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巴勒斯坦的沙漠邊境小城鎮，找到一個整日泡在酒精裡的老乞丐，大白天就喝得醉醺
醺的，說話含糊不清，滿嘴荒唐言。乞丐又老又臭，孤身一人沒有工作，整日向人乞討要
錢買酒喝，衣服骯髒破舊，不曉得多久沒洗過澡，散發出惡臭。當地人視為麻煩人物，稱
他是「老不死」的酒鬼。
「不老不死的永生之道...？大人看不破塵世，為幽冥之事而苦，居廟堂之高，享盡榮華
富貴，仍癡心妄想長生不老。哈哈哈，說到永生，不就是『天上人』的基因工程療法(天
‧人‧化‧)？」
「天上人...？」是傳說中住在天上的神仙嗎？
「酒、年輕人，酒，想聽更多的話拿酒來...」
老酒鬼接過羊皮酒袋，搖搖袋子，似乎很滿意的樣子，眼中放出銳利精光，語帶保留地說
道：「通天塔被毀棄後，人們失去通往天上的路，但想到天上，不只一條路可走。」
■■■■的樹。
※
“從來不覺得『活著』有什麼好處，我們絕大多數時候做的事情都是無意義的、非常非常
微不足道的，從來沒有人懷疑過背後有何意義。隨著時間摧殘，一切都會成為過往，天地
會老、海水會枯竭，到頭來什麼也留不住，那就是生活(That's Life)。”
“一旦質疑起生活，人們存在的根基就會產生動搖，所以群居的人們喲，訂下規定禁止太
過深入去思慮人生。”
「...」他餓壞了，忽然看到眼前有食物，不問原因，兩手抓起來就是一陣狼吞虎嚥。
「慢點、吃慢一點，小心噎著。老先生不用著急，麵包分量很多，都有得吃的...」
他哪管得了那麼多，盡可能把食物塞進嘴裡，連咀嚼也沒有就吞下，果不其然噎住。老乞
丐抓住自己的喉嚨，支支吾吾說不出話，臉頰脹得通紅。
「哇、水，快拿水過來！」女孩子見狀趕緊拍拍乞丐後背，又拿出水袋，但手忙腳亂之下
灑了他滿臉水。
「噯，真麻煩。」跟她一道來的青壯年男子一臉不耐，攔腰抱住乞丐，雙臂用力往上一提
，助他嘔出哽在喉嚨裡的食物。
◎
「欸嘿嘿吃飽了，有酒嗎？」乞丐填飽肚子後，此刻滿足地拍拍肚皮，癱坐在地上，正眼
看了看提供食物的男女。
多年識人的經驗告訴他，他們應該是一對。男方虎背熊腰、高頭大馬，濃眉大眼，儀表堂
堂，有股威嚴的氣象，約莫三十五、六歲，令人望之生畏，看來是個達官顯要，眉宇間不
甚耐煩，見乞丐的目光在打量自己，毫不客氣反瞪回去。
簡直像頭脾氣暴躁，隨時要咬人的老虎。他想，又看向女方。
女子約二十來歲，娉婷裊娜，芳華正茂，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頗具靈氣。老乞丐沒什麼長
處，唯獨活得夠久，見多識廣，女子的容貌極美，令人耳目一新，算算時間五百年沒見過
這麼漂亮的女人，雖然比之特洛伊的海倫、吳越的夷光尚遜色一籌，也屬最上等一流，更
難能可貴的是──。
「我們沒有酒，你的樣子也不應該再喝。」
「呿。」乞丐聽到後難掩失望，咕噥幾聲，不再理會二人，自個倒頭窩在牆角暗處，繼續
睡覺。
「思慕，別管了。」青壯男子頗為不悅，「就是個無家可歸睡在路邊的乞丐，妳都把食物
分給他了，還想怎麼樣？」
「話不能這麼說。老先生，如果不嫌棄的話，要不要到我們下榻的旅館洗個澡，休息一會
？」
「當真？！妳認真的？」布基里簡直要氣炸了。
更難能可貴的是她有一顆不分貧富貴賤，平等待人善良的心。
女孩子的名字叫思慕，思‧戀‧愛‧慕‧之人喲。
※
結果還是把老乞丐帶回旅館，思慕也不管布基里作何感想，半強迫乞丐去洗澡(她語帶威
脅說道，只歡迎洗過澡的人坐在餐桌前)。
替他打理好門面後才發現老乞丐並不算老，頭髮雖大半灰白，皺紋很多，頂多五十來歲，
他好手好腳，與人應答跟常人無異，不知為何流落街頭，過著向人乞討要飯的生活？
今晚餐桌上的主菜是桔子醬烤鴨，外皮酥脆內裡軟嫩，香噴噴氣味令人食指大動，旅館本
