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之後我和健吾成為朋友。正確的說法應該是我成為了健吾的朋友。
健吾家裡非常有錢。父親是企業的董事長,母親則是知名的珠寶設計師。由於兩人都
是白手起家,所以把事業看得比什麼都要重。父親狂熱地分析時勢計劃佈局,使用巧妙的
手腕和過人的膽識拓展版圖,往往一連好幾個星期沒回過家。母親雖然一直待在家裡,但
總是關在特別訂製的私人工作室,沉溺於自己無限翻騰的靈感駭浪之中。
對健吾來說,父母提供的只有金錢方面的意義,既使這樣健吾一點也不怪他們。「我
好像能夠明白。況且也不需要。更多的我能自己去找。」他這麼說。我想那是因為健吾很
清楚,這其中或許不只,他們給的應該還有更密不可分的什麼才對。而那才是健吾之所以
沉默的關鍵。
比起音樂健吾更喜歡看書,他房裡有一整面牆的系統書櫃,上頭塞滿了開本不同的大
小書籍。各種種類都有。詩和小說是他的最愛,其次是一些艱澀難讀理論性的書。絕大部
分是東方作家的作品,西方只有卡夫卡和海明威,數量大概各三到四本。其中也包括不少
用原文書寫的版本。健吾的語言能力很強,除了中文以外,未受過專業練習卻能毫無窒礙
閱讀的大概就有英文、日文、西班牙、法文、義大利文五種。「看著看著就懂了,那大都
很類似啊。說穿了都是符號,你感覺不到那其中排列的意義嗎?」連英文都學不好的我,
怎麼可能聽得懂健吾到底在說什麼。那根本是不同次元的心得。
音樂也不是完全不聽,健吾母親的工作室經常重複傳出同一首曲子。雖然牆壁將歌詞
含糊地攪散了,卻讓它更均勻地溶解在旋律裡頭。那從工作室緩慢而飽滿地滲透出來,飄
散暈開在空曠偌大的屋子裡,沾上每一樣傢俱,盛滿每一個角落。健吾說那樣的曲子共有
三首,隨機且不定時的播放。但確實只有那三首,這點健吾非常肯定。也因為就像一開始
說的,那隔了道牆,所以健吾無從得知曲子切確的資料。不知道歌詞不知道歌名,光哼得
出旋律是不夠的。健吾沒有打算詢問母親,當然更不可能向朋友問起,因為印象中除了我
以外沒有別人了,對健吾來說稱得上朋友的人。於是他將歌曲用手機偷偷錄了起來,那似
乎對他非常重要,但更深入的健吾也沒跟我提過。
對了!好像不小心跳過了什麼,關於健吾外顯的個性。或許因為在我面前不需要用力
就能保持正常吧,所以我經常忘了他身上還有那樣的特異。那是稱為「social phobia」
的病,社交恐懼症。一種不常見也不罕見的精神疾病。若出席公共場合總會沒來由感到緊
張,但還算不影響一般普遍的生活日常。嚴重的情況下只要跟陌生人交談,或是一定量的
眼神接觸,患者就會感到恐懼、焦慮、極度的不安。生理方面則會產生心悸、冒汗、呼吸
急促等等。所以高中以前健吾一次也沒去過學校。沒上過國小,沒讀過中學。教育是以從
國外訂閱的函授課程為主,搭配坊間大眾化的參考書來調配進度,學歷程度可以說是完全
沒有問題。
而在那漫長的孤單歲月裡,健吾並非從來不出門。相反的他必須經常一個人出去。父
親不在家,母親離開工作室不是開冰箱就是正走向冰箱。因為他的病,以致於無法聘請相
對不容易熟悉的陌生傭人,食物與基本的家務健吾只能靠自己處理。雖然總是硬著頭皮,
但健吾並不會覺得寂寞或憤怒,反而讓他逐漸學會控制「存在感」的能力。
「釋放的時候就能輕易離群索居,其實人啊,原本就很渺小,才沒有自以為的那麼無
