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
閘門閃爍著紅色的錯誤燈號與警告聲,不解的我又嘗試了幾次。
「是李艾寧小姐嗎?公司請妳先在家休息,暫時不用來上班。」保全急忙從大廳一頭
奔跑向我,將我擋在閘門前,與櫃台小姐眼神交流確認著我。此時我注意到有些人群姍笑
、切切私語著,很快的聲音全糾纏在心上。一個不注意,一兩滴眼淚就從眼眶裏滿上臉頰
,連眉頭都來不及皺。一個狀況外的男子還過來關心我發生了什麼事情,要用他的工作證
帶我上去。
「沒事沒事,我忘記公司有給我通知了。」打斷男子與保全的談話,我抹了眼淚,撐
起地微笑有點難熬。其實公司並沒有給我任何通知。
後來才去便利商店買了一本周刊,封面是上個月你在公園擁抱我,看著照片一度掉入
那些私會私密的夜晚,某個人幫我們紀錄這不可見光的愛情。我坐在商店窗旁的用餐區,
周刊內容與其他明星出軌時大同小異,也把你爸爸年輕時的情史做了整理
。
女店員輕拍我的肩膀,指著窗外對街,提醒我有個男人正在對我拍照。
「他在那邊一陣子了,那個人......」店員大概是出於女性的互相體貼。
「我闖禍了。」我指了指周刊的封面,對店員苦笑也鼻酸了。
那天電話裏,她說這是因為你爸爸選舉的關係,其他傷害更大的照片已經花錢擺平了
,但是記者還是必須給編輯一個交代。她說我們兩個女人必須吃一頓飯,其他的到時候在
談。手機微微震動,你透過秘書傳了簡訊給我,說很抱歉讓我承受這些,要我等你的消息
。
之後也聯絡不上你了,我撥了電話總是進入語音信箱,言不及義地說著瑣事,像你還
會與我約定時間,而我們之間從來沒被打擾。
車窗貼的隔熱紙發皺了,霓虹與招牌仍然在夜裏艷著,紛亂的人群中男女並肩而行,
計程車正經過喧嘩的鬧區。司機說有台車老跟在後頭,透過照後鏡問我是不是明星,我只
淡淡地微弱地說了句......
「愛錯人了。」司機沒再多說話。
暖色燈光從花圃暈上粗糙白石牆,映照在白色歐洲建築襯托得很典雅。剛下計程車還
來不及膽怯,接待人員便上前開了車門引領我走進餐廳裏。美術館般的浮華映入眼簾,素
白挑高的墻掛了幅大尺寸繁花盛開的油畫,旁邊的青銅人物雕像與紅地毯更顯氣勢,這景
色使人不自覺地拉直背脊。
經過漫漫長廊進入用餐區,一旁鋼琴輕巧細膩地演奏,若有似無的琴聲似乎正適合談
話。接待把我引入餐廳內靠窗的位置,她早已在位子上,先是優雅的捏著酒杯,澄透的酒
色與氣泡在水晶吊燈下閃耀不斷。
與我對上眼後,她便狂喜地朝我小跑步過來,擁抱得像是多年不見的友人,我無法適
應這意料外的接觸。在家裏頭假想的應對全都亂了套,擁抱讓耳際臉頰如此貼近,心悸之
餘還是將指尖放在她的腰際,她身上香氛入鼻。
「對不起這麼冒昧,因為之後妳的身份會是我的乾妹妹。窗外記者還在拍照呢。」她
對我耳語著。
忽然,才理解你們的世界全然不同,真假之間的可以界線模糊不清,一絲惶恐由心而
生。彷彿注定了與你的情愫是簡單不來的,打從一開始就是如此,僅僅靠自己一廂情願根
本不足以抗衡。
「但是裏面說什麼就不用擔心了,坐吧。」她落落大方地請我入座,舉手投足之間身
段優雅,刺繡連身洋裝讓她如畫中美人。
她親切地介紹著菜色,是入戲太深真把彼此當姊妹,還是她早已習慣這些客套的言行
,我不清楚也聽不進任何一句話。她幾乎完美的姿態,眼神誠摯、談吐之間莞爾瞇著眼的
樣子很迷惑人,卻也漸漸煽動了我的情緒。
「怎麼了嗎?」她歪著頭,依舊親切地笑著。
「這些重要嗎?我不懂我們今天為什麼要演這場戲。」問出口的當下也牽動了鼻腔的
