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我由莉就好。』
　　我躺在質感很好，很舒適的牛皮沙發床。側臉看著身旁一襲森林系長版衫，裹著淡褐
色羊毛披肩紮了低馬尾的女孩。瀏海從兩側將臉削成稍尖的圓，潔白肌膚一路鋪蓋到脖子
以下。也許稱不上眼亮，但讓人有一種湖面落葉般的平靜。
　　溫和的暖氣均衡地洋溢在屋裡，很難想像外頭正暴露在今年第一道寒流，聽說是幾年
來最早也最強的一次。擺設裝潢跟一般住家沒兩樣，但門口的透明塑膠板上的確燙著金色
的「心理醫師　黃由莉」七個字。好像還有其他的，不過沒有仔細留意。
　　『所以你是因為好朋友的死亡，才發現自己失去感覺的事實？』由莉小姐交叉的手指
擺在大腿上，翹著腳坐在離我一步左右的距離。
　　「是感觸。」我糾正。
　　『喔抱歉，感觸。』
　　「冒昧請問由莉小姐您的歲數？」
　　『很重要嗎？』她淺笑，幾乎看不太出來的那種。
　　「還好。」只是有點在意。
　　『如果這樣能讓你放鬆一點，我願意偷偷告訴你。』這裡除了我們並沒有第三個人。
她假裝神祕地將手遮在嘴邊，彎腰靠近我的耳朵。『下個月聖誕節就二十八了。』
　　恰好的角度讓視點毫無阻礙地滑進領口，粉紫色的內衣及形狀美好的乳房上緣結合成
接近完美的弧線。心跳些微加速，由莉小姐挺身回到原來的姿勢，隨著那動作盪起了香味
的風讓湖掠開漣漪。我僅剩的大概也只有這些生理上最直接的反應了。
　　「比我小兩歲？真不簡單。」算是陪罪吧，我盡量誠懇地用了簡短的稱讚。畢竟不管
什麼原因詢問女孩子年齡實在太沒禮貌了，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會問出口。但她似乎
沒有聽見，輕咬筆管盯著手上記錄用的紙張。接著在那上面畫了幾條橫線和幾個圈。
　　『你說健吾…先生我方便這樣稱呼他嗎？』
　　「沒什麼問題。」
　　『你說健吾先生出了車禍情況危急，但你到醫院時並沒有直接見到他對嗎？』
　　「那時他正在進行手術。醫護人員領我到手術房外等著。」
　　『可以稍微說一下從那裡開始一直到離開醫院為止的事嗎？雖然隔了有段時間，加上
少了感觸的烙印…還記得嗎？』
　　「冷眼面對著巨大的空洞，也算是一種令人難忘的感觸。」我閉上眼，側耳傾聽遙遠
的記憶。
　　第一個反應是椅子的冰冷。
　　我坐在手術室外靠牆的橘色塑膠椅上。也許是冷氣的關係，那透過牛仔褲搔弄著我的
大腿，全身爬滿雞皮疙瘩，一路麻到頭頂。
　　第二個念頭則是原來真的有『手術中』這種燈。
　　紅底白字，像刻意營造什麼觸目驚心的氛圍。「鮮血從四周湧來，一口一口貪婪地吞
著。倖存的，只有神所裁切過的潔白。」這是我在某本小說上看到的句子，事後才覺得還
挺貼切的。但當下真的一點真實感也沒有，大腦也是等看到那燈一直亮著，才意會起健吾
正在裡面，並且身體的某個部分正被有技巧地劃開。強光的衝擊和刀鋒的寒，攪和著肌膚
的溫度和生命糾纏。
　　想像的畫面非常清晰，健吾的臉好像真的透出了鐵門，每一分輪廓都細膩到不行。但
只要稍微一個晃神，那就像舊情人的身影，輕易消失在記憶迴路的街角。健吾在裡面，我
的好朋友在裡面。性命垂危，他正在與不知名的對象搏鬥，伸長了手向我求救，好像有什
麼話要說，我卻只能像這樣坐著，坐著眺望那雙顫抖的唇。我閉上眼，試著勾勒那樣的畫
面。十幾年堆疊出的厚度，突然只剩下薄薄的一片。卻完全遮住了光。
　　遮住了『手術中』的光，遮住了手術室的光。遮住了不知失蹤到哪裡去的，應該流的
