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藏汗此番大開殺戒，自然是打算把拉薩城的地皮掀翻過來都要找到
倉央嘉措，他下令重金懸賞：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蒙古大軍完全控制布達拉宮，宮內的僧人全被抓出來、像牛羊一樣綁
縛，排成一列一列站在宮前的廣場之上一一嚴查。宮裡人數眾多，光
是做飯的廚子就有數十個，年輕喇嘛更是有數百個之多，頗費時間。
而領頭起義、搶回達賴六世的哲蚌寺當然也不可能放過。倉央最後的
蹤跡出現於此，之前派去宮中祕密軟禁他的巴圖噶爾一行人也在此斷
了音訊，拉藏汗斷定這裡肯定有貓膩。
惱人的是，無論如何嚴刑拷打，寺內上千名僧人竟沒有半個肯說出達
賴六世的下落！
這些遭到拷打的西藏喇嘛，受不住的乾脆咬舌自盡或撞牆而死，臨死
之前還不斷唸誦著「倉央嘉措」的名字，祈求佛陀幫助他們度過難關
、捱過苦難。
雖然蒙古也信奉藏傳佛教，但對於以武力打遍天下的蒙古人來說，藏
人是一種難以理解的存在，雖然弱小、但在很多方面卻也拿它莫可奈
何。
拉藏汗派出了數萬鐵騎包圍哲蚌寺，佈下天羅地網抓倉央，他滿以為
這隻逃命的老鼠絕不可能跑出他的手掌心，沒想到兩個時辰過去了、
半日過去了、一日過去了，找不到就是找不到……
※※※
這個時候，其實倉央嘉措與三大守衛就躲在哲蚌寺後山的一個隱密的
山洞中，並未離開。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這個山洞很小
、而且內部幽暗深邃，若沒有知情的人帶領，除非大規模搜山，否則
決計不可能被發現。
三個守衛貢覺、才旺、桑布輪番守夜，每次兩個人一起出洞覓食，負
責採摘一些可吃的花果、野菜回來果腹。留下一人陪著倉央，但倉央
卻一直不吃不睡，只靜靜地臥倒在地。
丹巴為倉央而死，對倉央來說不啻是一個沈重的打擊。他眼神渙散、
形容枯槁、滿面鬍渣、憔悴已極，像個遊魂一樣無法接受事實。
留守在洞中陪著倉央的貢覺十分擔心，「殿下請用點野果，這裡的桃
子雖不如宮裡日常吃的那麼大，至少鮮甜多汁，還是不錯的。」他將
洗淨的桃子用身上的僧袍擦乾，恭敬地匍匐著獻給倉央。
即使逃難在外，原本總是端坐金轎、高高在上的倉央嘉措不得跟他們
三人一起坐在地上，三人仍盡其所能地用乾淨的落葉鋪在地上，又用
一件舊氈袍摺好墊著，布置成倉央的臨時法座，但倉央卻全然不願上
座，反而橫七豎八地滿地亂滾。
「殿下，貢覺知道您向來最不愛對咱們擺這些世俗架子，但這山洞中
濕冷寒涼，小心別著了風寒。」貢覺對著倉央重重磕了幾個頭，希望
他能聽進這番叮嚀。
倉央滿腹牢騷地說：「都到這地步、身邊也只剩你們三個了，還要跟
我講身份？」
貢覺十分淡定，「您當我們是兄弟，屬下感激涕零，我們也敬愛您如
同兄弟，但身份有別、該有的分寸不能少。」
倉央哈哈哈哈地仰天大笑：「我早不是你們的『殿下』了，為什麼還
不能放過我！」他說話的聲音不停在山洞中迴盪，一遍一遍地重複著
「還不放過我……」
貢覺忽然走到倉央面前，跪在地上又磕了一個頭，接著站起身來、對
著倉央劈頭就是兩個耳光：「殿下，您記得丹巴已經死了麼？」他停
了半晌，「丹巴一定也不想死，但他有他該做的事——那就是守護您
。」
「這不是我想要的結果！我寧可死的是我不是他……」倉央站起來憤
怒地叫喊，「我是不是達賴又如何？一樣無所作為，一樣保護不了你
們、保護不了我愛的人。」他頹然坐倒：「我不知道、我活著到底有
什麼意義。」
貢覺面無表情地開口：「剛剛在哲蚌寺，是屬下有生以來第一次殺人
。」他的聲音不住地顫抖著，「屬下自幼習武，但從未殺生過。扭斷
那蒙古人的脖子時、發出『喀啦』一聲，到現在還不斷地在我腦海中
縈繞。要是有的選、我也不願殺人。」
倉央原本只是錯愕，聽到這裡卻心痛得雙淚交流。
