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始終沒有勇氣攤開的那張紙,關於芹怡唯一留下的訊息。
死亡是件輕而易舉的事,我在那一刻忽然醒悟,我們的一時脆弱隨時很有可能會奪走
一切,只要一個念頭,就足以了結一生。
芹怡離去後的幾天,我沒有一夜睡好,也沒有心思念書,只要一關上眼,我的腦海裡
就全是芹怡──連遺書都沒有寫的妳,那時究竟是抱著怎樣的心情來結束自己的生命的?
吳爸吳媽將芹怡的告別式辦得很盛大,會場裡都放滿了芹怡最喜歡的白茉莉,牆上的
布幕還播著她從小到大成長的影片,背景音樂全是些柔和催淚的純音樂,而後我聽見了此
起彼落的哭聲。那一刻我忽然哭不出來了,我想也許是我還沒有準備好送走芹怡,也沒辦
法接受她已不在我們身邊的事實。
懊悔的烈火灼燒我胸口,痛不欲身,卻找不到解救的方法。
「要喝點水嗎?」
告別式大致上已告了一段落,我獨自坐在會場外的台階,吳培仲卻找到了我。胸口太
悶了,我痛到掉不下任何一滴淚,所有知覺都麻痺,不斷耳鳴,還是沒有勇氣去見芹怡的
最後一面,因為只要見上這一面,就代表我們真的要永遠分開了──
「……謝謝。」
接下吳培仲手中的礦泉水,這才發現他的眼眶紅得不像話。他在我身旁坐下,安靜了
一會,我們的情緒在那一刻重疊。
「我很後悔。」
「也許……我是不是應該和芹怡在一起才對……?」吳培仲語帶哽咽,說著什麼都無
法改變的假設。
「不是這樣的……」
我不想讓吳培仲太過自責,這些問題與假設,我想我們應該沒人知道正確答案是什麼
,畢竟我們從來也沒有想過事情會有今天的局面。
「是我才對……是我不好……」垂下頭,眼淚緩緩湧出我的眼眶。
「我很早就發現……芹怡有在吃安眠藥……但我沒有去留意這件事的嚴重性……我以
為……我以為只要我在她身邊陪她,她就會好了……」我握緊手中的寶特瓶,手有點疼痛
。
「我不知道,她的病情原來這麼嚴重……」寶特瓶發出刺耳的聲響,被我扭得都變形
了。
我想芹怡的死亡,某部分應該也是由我所導致的吧──原本還那麼開朗的芹怡,她擠
在我們之間的日子,宛如還是昨天一樣,可是到最後我們卻沒能拯救她,就只能眼睜睜看
著她的生命殞落,失去發光發熱的機會。
「阿姨有跟我說……芹怡其實從國中開始就有點輕度憂鬱的傾向,並不是妳的錯……
別自責了。」
芹怡之前有輕度憂鬱的這件事我完全不知道,也從來沒聽芹怡說過,我們記憶裡的她
,就是個快樂又有點小任性的女孩,是否我們從來就沒有深入去理解過她的內心,還以為
所看到的就是全部了。輕摸起耳垂,有些脹痛,跟芹怡一起打的耳洞就像知道我的心酸一
般,偏偏在這時候發炎了。
淚水的濕鹹停在我的嘴角,有千言萬語想訴說,可是想傾訴的對象已經不在了。我從
來就沒有對芹怡真切地坦承過,我沒有告訴她其實我也跟她一樣喜歡著吳培仲、沒有告訴
她其實我和小杜一開始會交往都是為了她,甚至沒有告訴她我和小杜會分手的真正原因…
…直到她死去的這一刻,我才清楚地了解我們之間的友誼是如此地表面,始終沒能毫無保
留地交心。
我很後悔……我真的很後悔……就連一句對不起都來不及說了。
那天的後來,我和吳培仲一起哭著陪芹怡走完了她這一生的最後一程。悲傷像針刺痛
著我們,我們目送她被推進火爐裡火化,心如刀割,芹怡的這一生,所有一切都即將化成
灰,隨風飄散,黯然地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我止不住情緒,摀住嘴失聲大哭,好像自己也把心臟丟進了火海,隨著芹怡一起走了
。
「……不要……芹怡……」我呢喃起芹怡的名字,淚水爬滿臉頰。
因腿軟我差點跌坐在地上,吳培仲見狀連忙扶住了我,我的耳邊全是吳爸吳媽哭喊著
芹怡的聲音。
這真的是最後了,我們就只能走到這裡了──芹怡對不起,我還是沒有辦法笑著送妳
離開,我的靈魂早已隨著妳的離開被瓜分了一半,找不到方向。失去妳是我這輩子最難以
忘懷的傷痛,希望妳下輩子要過得幸福快樂,不要再有傷悲了,也不要再愛上不愛妳的人
了……只要好好活著就好……
吳培仲抱住痛哭的我,直到火化儀式結束。即使哭到筋疲力盡,全身痠軟,我的心
仍隱隱作痛。
芹怡的告別式結束後,我和吳培仲一起搭了公車回家,那一路上我們沉默不語,誰也
不願觸及彼此心上的脆弱。芹怡的離開就像在我們之間挖了一個無底黑洞,不管拿什麼都
無法填補。
「早點休息吧。」
吳培仲陪我走到了社區門口,他看上去也十分憔悴。
「嗯今天謝謝你。」
原本準備回頭的我,想到些什麼又停下了腳步。
「芹怡她……是不是……或許很後悔認識了我……?」顫抖的雙唇,連我自己都聽不
清的聲音。
吳培仲不發一語地將我拉進他的胸口,緊緊擁著我,我的眼角又在不經意的時刻失守
。沒能放下的執著都成了責怪,折磨著我們。
「不會的……她曾經跟我說過……妳是她最好的朋友……所以不會的,芹怡她並不後
悔。」
我疲累地闔上眼不語,安靜地被吳培仲抱著,強烈的罪惡感襲來,使我頭暈目眩。
向吳培仲道別後,我進了家門,然後看見似乎已坐在沙發上等了我很久的媽媽。
「餓嗎?」
她知道我去參加芹怡的告別式,本以為她會說些別的事情,結果她只問了我一句餓
嗎。我搖起頭,接著直接走進了房間,什麼話都不想說。
一進房間後的第一件事,我走到了放書包的位置,從書包裡拿出一張紙,那是芹怡
生前請我幫她繳交的志願表。事到如今,直到和芹怡最後道別以後,我才有勇氣打開它。
我努力過了。
潦草的五個字,傳遞著芹怡當初的恐慌與不安,這是她最後留下的隻字片語。
而我的眼淚,再度潰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