酸澀,雙眼發燙不過一眨眼功夫。
「我們只是需要拍一張擁抱的照片,打點一下記者,讓他把我們變成姐妹,剩下的就
是吃一頓晚餐了。」也許是看到我眼眶快含不住淚,她急忙地解釋著。
「為什麼妳可以這樣子跟我......難道妳......妳不恨我嗎?」妳示意服務生將窗簾放下
。任由眼淚去模糊視線,來不及抹去的全都流入嘴裏鹹苦交織著。她驚訝地愣了好幾秒說
不出話,倔著撇過頭去不讓她看見自己狼狽不堪像個失敗者,只是把手搓得轉紅發疼。
「我不會恨你,只是妳知道我跟遠凡的關係嗎?」她把聲音放得更柔軟了。
「你們都是演員......」我演不了這場戲。她每每對我示好,也一次次地讓我惶恐,恐
懼與你愛情的片刻都成虛假。
「妳聽我說,也許妳說的沒錯。我們的婚姻從頭到尾就是一場騙局、一場戲。我愛的
是女人,但我家人覺得端不上台面,所以......」她繞過圓桌,壓低音量輕聲地對我坦白著
。
轉眼之間,武裝的自己完完全全被瓦解殆盡,而心裏那條繃緊的弦終於斷了。壓抑不
住地情緒溼透滿臉,摀著臉咬緊牙關不讓自己嗚咽。妳走到我的身旁彎下身,撫滑著我的
背也讓我靠在肩窩裏放聲啜泣,像個嬰兒無法理性也不得不哭。
「親愛的妹妹,從來沒人告訴妳跟我們這種人談戀愛有多難、多委屈對吧?這些都不
是妳的錯。」止不住的眼淚沾溼了她的肩。不斷想穩住自己的情緒,又因明白你給得愛如
此真實完整而激動,無法自拔地迴圈著。她依舊蹲在身旁,用溫柔話語安撫著我。
「妳這樣一直哭下去,我要花很多錢買照片。」直到她在耳邊說了這句玩笑話,頓時
讓我停止哭泣,她只是傾頭一笑。
她牽著我進洗手間替我點拭眼淚,跟我要了化妝包仔細幫我補妝。她的睫毛在眼尾勾
起嫵媚弧度,唇上抹著玫瑰色,神情卻不那麼艷麗。像某個鄰家裏頭愛漂亮的姊姊,幫隔
壁哭腫眼的妹妹化妝。
「對著鏡子笑一個吧。」完成後她要我對著鏡子發自內心地笑一回。她說每次這樣對
鏡子笑,好像就能更堅強幾分,好像自己真得如此美好,卻不像是在對我說。她眼神中閃
過一絲動搖閃爍讓我想起你,那個西裝比領、光鮮亮麗卻憂鬱的你。
大概是好幾天沒好好吃頓飯了,藝術品般的菜餚我沒多留戀欣賞,全都被我吃進肚子
裏,她只是托著頭笑問我幾歲了,我說二十六歲,然後她沒好氣地說只有年輕人才能這樣
吃。
「妳也是年輕人,是我比較貪吃而已。」說完,她又莞爾地笑了。
「難怪他會愛上妳,這麼體貼人。」聽她這麼說,我又緊張性地喝著水,桌上那瓶水
幾乎也都被我喝下肚。
後來我們聊了很多生活的事情,她羨慕我的某些生活的消磨,她說她的生活裏已經沒
有這些片刻,例如有時間看完整部電影,與愛人做菜然後吃一頓飯。
「妳隨時可以放個長假,過些自己想過的生活,不是嗎?」她搖了搖頭。
「我很膽小,而妳只是不知道自己勇敢。」她望著窗外,喝酒的側臉沒了笑容,卻真
實得讓人心碎。
從沒想過有人會把勇敢放在我身上,或許只是比別人敢愛些,僅僅如此而已。
她陪著我走出餐廳時,你已經在門口等著我,依靠在車旁抽著菸與西裝挺拔的模樣,
是拘束的裝扮的你。明知道不該有太多曖昧動作的我,還是忍不住擁抱了你,只是盡量保
持著彼此應有的姿態來壓縮做文章的空間。
想在你耳邊說些什麼話語,只是直到兩人都抽離了擁抱才用淒涼的對望交談。你走到
她面前輕吻她的唇,霎時間,激動情緒讓我輕易地就把說好的戲碼都拋到腦後,心跳急速
地加劇然後暈眩。她大概察覺我神情了,所以用極細小的幅度搖著頭,似乎要我別入戲太
深。
「替我把妹妹送回家吧!」她拍了拍你的手臂後,便轉身又進了餐廳裏。你替我開車
