!
「我來追我飛走的帽子啊!」
「就算是這樣,妳還是不能亂跑啊!」楊柏顥簡直氣急敗壞。
「你真是一個名符其實的老頭子。」
「我是擔心妳!」
「我不還好好站在這嗎?」佳晴不服氣的反駁。
「妳真的是……」
兩人站在矮房前鬥嘴,此時矮房的主人被屋外的喧鬧聲吸引,以非常緩慢的步調推開木製的紗窗門,發出『嘎吱──』的聲響。
「是誰在外面嚷嚷啊?」
一個微微駝背的身影,佇立在門口張望。
「奶奶是我,我回來看妳了。」楊柏顥看著矮房的主人這麼稱呼著。
「奶奶?」
佳晴望向門口那滿頭銀髮的老婆婆,原來這裡就是楊柏顥的外婆家。
「哎呀,這不是我的乖孫兒嗎,今天怎麼有空來看奶奶啦?」奶奶興奮的想走去門口迎接,不料卻被楊柏顥擋下。
「奶奶,妳不必出來了,我們進去就好。」
「好、好,咱們進來說。」
佳晴愣愣的跟著楊柏顥走進屋內,沒有太多的擺設,只有簡單的家具,牆上也掛滿黑白相片,空氣中瀰漫著人事已非的味道。
「旁邊這位小姑娘是……?」奶奶笑笑的看向縮在楊柏顥身後的她,十分慈祥。
「奶奶好,我叫佳晴。」
在客運上時,她曾聽楊柏顥提過,奶奶是外省人,所以講話有些腔調是自然的事情,而奶奶也如同他敘述的一樣,和藹親切,微笑迎人。
「妳好呀,這是柏顥第一次帶女孩子來看我,是不是女朋友來著啊?」
「奶奶,妳誤會了,佳晴只是我的朋友而已。」楊柏顥在一旁義正辭嚴的澄清。
「是呀,奶奶您誤會了。」佳晴也尷尬的附和。
「這樣啊,真是不好意思,你們瞧,我都把年紀了,還淨說一些胡話,真是丟人。來、來、來,你們先坐下來再說。」
說完,奶奶步履蹣跚的朝廚房的方向走去,貌似想拿些東西出來招待他們。
「奶奶,不用忙了啦!妳應該也還沒吃飯吧?我去煮就好,妳就好好坐著休息。」
楊柏顥一眼就看穿她老人家愛操心的個性,急忙將奶奶牽到椅子上坐下。
「你這孩子真是的,就是不讓我忙,我還沒老成那副德性呢!」奶奶的聲音很嘹亮,個性卻像孩子般任性。
「奶奶妳就讓我發揮一下廚藝吧?行行好,就別跟我搶廚房了。」
「是呀奶奶,您就休息一會,讓我陪您聊聊天吧!」佳晴幫腔說道。
「行、行!奶奶這就乖乖坐著休息。」實在凹不過他們倆,奶奶笑著接受提議。
看見楊柏顥放心的踏進廚房以後,佳晴又轉過頭來,面向不知道正在織著什麼的奶奶。兩根棒針流暢的穿梭在毛線間,老人家就是片刻不得閒啊。
「奶奶,您在織什麼?」
「我在織毛衣,準備讓柏顥冬天穿。」
「哇!奶奶好厲害!那奶奶會織圍巾嗎?」
「會啊,怎麼?要向奶奶我拜師學藝嗎?」奶奶推了推鼻樑上的老花眼鏡,一臉自信。
「對啊,請奶奶教我!」
太好了,這樣就不用煩惱要送楊柏顥什麼生日禮物了!佳晴在心裡打著如意算盤。
「這樣啊,那奶奶馬上教妳。」奶奶面露滿足的微笑,看起來是真的打從心底開心。
奶奶從一旁的木櫃,拿出了另一組棒針和毛線。先簡單的口頭教學以後,兩人便開始手上的動作。佳晴專心的盯著手上的棒針,遵循奶奶方才的教學,先打一排最基礎的結,再開始織圍巾。奶奶在一旁用著像是在看未來孫媳婦的眼神,看著正在低頭和毛線拼命的佳晴,笑得十分燦爛。
「妳剛說妳叫佳晴對嗎?跟柏顥那孩子怎麼認識的啊?」
織到一半的時候,奶奶丟來這麼一句,佳晴便停下手邊的動作。
「喔……奶奶,那是因為他現在住……」
才說到一半,佳晴就定住了,因為她突然想起楊柏顥在客運上,曾千交代、萬交代過,絕對不能讓奶奶知道他現在住在她家的事情。
『為什麼不能告訴你外婆?』
『我外婆她一直以為,我現在跟我爸住在一起,要是她知道事情不是這樣,一定又會擔心。』
楊柏顥又為了不讓奶奶擔心而說謊。
「住……?」
回過神,佳晴發現奶奶還在等她繼續說下去。
「他現在住在我家隔壁啦,我們是鄰居,又剛好是隔壁班同學,所以蠻熟悉的。」她一邊乾笑一邊迴避奶奶的眼睛,她說謊的功力還太弱了。
「這樣啊,那就好了,他有跟他的爸爸好好住一起,對吧。」
「是啊,奶奶別擔心。」佳晴的眼神還在繼續飄移,直到她看到一幅相框而停下。