可取代呢。壓抑得好的話也可以跟正常人沒兩樣,只是我不想。」某個秋天的傍晚,我們
一起回家的路上他說著。
世界上大部分的人奮力燃燒活著的每一秒為了證明那存在。對自己,或者每個不相干
的人。很難想像有人卻恰好相反,每天努力練習降低那個而活著。當時健吾已經能控制得
很好了,也因為這樣他才會提出就讀高中的要求。
至於空地消失的事我沒向健吾提起。在學校我們並不會刻意聚在一起,大多偶爾簡單
聊個幾句。雖然只是點水般的觸碰卻也足以牽拉出一定份量的八卦,就像熱騰騰的起司
pizza一樣。學校就是個這樣的地方。沒想到大家對於說些不負責任的話還挺熱心的。但
我一點也不覺得困擾,談得來的朋友本來就不多,健吾則是一個都沒有。反正日子紛至沓
來,夏蟬冬雪,高中也就這麼過了。
不知道是不是「天賦」流的血的引導,因為非常在意那個,大學我選讀了跟心理相關
的專門學系。健吾則上了淡江資工。「隨便,反正哪都沒差。」他真的這麼覺得,就像純
粹為了填飽肚子而買的麵包。於是我們分隔不過台北和淡水,隨隨便便就能見到面。一個
月裡三到四個週末。有時在他那有時到我這,有時則各自回家。一直到大二我交了女朋友
才慢慢變少,但一學期總算還能聚個兩三次。健吾在這方面沒什麼抱怨,倒是依然沒從他
口中聽說其他朋友的名字。有興趣的女孩子則一個也沒有,他本身也不怎麼在意。
退伍後我決定留在台北工作。健吾運用收放自如的存在感順利免去了兵役。「沒有這
個必要,就算有意義那裡也只會扼殺更多東西。」為期一個月的新兵訓練結束後,我深深
體會到他是對的。
健吾沒有打算進入科技業,他在東區租了間套房繼續那樣一個人的生活。剛才應該提
過他的家境非常優渥,錢的事情真的一點都不需要擔心。我則進入一間位於昆陽捷運站附
近,專門設計心理測驗的團隊,向各種組織針對各種情況提供精準且有效的心理測驗。不
是那種看到題目就知道什麼選項會有什麼結果的廉價試題,是更直覺更深入的什麼。當然
偶爾也會做些娛樂性質的題目,那就比較偏向挑選塔羅牌或測字之類的效果。世界上的確
有這樣的職業,只要有需求就會有各式各樣的職業,雖然冷門但競爭者也不少。其實還挺
有趣的,那就像想像不到的利刃,藉由題目一刀刀剮進心的深處,在黑暗的場所遇見血淋
淋的自己。不過大部分的人都不太願意面對真相,做完測驗也只有準或不準的批判,在「
覺得的自己」面前沾沾自喜。
女朋友則在去年分手了,之後也一直沒有固定的交往對象。跟健吾經常見面,事情發
生的前一晚我們還在他房裡喝著加冰的威士忌,配著那三首不知名的歌曲。健吾將它們壓
成CD,用高級的音響放出來,想盡量接近那原來的質感。
比起之前,健吾的桌上多了些用過的材料。石膏、鐵絲、塑膠塊、碎玻璃什麼的,卻
沒在房裡看到任何稱得上作品的東西。
接近九點,威士忌喝完了,其實原本就只剩下三分之一瓶。然後一直待到凌晨三點才
騎車離開,到家洗完澡差不多四點,怎麼睡著的不太記得了。卻在還不到八點時醒來,突
兀的陌生感襲來,接著便接到了那通電話。
對不起邏輯有點混亂,關於我和健吾之間的關係,這樣不知道夠不夠清楚?嗯…由…
黃醫師。
(待續...https://www.facebook.com/louisdayhappy/posts/172991399372265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