門時,菸味幾乎掩蓋原本的氣味,一包被撕壞的香菸盒與零散的菸在置物槽裏亂成一團,
從來不在車上抽煙的你,如今在駕駛座上點起菸。
一路上你我沈默,與第一次在你載我回家時如出一徹,冷氣終究還是冷了些。你的側
臉有些緊繃也憔悴,拿不定該如何是好的我,只能將手放在你的大腿上,彷彿觸碰是僅剩
的交談方式,對於無能為力的我來說。
紅燈下,你突然歇斯底里用力地敲著方向盤,香菸的火星在車內飛濺,喇叭聲不規律
地在馬路上大作,你原本梳撿整齊的頭髮因此亂了,絲髮散亂在額頭。你直接將車子停在
馬路中央,後頭的車子喇叭聲催促著。
「是不是沒辦法在一起了?」我問著你,然而你只是癱在椅子上,指手還夾著剩空殼
的菸頭,眼裏反映著不知是路燈或車燈。大概是某總程度上的默認,我撇過頭,不自覺地
大口喘息著,仿佛這些冷空氣有鎮定的作用,可以讓眉頭不再繼續糾結,讓眼淚停止醞釀
。燈號又轉紅,眼前車潮流動不息。
「遠凡,你愛我嗎?」我吸了吸鼻子,重新看向你也確保了自己的表情足夠堅定。
「我愛妳,可是我到底該怎麼......」你激動抓著我的肩膀失控的力氣弄痛了我,等你
看清楚了眼前的我的臉,只是又將自己頭髮揉得更亂,洩氣的你趴靠在方向盤上。
「我愛妳,可是......」你似乎想說些什麼話語,但好像也沒那麼要緊了。
「你知道嗎?除此之外我什麼都不需要了。」我打斷了你,捧著你的臉轉過頭來。正
巧,你的一顆眼淚從臉頰滑落在我的手上,一下子就被冷氣吹冷了。我伸手去幫你梳理了
頭髮,然後對你淺淺地笑,我知道自己這樣笑的時候最具說服力,儘管我也在掉眼淚。
「你肯定還沒吃飯吧?我們回家吃水餃好嗎?」你也替我抹了臉上的水痕,然後說了
聲好。綠燈亮起,你重新調整照後鏡,車子緩和地在路上走著,彷彿把悲傷的事實都留在
那座紅綠燈下了。後來你把車停在我家公寓的附近,確認沒人跟拍之後,一起並肩走了一
小段熟悉的巷弄。
你牽著我的手。一時之間,對於穿西裝的你還是很陌生,好像只要你把衣服換成休閒
的,頭髮撥弄得灑脫些,這些紛擾就能化為烏有,像做了場夢......而夢終究會醒會忘。
這是我們第一次有所爭執,你說煮水餃一定要在水滾後加冷水,我說一鍋熱水煮到底
就可以了。你堅持得徹底,好像在故意鬧著玩,拗不過你的我最後退出小廚房,讓你一個
人盡情發揮,只是在沙發上還是忍不住地探頭關心,看你用肩膀擦汗的模樣,有些逞強地
皺挑著眉。
「今天我是主廚,主廚做什麼都是對的。」你發現正在觀望的我,彼此都被這不知從
哪來的自信逗笑了。幾分鐘後,本來應該是水餃起鍋的時候,你默默探出頭來曖昧地對我
招了招手。進廚房一看根本就是場鬧劇,因為水餃破得實在離譜,整個陷入了該不該撈起
來的窘境。
「報告主廚,二廚建議直接打個蛋花,把湯調味一下直接這樣吃也挺好的。我小時候
煮壞了都這麼處理的。」其實我根本沒把水餃煮壞過,你點了點頭採納了二廚的建議。晚
餐已經吃下整個套餐的我,依舊陪著你吃。
只是你今天吃得好慢也特別多話,問我這幾天還好嗎?我說一切都還好,又問我是不
是怕你擔心才這麼說的,我沒回答只是笑了笑。
「艾寧,從來沒人像你一樣體貼我,我想是我先愛上你的。」最後,你對著我告白這
一句話,就從破爛菸盒叼起一支菸,像個孩子似的逃去陽台。
今天我從你的背後環抱著,感受著抽菸時吞吐起伏和獨特的氣味,把這些以後會眷戀
的都收入心裏。你輕撫著我的手指,捏揉著指甲、指節,最後吻著嗅著掌心。我們的愛情
走到盡頭,卻還有那麼多愛來不及交換,這些剩餘的是不是經過時間發酵後,就成為遺憾
?
