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我的世界(1)
早晨的陽光最美好了,尤其是連續幾日暴風雨總算消停後的早上,光線
照得整片湖面閃閃發亮。
掛在樹葉上的幾串露珠在我的撥弄下滑落,滴入掌心。憑窗看出去,整
片樹林被洗滌得一塵不染,僅僅一個晚上,就清麗得不像話,像是才經歷一
次舒服的冷水澡似的。我整個人沐浴在新鮮而略濕潤的空氣裡,看著蔚藍的
天空垂降下來,使得遠處索拿山的稜線顯得格外分明,是個找不著雲朵蹤跡
的晴朗日子。
是個適合重逢的日子。
正神遊之際,木質的地板上傳來了微弱的聲響,衣物摩擦的聲音讓我即
使背對著聲音來源,也能想像原本熟睡的人正翻了個身,逐漸清醒過來。
「你好像愈睡愈晚了,真不像你。這樣真的沒問題嗎?」我偏著頭看
他。
他揉了揉眼睛,打了個呵欠,沒有回話,只是慵懶地朝我揮揮手,示意
我過去。我先是杵在原處無言地盯著他,接著無可奈何地踱步到他身邊,低
頭看著這個雖成日黏在堅硬地板上,卻仍活得自得其樂的傢伙。陽光攀過窗
櫺,把室內切割成輪廓分明的幾何圖形,光和影的接縫將他頤長的身軀從胸
口處斜斜地一分為二,陰影拂拭著那張我再熟悉不過的面孔 。
「愣著做什麼?」他用剛睡醒的瘖啞嗓音軟聲說:「來。」
我聞言蹲下身,繼續端詳著他那雙在陰影裡仍閃著光的棕色眼眸:「不
管怎麼看,真的都像在照鏡子一樣。」
「傻瓜,我們長得又不像。」
「我是說眼睛。」我伸手輕觸他的眼皮。「簡直一模一樣,好神奇。」
他並未做出回應,只是闔上眼,任由我的指尖一次次遊走、撫摸那層包
覆著那雙與我相同眼睛的薄薄肌膚。離窗最近的那株樹上忽地響起了鳥鳴
聲,成對的銜雨雀輕快哼著曲,像是在報時,喳呼著提醒我們是時候準備出
門了。
「急什麼?慶典一向不會準時開幕的。」他像是洞悉我的想法,悠哉說
道。
「所以你今天有沒有要跟我一塊出門?」我嘟著嘴說。
「不了,我大概還得再睡一下。」
「你是得了什麼嗜睡症嗎?」我不可置信地說,一不小心戳了他右眼一
下,他痛呼出聲,但我還是不死心地接著說:「一年一度的盛會,好歹今天
出門看看吧?你畢業都快一年了,到底打算宅在家裡到什麼時候啊?真是搞
不懂你,提前離開學院難道只是為了在家裡落地生根嗎?」
只見他用手摀著被戳到的右眼,喃喃自語「真是暴力」,卻沒有正面回
答我的問題,而是用一貫不疾不徐的語調說:「妳還是自己去吧,往年也都
是跟卡洛一起參加的不是嗎?」
「卡洛有卡珞陪呀!而且,」我垂下眼小聲說:「我偶爾也想跟你一起
嘛。」
他默不作聲,光與影的接縫此時已經悄悄爬上他的臉頰,讓他原本就還
沒完全睜開的眼睛因為強光而瞇得更細了。半晌,他握住我垂落在他臉側的
手,輕輕貼上他的心口。
「說什麼呢。一直都感應得到,不是嗎?」
他的嗓音低低的,透過胸腔的共鳴又放大了好幾倍,在我耳裡嗡嗡作
響。怦怦、怦怦。這瞬間,我和他的心跳聲齊響成一道旋律,將我們的世界
共振成相同的模樣, 一個完整而獨特的「我的世界」。怦怦、怦怦。這一
刻,我的世界沒有鳥鳴,沒有徐徐吹過的晨風,只剩下這道穩定的心音擊
