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正是二月時節,雖然沒有十二月跟一月那樣冷,但仍是大雪紛飛
、滴水成冰的天氣。
饒是拉姆準備齊全,卓瑪甚至還幫她帶上了犛牛肉乾跟奶酪餅在布包
裡,單薄的身子依然凍得直發抖。從八廓街到瑪布日山腳下距離不遠
,但下雪時並不好走,走走停停地也花了一個多時辰。
風聲吹過耳邊發出呼呼的低嘯,拉姆不敢太接近看門人住著的小屋,
她知道那裡養著一隻狗,萬一驚動了看門人,也許會惹來大麻煩。因
此只敢沿著較遠處的宮殿高牆摸黑前行。
夜裡雪漸漸停了,月亮也探出頭來。她佇立山下、瞇著眼睛仰頭看。
連綿不絕的階梯迆邐而上,直直通往那座莊嚴宏偉的宮殿。宮殿主體
的豔紅色猶如番紅花的蕊心一般,下方則有如祝福用的哈達布帛,閃
著聖潔的白色光輝。
她想起倉央嘉措的詩句:
住進布達拉宮,我是雪域最大的王。
流浪拉薩街頭,我是世間最美的情郎。
「他就在那上面……」他是這座宮殿的主人,眼前看不著邊的蒼茫的
大地都屬於他!和這一切相比,只能在山腳下仰望的自己彷如一粒微
塵般渺小,心中泛起一股又甜蜜又酸楚的感受。
倉央曾對拉姆述說他在宮裡時的生活,寅時起身靜坐冥想,卯時會出
來散步並且做些鍛鍊。她不住地呵氣、臉頰也被凍得紅通通,但仍強
忍著寒冷,在高聳的宮牆外拚命祈禱、希望能遇見晨起的他。
可惜事與願違,晨星漸漸落下,拉姆只得一步一回頭地離開布達拉宮
,在天色大亮之前回到酒館。但她當然不會這樣就放棄,接連三天,
她都在宮牆外徘徊,從深宵直至黎明。
一大清早寒風料峭,老扎西唧唧哼哼地拖著風濕痛的左腿,開始清掃
宮牆外的落葉。昨夜的大雪積了一尺多,上了年紀著實經不起寒氣,
好想來碗熱騰騰的肉湯暖暖身呀。
正在胡思亂想之際,他猛然發現蹊蹺:「這是……?」夜裡拉姆沿著
宮牆一程一程地走著,留下了許多凌亂的腳印,「難道有賊想溜進宮
偷東西?」
老扎西馬上警醒起來,他知道自己上了年紀、做事遠不如以前麻利啦
。要是讓宮裡進了賊,搞不好馬上就會被捲鋪蓋趕走!「絕不能讓這
種事發生!」
※※※
這天夜裡,喬裝成男子打扮的拉姆又來到宮牆外守候。
她拿出青稞酒喝了幾口,一股辛辣的暖意順著喉頭進入胃裡,彷彿在
體內點了一把火,拉姆的雙頰也酡紅了起來。雪原上的子民無分男女
都有好酒量,這個天氣、不喝點酒真熬不過去。
等了許久,看來今夜又是白跑一趟,肚子餓得咕咕叫的少女,忍不住
將布包裡的肉乾拿出來大快朵頤。沒想到忽然從旁竄出一隻毛茸茸的
大狗,瞬間撲上來將拉姆壓倒在地,拉姆嚇得心膽俱裂、忍不住尖叫
了一聲,手上的肉乾也散落一地。
幸好大狗並未咬人,只是淌著口水幾乎滴在拉姆的臉上,拉姆差點流
下淚來!但樹林的暗處隨即出現一張猙獰老臉,一手拿著掃地用的鐵
耙當武器、一手提著酥油燈,正是看門人扎西。
「你你你……你是……哪來的小賊?竟然連佛爺的地方也敢來偷,就
不怕有報應麼?」老扎西當場逮住賊人,自覺老當益壯、興奮得講話
都結巴了起來,還舉起鐵耙準備痛打這個賊一頓。
「別打!別打!我不是歹人!」拉姆舉起雙手大叫,看門狗踩住了她
的帽子,她極力掙扎之下,氈帽落在地上、盤著的髮辮也跟著散開。
這尖嗓與長髮……「倒像是個女娃兒?」老扎西停下動作、大吃一驚
。「深更半夜,一個姑娘家鬼鬼祟祟地在這裡幹什麼?」
拉姆情急之下吞吞吐吐:「我……我想來找我哥哥。」
「你哥哥?……你哥哥是哪位大爺?」
拉姆定了定神:「我哥哥叫做丹巴格列,是達賴殿下身邊的心腹。早
先我曾傳遞一封家書給他,但他卻沒有回覆我。所以我想……我想在
這裡等等會能不能遇到他。」
老扎西想起那封可疑的信札,登時心虛起來。當時他對多吉十分嗤之
以鼻、直接丟進火堆燒掉了,壓根就沒通傳進去!他心道:「糟糕,
絕不能讓這個女娃娃見到她的親人!」
主意一定,扎西馬上大聲斥責:「胡說八道,我把信拿給丹巴大爺看
過,他說他根本不認識這個人,妳還敢撒謊!」
拉姆倒抽一口氣,為了怕她與倉央的私情曝光,她用的署名是『瑪吉
阿米』而不是達瓦拉姆,一心想著哥哥看了內容就會知道是我寫的。
沒想到哥哥看到署名,肯定以為是寄錯了就沒拆信!