夜深人靜了,今晚時間依舊留不住,如同你一般。
「如果我跟妳一樣平凡就好了。」告別時,你對我傾訴。我捧著你的臉,必須把這張
臉看得透徹,深怕會遺忘關於你的某個記號,在記憶裏就拼湊不出那些細節,拼湊不出我
深愛過的臉龐,記清楚了才能讓你往回憶裏走。
「我們在一起的時候,都過得很平凡。」就連最後的這個吻,也平淡得幾乎不像是告
別的時刻。你終究還是轉身,下樓的身影讓我鼻酸,目送著你離開時,捂住嘴也止不住悲
鳴從指縫逃到空氣,不知道你聽見了沒,聽見了還肯走嗎?直到那聲鐵門關上時的巨大聲
響,我才疲軟地跪地放聲哭泣。
關上門後,壓抑或哭泣到氣力喪盡的我突然止不住反胃,吐了整地腥臭,嘴裏渾噩苦
澀得像吞了幾公升眼淚。
幾天過後,周刊在各大報上的頭版刊登道歉啟事,說關於我們的報導是錯誤的訊息。
然後公司通知我回去上班,雖然一切看似日常,但茶水間的聊天總是在我踏進去的時候安
靜到荒謬,只剩眼神的迴避。小道消息說我們的愛情是真的,其他的都是花錢擺平的,回
家想起來還是覺得準確得毛骨悚然。所以在回公司後的第五天,我就將辭呈交給上司了。
自己一個人吃飯總會胡思亂想,常常以為手機響了或振動,以為是你的訊息。最後透
過僅剩的朋友一起分攤寂寞,讓這樣的症狀逐漸緩和,與朋友一起煮過幾次飯之後,莫名
地被朋友慫恿著,說我應該自己做生意。
算了算自己戶頭裏的數字,好像還夠弄個攤販,也夠賠幾個月的錢,於是開始籌備起
自己的早餐攤車。
在跑攤車廠商的幾個月過程中,他們都挺照顧我的,大概是看這人什麼都不懂的樣子
也狠不下手。忙碌之中,總覺得自己越來越精打細算,越來越有老闆的應對進退,讓自己
稍微不平凡些,好像就距離你的世界靠近些。
某天工廠裏的電視播放著你爸落選的新聞,只是淡淡地覺得自己的愛情被犧牲得很廉
價,埋怨自己沒能多執著些。我不奢求結甜美的果實,就算是愛情最後都被彼此消磨殆盡
,也就甘心了。
曾經打過電話給你,因為膽怯而沒能堅持到你接起,也因為膽怯而沒接起回電,我們
似乎默契地把這通電話當作誤會。
還習慣留意你的一切,不管是新聞或者街上某個像你的身影。新聞台的名嘴說你爸爸
因為政治立場站錯邊而遭到清算,很多重大弊案的矛頭開始指向你們家公司。畫面裏你的
鬢髮有了些白髮絲,媒體推擠之中依舊保有你的風度、你的笑容,他們爭先恐後的也不在
乎你的滄桑與日俱增。
其中一個我一輩子可能都看不明白的弊案被檢調起訴了。很短的時間,你爸爸被收押
禁見,股東將公司高層改組了,把你排除在外。方珊也跟你離了婚,我想是來自她家庭的
壓力,也暗自地替她開心,在愛情層面上她獲得一定程度的自由了。
無關懦弱或勇敢了,只知道我必須與你見上一面,卻發現你的電話已經變成空號,軟
體不再已讀或回覆,只是我又聯絡了好幾次,不斷地懷疑是系統出錯,或是自己記錯了電
話,熬夜在網路上盲目地收尋著你的電子郵件。