響,但世界裡有我、有他,這就夠了。成雙而生,互為彼此另一半的我們,
共同組成了這個完完全全的「我」。
是啊,二十年來未曾改變的心音,無時無刻都能感受得到,但是我卻不
住想著為什麼,為什麼呢?雖然我真的好想問他這個問題,但我最終還是將
問句吞了回去。
「你作弊。」我輕聲抱怨。
「提醒妳事實而已。」他似笑非笑地回應,略顯疲憊地闔上眼。「不
過,作為補償,在妳出門前,我們可以繼續昨晚還沒做完的事。」
「真的?」我喜出望外地說,然後瞇起眼睛瞪他。「我還沒找你算帳,
居然進行到一半就睡著你還笑得出來?」
看他嘴角揚起難以掩飾的笑容,我忍不住用力捏了他胸口一下,讓他神
色痛苦地蜷起身子。見狀,我心情暢快地替他鬆開衣領,接著細心解開他素
白長衫的木質鈕扣,好為他褪去上衣。他的上身肌肉精實,胸腹肌理分明,
除了那令人羨慕的寬闊肩膀,雙臂也看上去強而有力。「喂,翻個面。」我
輕拍一下他的手臂,像滾棉被一樣將人往旁翻,咻一下將他壓在身下的長衫
抽起。他的背部袒露出來,昨晚我嘔心瀝血的傑作一下子在我眼前展開。
「我的手藝真不是蓋的。」我讚嘆。
「真可惜學院沒有人體彩繪這個科目。」
他翻身面對我,我還來不及埋怨他那調侃的語氣,整個人就失重地飄浮
起來,害我手忙腳亂了一番。「下次不要毫無預警地做這種事!」我嘶聲
說,但他不甚在意地讓元素托起我全身的重量,平行浮在他的正上方,動手
替我寬衣解帶。我瞅著他認真的神情,伸手將他烏黑的瀏海撥開,露出額頭
來,好更清楚地看見那雙和我一模一樣的棕色眼睛。「別亂動,要翻面
了。」他出聲提醒,緊接著我就感到空氣裡的元素包覆著我猶如一張軟被,
溫柔地將我翻身朝上。衣衫已然脫落,我感到背後的他正仔細解開我的內
衣,鬆開我胸前的束縛。
「啊,真羨慕你,內衣什麼的最麻煩了。」卸下內衣,我深深吸了口
氣,覺得整個人都自由了起來。「為什麼男人跟女人要有不一樣的身體
啊?」
我感受到背上的觸摸,癢得令我忍不住發笑。他役使元素,又將我俐落
翻了過身,我慌忙地用手護著胸部:「溫柔點可以嗎?可惡,沒胸的人都不
懂這種不便啦!內衣還是有存在的必要的」
這次他沒有笑,也沒有調侃,只是輕輕挪開我的雙手,凝視著我裸露的
胸口,像是在專注解著什麼天大的謎題似的。
「妳這樣很好。我不知道為什麼,但妳現在的樣子很好。」
聽見這番話,我眨眨眼,花了幾秒鐘理解他這似乎是在稱讚我,接著震
驚得久久不能自己,直到他的指尖匯聚元素,開始觸碰我胸前的肌膚時,才
緩緩回過神來。
原本窗外那對銜雨雀一搭一唱地哼著小曲,不知何時讓元素給阻絕在
外。陽光折進來的角度微妙地改變了,木屋裡的色調一下子昏暗下來,我立
即明白這是他每每進行彩繪時都會設置的措施。我曾問他,被別人看見有什
麼不好?他卻反問,妳想被看見光著身子的模樣嗎?我一時之間竟沒辦法回
答這個問題。為什麼我不想被別人看見裸體的樣子?為什麼和他袒裎相見卻
能夠如此安然自在呢?這世界上有好多我不解的事,然而所有困惑卻總是在
他面前煙消雲散。
所有答案最終都回歸於他。因為他是我的另一半,我另外一個自己。
「在想什麼?」他問,手指畫過我左邊胸部的下緣時,有種舒服的溫