淚光。
　　等見到健吾空了的殼，一切還是一樣。躺在深深的海底。寂靜，漆黑。
　　「妳知道嗎？原來真正的黑是一種堅硬而透明的顏色，裡面彷彿包裹著什麼。但不行
，已經看不進去了。失去鑰匙，被狠狠擋在門外。」
　　由莉小姐始終凝視著我，又好像只是在看著半空中的某一個點。
　　『肇事者呢？是他用健吾先生的手機打給你的吧。你們見到面以後呢？』
　　「不，不是。兇手在衝撞健吾後卡進了兩台停在路旁的汽車夾縫，終於驚醒的他有回
頭看向倒在地上的健吾，但很快的便將機車抽出來逃走。警察調閱監視器後是這麼說的。
那人在靠近健吾之前速度就非常快，但搖搖晃晃一直變換車道，所以警察才初步判定為酒
駕肇事。」我說著，像在轉述著發生在遙遠他鄉，某個與我無關的新聞畫面般說著。
　　『那打電話的是…？』
　　「不知道。我問過了。不是警察也不是醫院的人。我的出現對他們來說都感到訝異，
因為他們正為了聯絡不上健吾的家屬而發愁。」
　　『那你對於肇事者的看法呢？到現在都還沒抓到他吧？！』
　　「嗯。他們說會持續偵辦，但我也不怎麼期待。當時場面很亂，等到警察離開醫院之
後總算平靜下來。我坐在健吾旁陪他最後一晚，想著剛才跟妳提過的那些，我們從小到大
的事情。彷彿在不斷提醒自己，眼前的他對是我多麼重要，今天發生的一切有多麼深刻。
那不管立即性或長遠看來都應該如此，一直到死前想起來還是會動容才對。」我腹部用力
，挺起身子坐在沙發床上。「翻閱回憶的途中也插入了對兇手的想像，卻也沒有發現一絲
憤怒或衝動…」
　　落地窗上我和由莉小姐的輪廓逐漸清晰，點點燈光撐開了夜色，整條街就像散場的馬
戲團。形容至此，不過一天又過去了，沒什麼好深呼吸的。有點餓，想吃碗熱熱的拉麵。
真難得，失去感觸以後連飢餓都例行公事化了，通常都是因為時間到了該吃東西，然後朝
嘴裡塞些什麼，繼續延續時間。
　　「好了，就到這吧。今天只是剛好經過這裡，被天空破開的久違陽光吸引，才會抬頭
看見妳位在十樓的診所招牌。想想好像什麼方式都試過了就是沒看過心理醫師…不過看來
好像也一樣。」我站起來走到窗邊，俯視著街景邊穿起掛在一旁的長大衣。
　　「啊，別誤會我不是質疑由莉小姐的專業。我想那全然都是我的問題，妳懂吧。」我
轉身看著她，邊把圍巾調整在適合的位置。
　　『嗯別擔心，我明白。』由莉小姐也站了起來，將椅子推回辦公桌旁。『對了，恕我
冒昧。直人先生既然也是職業級的心理相關，怎麼不自我分析治療呢？』
　　我搖搖頭。「我的專業是用來挖掘瘡疤，不負責復原。」戴上帽子，我朝她微笑。「
那是妳的責任。」伸手掌按著門，這才發現門上的毛玻璃烙著透光的一句英文－『The
beginning of everything is within yourself.』
　　凝視著句子的途中，透過玻璃的倒影我彷彿看見了健吾。猛然回頭，背後空空的沒有
任何人。白色牆面依然是白色牆面，沙發床依然是沙發床。這個舉動似乎嚇到了由莉小姐
。她突然停下手邊的動作，瞪大眼看著我。
　　『怎麼了？！』
　　「沒事。」
　　我的手輕輕貼著，但沒有推開門的意思。
　　「由莉小姐。」
　　『嗯？』
　　「要不要一起吃晚餐？拉麵什麼的。」
　　『拉麵啊。好久沒吃了。』
(待續...https://www.facebook.com/louisdayhappy/posts/173565442981527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