清晨,臉頰被陽光照得熱辣辣的,從書桌上醒來時還有些搞不清楚狀況,筆電上停在
你與政商握著手的照片。終究還是聯絡不上你,全台性停電後,新聞的熱潮很快地更替了
,電視裏也沒辦法再看見你的身影。
攤車開幕之後,我一直覺得你會出現,就像那天方珊打電話給我,很突兀地打亂原本
的生活,或許又為此掉幾次眼淚。有趣的是手邊竟然沒有任何一張與你的合照可以想念,
之前過於小心翼翼地呵護愛情,就連合照都成了違禁品。
忙碌的生活下,日子八天十天地過,對於你的一切細節都開始模糊,無法確定那顆痣
到底落在左臉頰或者相反,肚子上手術的小疤痕、耳朵的輪廓全都在腦裏褪色了。唯一清
晰的還是味道,你覆蓋了我所有對菸的嗅覺記憶,包括父親的味道。失去再愛上某個癮君
子的能力,也怕習慣其他味道後,會丟失最後一個與你的線索。
生活很細瑣,能回顧的時間少了。記憶變得不切實,錯亂倒置著每個廝磨的時光,你
的臉在豔陽下、在雨裏、在房間裏燈光漸熄。最後我忘了時常去想你,除了味道之外,似
乎什麼都不需要留戀了。
「好久不見。」正用力刷著煎台的我被聲音嚇了一跳,幾滴汙水噴在臉上,我瞇了眼
沒能看清楚是誰,那個人抽了櫃檯上的紙巾遞給我。是你,你穿得一派休閒的模樣,雙手
依靠在櫃檯。抹了抹臉上的水,我們就這麼沉默了小段時間,牆上的掛扇嗡嗡地吹著風,
恰好吹過你身旁,流入鼻腔的只有男性用品常有的草本香味。
「啊......你戒菸了。」我笑了,笑自己像隻撲了空的貓。你點點頭也笑得比以前好看
許多。
「前幾年感冒肺炎就順勢戒了。」斜陽照進店裏,你的鬢角在橘紅下帶著灰白,與你
年紀有些衝突。除了頭髮與眼尾又更深刻之外,似乎也跟以前沒太多落差。我脫了橡膠手
套與圍裙,與其他人交接了清潔之後,請你坐在店裏靠窗的位子。你坐姿一派輕鬆,好像
手裏缺了本書。
從架上拿了兩個馬克杯,倒了杯水給你,動作誘發了陳年舊事,想起你第一次說我體
貼,笨拙地在廚房幫忙的模樣,然後我們都喝醉了。慶幸我們還沒有太生疏,還能自在地
坐在彼此面前,你接過馬克杯說我一樣體貼,一點也沒變。你大概是忘了自己在餐廳裏了
,我只是微笑。
轉了轉馬克杯,忍不住還是問了你的近況。
「你也沒變,只是頭髮白了些......這幾年還好嗎?」我淺笑著問。
「自己開了間小公司,一直以來都只管理七個人。挺好的,我現在都周休二日了......
」聊著你的公司,在五十坪大的辦公室裏各司其職,規模雖然小但你似乎還是野心勃勃。
我開玩笑地說我現在也是老闆了,管理三個人是輸你一些的。聊著聊著你卻淡出談話也收
起笑顏,我狐疑地歪了頭。
「艾寧,這幾年我努力把自己活得平凡......我想我真的平凡了。」你的眼神沒以前幹
練了,只是憂傷依舊還在,所以讓那些過期的遺忘的都湧上心頭。才意會到剛才你一直在
對我告白著,尋覓著可能性。還能從餘燼中翻找出什麼嗎?還有沒被時間消磨成灰的嗎?