「丹巴真的是我哥哥,只是我用了假名!對不起,這位爺爺,求您幫
我通傳一聲……」
拉姆一連迭地苦苦哀求,但扎西非常決絕,「一看從酒館拿來我就知
道肯定有鬼!如果丹巴大爺真是你哥哥,幹嘛用假名寫信?別再說了
、快滾。」
無助的少女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求求您、求求您,讓我見哥哥一
面,我真的沒有撒謊……」
扎西非常頭疼,夜深人靜、這個姑娘這樣繼續大哭下去,肯定會引來
上頭的注意,那時可就要被追究責任了。怎麼辦好?
忽然間他心生一計。「喂,妳這女娃娃別再哭了!打擾宮裡尊貴的佛
爺我擔不起。等天亮之後、妳說的丹巴大爺出來,我幫妳通傳一聲,
但他願不願意見妳、我就不能保證了。吶,也把你的衣服穿好,不能
這麼邋邋遢遢地進宮。」
拉姆一聽這話果然立時止住哭聲、把衣帽整理好,「謝謝您、謝謝您
,他一定會見我的。」乖巧聽話地跟著扎西的指示,待在山腳下的看
門人木屋裡等候。
※※※
卯時一到,老扎西緩緩地拖著左腿、畢恭畢敬地爬上階梯,進到籠罩
在晨霧的白宮裡。過了一陣,拉姆遠遠地看見從白宮窗戶裡探出兩顆
腦袋,正是哥哥跟那個看門的老蒼頭。
拉姆連忙從木屋跑出去,用力地對著哥哥揮手!扎西也指著山下的拉
姆、嘰嘰咕咕地跟丹巴說了一大串話,但丹巴卻眉頭深鎖,頻頻搖手
拒絕,還做出打發人走的手勢。
扎西得意洋洋地回到木屋裡對拉姆說:「妳瞧,我特意幫妳通傳,但
丹巴大爺說不認識妳!他還說有個骯髒的酒館女人是騙子、不停地糾
纏他,叫我把妳趕走。」狡猾的老蒼頭又拿出他的鐵耙作勢趕人。
拉姆正要辯解、卻突然停下動作看向遠處。
一行人緩緩地從瑪布日山巔那座雲霧繚繞的宮殿裡進入眼簾。她日思
夜想的倉央嘉措被侍從們簇擁著進入一乘裝飾華麗無比的馬車,隨從
有些拿著弓箭、有些牽著殿下的坐騎。
車隊從宮門口離開時,尊貴無比的達賴六世正好掀開馬車的簾子,朝
外探出上半身。清晨的陽光和煦,他穿著一身便於行動的戰士裝束,
瀟灑的身姿猶如天神下凡!顯然正要動身前去進行騎馬射箭的日常鍛
鍊。
長時間的膽戰心驚,深宵獨自一人在宮牆外挨餓受凍,被狗追、被當
賊,這一切的一切只為見他一面、只為信守兩人的誓約,而他……
明明早已回宮、明明行動自由,還這麼愜意馳騁遊樂,那我又算什麼
?
拉姆感覺自己的心跳就像飛奔的藏羚羊,「怦咚」、「怦咚」、「怦
咚」愈來愈大聲、撞得她震耳欲聾什麼也聽不見,腦中的空白無限膨
脹,她再也忍耐不住了!
她像發了瘋一樣地衝向馬車,激動地放聲呼喊著:「阿旺!阿旺!」
原本徐徐前行的座車停下了腳步,所有侍從全都神情戒備地轉頭張望
過來,馬車裡的倉央嘉措也掀開簾子探出頭看發生什麼事。
某種複雜的神色從他俊美修長的眼眸中一閃而逝,「喲!這不是八廓
街酒館裡的小姑娘麼?」他竟在大庭廣眾之下、用一種十分輕浮的語
調逗弄她,態度非常玩世不恭。「妳在這裡做什麼,就這麼想我麼?
」
拉姆一時反應不過來,只是怔愣地張著嘴望著倉央嘉措、想說什麼但
又說不出口。
倉央嘉措嘲諷地東張西望:「妳在找誰?莫非是在找丹巴?」接著又
誇張地捧著心口,「才幾天沒光顧,妳就琵琶別抱、找上丹巴了麼?
女人果然水性楊花,太令我傷心了呢!」
如墜五里霧中的拉姆非常愕然,倉央的臉明明沒變、怎麼卻像是一個
她不認識的陌生人?但聽到丹巴的名字,就像溺水的人急著抓住稻草
一般、支支吾吾地說:「我……我是來找我哥哥的。」
倉央嘉措放聲大笑,「哈哈哈,之前妳也總叫我哥哥呢。看來只要有
錢,誰都是妳哥哥,誰都能爬上妳床榻!」
少女羞憤難當!她確已跟情郎同床共枕過,但這種話語怎麼能……怎
麼能……在這麼多人面前說?在場每個人的目光忽然都像一把劍、深
深刺進拉姆的身體裡。
她昨夜被狗撲倒、袍服已然十分髒污。髮辮雖又盤起,但來不及重新
梳過。狂奔過後,一絲一絲的亂髮如今沾滿汗水隨風散亂,狼狽得就
像那些站在陰暗街角的下等妓女,她感覺自己骯髒又噁心,只想立時
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她像被猛獸追趕著似的逃離現場,甚至連回頭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
身體裡有什麼東西全然碎裂、肝腸寸斷。
她不記得怎麼離開了布達拉宮山腳下,也不記得怎麼回到了八廓街的
小酒館。她像被風吹斷了的紙鳶一般、飄飄蕩蕩地倒在酒館門口的地
上。
迎出來的卓瑪一摸她額頭就知道不妙!燒紅的雙頰、燙得嚇人的體溫
,接下來的幾天,拉姆病得人事不知,全然沒有清醒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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