相框被擺放在電視櫃的上面,雖然有些反光,還是不難看出裡頭是一個小男孩和一個女人的合照,看樣子應該楊柏顥和他媽媽的合照。
「奶奶那張照片是……?」
奶奶順著佳晴看得方向望去,凝視了一會,她露出愛憐的眼光,帶著滿腔的懷念,彷彿已經許久沒有人過問她的曾經。
「那是柏顥幼稚園畢業時的照片,旁邊是我的女兒。」
「那拍得人是……?」
「拍得人是那孩子的爸爸。」
她們沉默了一陣子,佳晴沒再搭話,只是繼續織著手上的圍巾。
照片上的楊柏顥看起來和現在完全不同,多了一點天真爛漫,也是,畢竟那時的他還只是個孩子。
「為什麼……奶奶不搬去台北跟柏顥一起住啊?」佳晴原本想在心裡的話,呼之欲出。
「我一個老人只是孩子們的拖油瓶,孩子跟爸爸才是最好的選擇,我女兒她一定也是這樣想的。」
說完,佳晴瞥見奶奶的眼眶閃動著淚光,沒有落下,她賣力的眨著眼,面容看起來有些滄桑。
「奶奶……」
「柏顥是個很乖的孩子,只可惜他生在錯的家庭,我常常一個人為此嘆息。我啊,不能為那孩子做什麼,頂多替他織織毛衣,妳瞧,我真是老不中用了,還要孩子們為我擔心。」她用佈滿皺紋的雙手,輕輕擦拭眼角的淚水。
「奶奶,我想知道為什麼柏顥的爸爸媽媽會離婚,您能告訴我嗎?」
「好,讓奶奶來告訴妳……」
奶奶用沙啞的聲線,訴說過往的一段故事,而這個故事的最後,留下的只是無以名狀的悲傷。
他們在她十八歲的時候相識相愛,轟轟烈烈。
他是個才高八斗的大學生,而她只是個勉強高職畢業的普通女孩。他比她年長,他們在舞廳相遇,墜入愛河,然後交往。
男方家境優渥,女方家境卻只是一般的農村家庭,即使如此,他也從未嫌棄過她,但在那個年代裡,男方的家長追求門當戶對,於是他們想盡方法威脅女孩,讓她主動離開他們的兒子。那些日子即使再傷心,她也極力的反抗,憑什麼他們相愛卻不能自由的在一起呢?
直到後來一次意外,女孩懷孕了,她正式踏入男方家的大門,成為她最愛的人的妻子。她含辛茹苦的生下小孩,盡全力的侍奉公婆,只為了取得他們的認可,她努力著,但她始終得不到他們的諒解與認可,最後換來的還是一場冷嘲熱諷。她的丈夫也把一切看在心底,心疼卻也無能為力,他們無法改變現況。
故事的結局,女孩認輸了,她倦了也累了,這麼多年了,付出的終究是一場空。她和丈夫協商以後,在離婚協議書上簽下全名,換取自由及尊嚴,還有孩子。她的丈夫也不顧一切的把孩子的監護權讓給了她,因為他知道那孩子就是她的全部,即使他還深深愛著她──。
「這些年來,孩子的爸一直都有固定寄錢來,雖然很少親自過來,畢竟孩子的爸後來也跟一個不錯的姑娘再婚,聽說還生下一個小男嬰,之後前親家就沒再來要過孩子了。」奶奶最後緩緩的說道。
佳晴聽完後靜默不語,她似乎領悟到些什麼,楊叔叔對於楊柏顥以及他媽媽的關愛,一直都是以無形的方式在表現著。
「奶奶,您剛說寄錢的事情,柏顥知道嗎?」
「這個……我想應該是不知道,我女兒很少向那孩子提起他爸的事情。」
這時廚房響起楊柏顥的聲音,中斷了她們的對話。
「奶奶!冰箱裡怎麼那麼多東西,妳一定是又亂買了對不對?」
「哎呀!瞧我這個記性,那些東西是你爸爸昨天拿來的,都還新鮮的呢!」
「我爸?」楊柏顥掀開簾子,從廚房裡走出來。
「是呀,他沒跟你說啊?」奶奶轉過頭睜大眼瞧著楊柏顥。
「喔……沒聽他提過……他常來嗎?」
「你爸他啊,從你媽去世以後,每兩個月都會來看我一次,也會寄錢給我。」
「奶奶,我沒聽你提起過啊?」
「我想說你爸應該會跟你說的,這不是住一塊嗎?」
「嗯……沒事,我準備得差不多了,可以吃飯了。」
他說完,便面無表情的走回廚房,奶奶不解的看著他。
「下雨了。」佳晴喃喃自語。
紗窗門外正滴滴答答的下起雨來,如同他此時的心境,傾盆大雨,他不知道該何去何從。
「你到底在想要得到什麼!」
楊柏顥用力的重捶牆壁,聲音被窗外的雨聲蓋過,拳頭上佈滿挫傷,他無法平復自己的內心。
他第一次恨這世界的不公平。
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