曾經猜想你在某天與我一見,你我如昔日一般,是猜對也猜錯了。
「謝謝你為了我——」話來不及說完,落地窗忽然被拍了幾下作響,把我們都嚇了一
跳,一張稚氣的鬼臉浮誇地貼在玻璃上,兩個小掌心貼壓得泛白,一時間你我都被逗笑了
。只是你低著頭笑得有些荒涼,我想你是認出她了,畢竟她實在與我長得太像。一旁老公
手裏拿著帳單指了指對面的便利商店,我點點頭。
「溫溫,不是說好不能摸玻璃的嗎?你看旁邊姊姊才剛擦好欸!」因為想聽清楚我說
什麼,她又把耳朵貼上玻璃,弄得滿滿的白霧印子。我起身,你說你去洗把臉便離開了座
位,匆忙得沒能看清楚你的表情。
走出門口,順便跟擦玻璃的同事說聲抱歉。在窗邊將女兒抱在懷裏時,碰巧看到你桌
上的手機有新訊息。桌布裏女孩雙手羞澀地捏著水餃在耳邊,鼻頭沾了白粉,臉頰上有些
紅暈,困擾也笑得甜膩的模樣,是我。
沒意會你已經在桌前,你伸手蓋住畫面將手機放回口袋裏,似笑非笑的。玻璃映著我
表情很茫然,你手插口袋與對街景色交疊不清。不經腦袋的將手貼在玻璃上,你彎下身把
手與我的重疊,是整整大上一號的手。
原本暖著的掌心逐漸轉冷。如果不是女兒觸碰著我的臉頰,叫了我幾聲媽媽,可能還
會墜入過往更多,不斷地回溯以前的光景。
親暱地磨了磨她的小鼻子,吻了吻小脖子,怕癢的她笑幾乎癱軟在我身上。真的好像
,與剛才相片中的我幾乎是一個模子,而你在門口看著我們玩鬧,我撫著她的背。原本以
為你會過來與她打個招呼,問問年紀或者摸摸她的臉頰,然而我總是猜錯。
「掰掰——」女兒揮著手,似乎像過去的我也能讀懂你,早我一步說了再見。你輕輕
說了聲我走了,便轉身離開。與你倉促的告別不算陌生,卻也從來沒習慣過。沒留下電話
或者某個日期的你,一下就淹沒在下班人潮中。如果你能早幾個小時,或許能在店裏頭留
下一桌髒碗盤,離開的背影會比剛才的飽滿些。
「妳朋友呢?走啦?」老公穿過馬路後東張西望也問著我,手裏提著一手啤酒有些不
經腦袋。這個不菸不賭的男人,跟我一樣有時常找理由小酌的興趣。或許我是這樣愛上這
個人的。
「嗯。好久不見了,好巧。」女兒不知道什麼時候在懷裏睡著了,安穩的臉睫毛長得
純真無邪。
「今天二十一號,最後一天代繳期限,好險。」老公在一旁嘀咕著,我不自覺深吸了
一口氣。
真的好巧。如果我們當初習慣過私人節日,今天會是你我的紀念日。過不過節其實無
所謂,反正小廚房裏散漫著喧鬧與味道,客廳小桌子上的菜還算講究,馬克杯裝著過量的
酒。你在陽台抽菸,我只管讀懂你的微末線索,然後你對我說著體貼,在沙發貪婪彼此的
鼻息與擁抱。
後來發生的並不怪誰,只是與你的日子走入盡頭了。慶幸自己能讀懂你,猜穿你不願
意說的離別,那晚你有些無賴任性,似乎才是真實或你嚮往的你。如果,如果沒能夠讀這
些你眉宇間、眼神裏的訊息,我們也不會在小公寓裏過上一段,你我眷戀也平凡的日子。
你說對嗎?
完
後記:這一次的寫作其實是企圖用較真實的感覺來寫一個總裁類型小說,搭配一點自己喜
歡的淡色哀傷,感謝各位的觀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