來沒有這道菜，是思慕協助廚房料理的。
大快朵頤後，老乞丐(哦、他並不老)打了飽嗝，伸伸懶腰。思慕問起他的名字，又說如果
需要的話，他們都很樂意幫忙(布基里：不，我沒有，別把我算在內)，甚至去鎮上公會弄
來一份糊口工作也行。
「不，我不要工作。」他斷然悍拒，霸氣堅決。
「不行哪，既然活著，就需要一份工作養活自己。」
布基里斜眼看著他們，心想一個臭要飯的乞丐，白吃白喝白住，沒想到這麼不識好歹，更
意想不到的是思慕竟然能平心靜氣和他說話。
「我也不想“活著”，早就活得不耐煩了。」
「既然如此，您的時間應該很充裕，不介意佔用一點時間，聽我說個故事吧。」思慕好脾
氣，聽到乞丐無理言論也不生氣，微微笑道，看向布基里，「是爺爺的故事噢，要不要再
聽一次？」
「沒興趣。」男人從椅子上起身，簡短答道：「去外頭吹風，有事叫我。」
說故事時間到了，室內燈火通明，氣氛溫馨。乞丐拿起一根鴨骨頭吸吮髓汁，順便剔牙。
「首先，我要聲明這個故事並非虛構，而是真‧實‧出自我身邊的例子，主角就是我的爺
爺噢。爺爺已經很老了，頭髮和牙齒掉光光，行動不便，平時得拄著拐杖走路，都是我在
照顧飲食起居。」
「看著爺爺日漸老去，我不禁想，他的一生就這樣子了。八十多歲，身體堪稱健康硬朗，
沒有大病痛，光是這點就多少人羨慕而不得啊。」
「但從我有記憶以來，爺爺就沒在工作，整天閒賦在家無所事事，排斥學習新知識新東西
，也不想出門認識新朋友，說好聽是含飴弄孫安享晚年，也能說是蹉跎歲月虛度光陰。每
天早晨起床等著吃飯、發呆，看夕陽落下，吃飯睡覺，整日唉嘆自己好無聊啊，於是在日
復一日的『重複』中逐漸老去。」
「現在爺爺的身體狀況老化到不允許出遠門或是勞動學習，如果他趁著前幾年身體還行，
多充實自己，生活是不是能有些不同？二十年時光哪，足夠讓小嬰兒長大成人，長成一個
娉婷婀娜年輕貌美的小姑娘，再嫁人生子；也有人能二十年如一日，人生明明有許多可能
，一成不變的生活未免太過哀傷。」
乞丐心中一凜，知道她說這個故事用意在警惕自己不要虛度光陰，不禁覺得好笑。“少壯
不努力，老大徒傷悲”，那是凡夫俗子該憂慮的事情，他是天長地久的，相當於有無限的
時間玩樂。
「小姑娘，別小看大人啊，我們也是背負很多東西，走過的橋比妳走過的路還多。妳小小
年紀想指導別人的人生，略嫌早了點。」
「不不，不是那樣的，我並沒有對他人的人生指手畫腳的意思。」思慕連忙澄清，繼續說
道：「那是出自更加私人的目的，不瞞您說，我喜歡觀‧看‧他人的死亡。從“生的狀態
”進入到“死的狀態”，孕育出某種奇妙的神韻，生死轉換的過程非常短暫，一不留神咻
地就錯過了，需要非常非常專注，像釣魚時注意浮標的動向，一有動靜馬上拉起釣竿，才
能捕捉到那個瞬間。」
「我真正想看的東西是『真實』，或稱『反‧差‧』。死是生的對極，唯有青春不再，洗
淨鉛華，人們不得不誠實面對死亡時，我們才能看清一個人的本質。」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妳的意思是在臨死之前，人們才會展現善意？」乞丐不由得重新在
心裡審視這個女孩子，就算她天真爛漫過頭，偶有脫線之感，說出這番話仍讓人覺得怪異
。
「意思很接近，但不太相同諾，就像雙胞胎外表雖然長得一樣，相處過後會發現是不同人
。人們死前展露的不一定是善意喲，但絕對真純。」
乞丐一愣。少女看來青春年華甜美動人，在美麗的外貌之下心思暗藏“某種東西”，他一
時不及細想，但絕非單純「心地善良」的女孩兒，至少不是他或普羅大眾普遍認知的善良
，硬要區分善惡的話，“觀看他人的死亡云云”這話更接近惡意。
可惜生得這麼漂亮，腦筋卻有點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