度。
我搖搖頭,朝他垂落的短髮也跟著微幅擺動,令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昨晚你睡著後,我讀到一首詩,主旨是髮,頭髮的髮。」他輕哼了一聲,
表示正聽著,手指仍不停歇地在我的胸口處繞著繁複的曲線。我接著說:
「在詩人的筆下,髮絲是思念的象徵,因為髮絲裡藏著思念的思,這是諧音
引申出來的意象。安,你覺得讀起來相同的字,是不是某種程度上反映出相
同的性質?」
胸口的溫度駐留著,我看著陷入沉思的他,不禁想著,這樣的他,不知
為什麼總令我感到無端疏離。我們分明有著如此緊密的連結,有著相同頻率
的心跳,我卻無法窺知他的思緒,這份未知讓我感到隱隱約約地不安。
「或許這也是為什麼,引生使總是為每一對雙生取相同的名字。」他總
算說。
我將食指按上他的胸口,一面試圖回想所有愉快的記憶,一面分心與他
對話:「說到這,引生使取名時都不考慮一下實行上的困難嗎?名字唸起來
一樣,寫起來一樣,考試的時候造成多大的麻煩啊!還好我天資聰穎,想到
幫大家把名字換個寫法,結果所有人都拒絕我的好意,連卡洛跟卡珞都這
樣,我實在太傷心了。」
「妳自己不也不願意把名字換掉?」他忍俊不住地握住我的手,提醒我
用記憶牽動元素的訣竅,又說:「或者換掉我的名字也可以。」
「說什麼啊?」我有些氣惱地用指尖戳他。「別人是別人,我們是我
們。」
安就是安,才不可以輕易換掉。無論我還是他,都是一樣。
靜謐的時光流淌在此時此刻只屬於我們的空間裡,像空氣裡無色無味無
形的元素,沉沉穩穩地包圍著我們。光影變幻,恍惚之間我們像是回到了索
拿山上那座雷本湖,那座孕育了所有成雙成對新生命的湖泊,只因對方而
生,為彼此而存在。
我依循他的指示,專心地回想著生命裡快樂的片刻,想著他,想著卡珞
和卡洛,想著晨和辰,忽地我聽見了非常微弱的鳴叫聲。那細微的鳴響幾乎
像是在與我的記憶共鳴,我試探性地在心裡引導它纏繞在我的指頭上,只覺
指尖一陣暖意,我知道我成功了。元素吸附在我的指尖,沿著我在他胸膛畫
過的蹤跡,留下瑩瑩發亮的步伐。
我悠悠歎了口氣:「怎麼想都是我吃虧呀。」
「又怎麼了?」他的碰觸現在抵達了我的肚臍周圍,依舊是複雜的線條
交錯。
「藝術天份啊藝術天份,我在你身上畫的是藝術,你倒是說說看在我身
上都刻了什麼鬼畫符?」我忿忿說道。
他義正嚴辭地應:「真正的藝術不侷限於形象,大詩人。」
「選在這種時刻恭維我是沒用的。」我吐吐舌頭。「還好元素彩繪幾天
後就會淡掉,不然我跟你沒完沒了。」
他突然笑了,笑得眼角都彎起來。我愣愣地看著他,意念一渙散,指尖
的元素像是打翻了的墨水嘩啦地流瀉出來,在他的胸口綻放出一朵熠熠發光
的燦爛花朵,令我想起上週在城郊一箭命中的那隻雄兔,胸口也是這樣生著
一朵妖冶的赭色鮮花。
「我倒希望這些彩繪是深深融進骨血裡,」他的笑意依舊凝在臉上,同
時他伸出了另一隻手,托住我的臉頰,眼神閃爍。「畢竟是值得好好珍惜的
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