但貢覺卻又回復了平常溫和的樣子，「然則屬下沒有後悔，因為屬下
生來注定要做這些，不是為您，是屬下自己的決定，屬下心甘情願。
」
他再度跪下對倉央磕了幾個頭：「殿下總被押著去做不是心甘情願的
事，屬下有時覺得您很可憐。屬下跟丹巴大人想法不同，丹巴大人剛
正不阿、憂國憂民，總是將國事排在私事之前，但那是他真正所願。
」
貢覺抬起頭來、誠摯地望著倉央：「殿下是不是佛陀的化身，對屬下
來說根本不重要。屬下若不敬愛您大可逃走，屬下與其他人真心希望
您能想清楚自己想做什麼，好好去過自己的人生、做您心甘情願的事
，其他的並不重要。」
貢覺平日沈默寡言、很少說話。但這番剖白直接坦率、情真意切，倉
央聽完有如「當頭棒喝」，倒是把他從遊魂狀態打回了凡間。
※※※
另一方面，拉姆離開小酒館之後，先到人多的市集上打探消息。得知
了活佛殿下最後進了哲蚌寺，又聽聞蒙古大軍返回拉薩的消息，知道
大事不妙。她本想回卓瑪的酒館，但八廓街是通往布達拉宮的必經要
道，到處擠滿了蒙古兵，根本無法靠近。
若是平常時候，拉姆定然十分慌亂。但這位為情所困的小姑娘，早已
經忘卻生死的威脅，一心只想見到負心的情郎、好好追問一番，竟然
異常冷靜。
她想起卓瑪的囑咐，又猜想倉央嘉措此時正被拉藏汗嚴厲通緝，定然
不會冒險滿街亂走，不如……不如想辦法在哲蚌寺不遠處找個藏身之
處，先躲起來再說。
主意一定，她便將自己身上的衣服弄得破破爛爛、髒髒舊舊，刻意找
個泥塘打滾，又在身上塗了溝渠的臭水，打扮成小叫化子的模樣。她
本就個頭嬌小，病癒之後更是瘦骨伶仃，很難看出破綻。
拉姆在距離哲蚌寺步行約莫兩個時辰的地方找到一處荒廢已久的民居
，看樣子便知多年無人居住。好在後院有一口井還沒乾涸，可以汲水
來喝。又有一個柴草堆成的小農倉，裡面除了放了些鋤頭、鐵耙之類
的用具，居然還住著一窩貓！
達瓦小姑娘在這裡偷偷躲藏了好幾個日夜，為了安全起見，她晝伏夜
出。白天躲在小農倉中，夜晚才摸黑出去、到靠近街區的地方打探情
況。
但是到處都有蒙古兵的蹤跡，只要是有人的地方拉姆便不敢靠近、沒
有回到拉薩城內，竟然幸運地逃過了屠城的劫難。
又是幾天過去了，也幸好有這一窩貓與她作伴，否則她決計捱不過這
些漫長而不知何時是盡頭的等待。這裡有隻灰色虎斑貓媽媽帶著四隻
初生不超過兩個月的小乳貓，拉姆曾聽人說，看到帶著小乳貓的貓媽
媽千萬須得小心，貓媽媽如果受了驚嚇，很可能會吃掉自己的孩子。
「我還是別太靠近牠們罷。」剛躲入倉庫時，貓媽媽十分警戒，隨時
豎著耳朵、視線緊盯著她。拉姆只好一動也不動地坐在門邊，把柴草
蓋在身上作為掩藏。
隨著時間流逝，貓媽媽逐漸對她放鬆戒心，幼貓有時也會出於好奇，
自己跑來靠近拉姆、與她玩耍、對著她打滾撒嬌。後來她甚至能夠輕
輕撫摸到這些毛茸茸的小生物，有時牠們還會發出愉悅的呼嚕聲，看
來終於認可了拉姆。
這天，拉姆用腳指逗著其中一隻小貓玩，小貓直追著她的腳團團轉。
女孩一時興起，從柴草堆裡探出上半身來，小貓竟然大吃一驚，嚇得
尾巴毛豎起來地跑走。過了一會兒，才回頭看看拉姆、又看看腳指，
歪著頭、睜著大眼睛思考，模樣可愛得不得了。
原來小貓之前並沒意識到，拉姆的腳指頭跟從柴草裡探頭的女孩根本
是同一個物體呀。「哈哈，喜咪[1 ]真是小笨貓，這是我呀，居然逃
了。」
她忍不住大笑了起來，一邊摸著小貓的頭、一邊想著：「好想跟倉央
說呀，小貓傻呼呼的樣子好可愛。」但旋即又黯然地想起，昔日那個
遇到什麼事都能一起分享的倉央早已不見，不禁悲從中來、大哭了起
來。
狠狠哭過一場之後，拉姆掏出那個珍藏著的錦囊思索了半晌，終於下
定決心：「今晚就來試試這東西還管不管用……」
[1] 藏語的貓叫做「喜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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