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出了房間的鍾世鋒,花了好長的時間才緩下了呼吸,但心跳仍然快得不像話的他,腦袋不
停的輪轉著剛才大伯所說的,姑姑也不知道在門外等了多久,上前就馬上囑咐他:「你別
太計較你大伯說的話,他就是病了,肺癌三期,化療之後脾氣也古怪。」
鍾世鋒皺皺眉,似乎對於剛才的話語內容仍然揮之不去。
「你跟我來,我還有話要跟你說。」大姑說,帶著他來到自己的房間。
大姑還住在二樓的那個房間,以前鍾世鋒的房間就在隔壁,他在這裡度過了好幾年的時光
,所以對這裡的一切都還有印象,只是姑姑的房間裡頭,怎麼擺設都沒什麼變動,依然是
相當陳舊的佈置,藤椅的藤條,一支支的藤條已經從接縫處崩落,櫻桃木色的櫃子還歪斜
斜的半躺在一旁。
姑姑翻箱倒櫃,找出了一疊的紙、一本相冊、一本日記、幾件裝在塑膠保護套裡頭的銀飾
手環與項鍊,還有一條黃色的絲巾。
姑姑說:「你去大學之後,鍾國華讓人把二樓邊間那棟建築物給拆了,改建成水泥平房,
所有你爸媽的東西都燒了,我能夠搶救下來的東西不多。」
鍾世鋒看著那些遺物,銀飾首飾配件雖然都是舊了黑了,但外型他都還有印象,阿母喜歡
的耳環和戒指,尤其是那個貴重異常的紅寶石戒指,大得可以圈住他的食指。而這條已經
泛舊了的黃色絲巾,也是當年阿母很喜歡綁在頭上的,只因為阿嬤說她過於招搖,才拿下
來的。
「……」鍾世鋒將那些銀飾珍視的握在手中不斷翻看,不善言辭的他,表情微微激動,卻
還是什麼都說不出來。
「那些都是其次……」姑姑打開了那一疊紙,裡頭竟有兩張稍微有些厚度的文件,「我發
現你媽媽手上有兩件地契,這應該是過去台中和平山區那座碾米廠的,還有一處田地,在
大甲廍子,田地中間還有一個小農舍。」
「……」他以為母親家裡的農舍已經被颱風吹垮了,不是嗎?
「大甲這邊的地還是荒廢的,但和平碾米廠那邊的話,最近已經開始改建成高級住宅社區
,這地當年可能賣不掉,但是現在應該是可以賣個好價錢。」姑姑端著眼鏡,仔細的說。
「妳去看過?」
「嗯,而且因為那時候你還未成年,所以我以監護人的身分,替你把繼承手續都辦好了。
」姑姑放下了手上的眼鏡,「這本來就是屬於你的財產,所以我今天把這些都交在妳的手
裡,你要好好運用,不能亂花啊。」
「……嗯……」
「我知道大伯對你來說,是個很複雜的存在,所以你這些年不肯回家,我也不怪你。」姑
姑那張還尚年輕的臉,負載著沉重的情緒,深深的嘆了口氣。「只希望你也不要怪他……
這個家族所有的悲劇,希望都停留在上一代吧。」
鍾世鋒思考著姑姑說的這句話,雖然覺得姑姑似乎是想要用錢故意安撫他,明明自己年紀
還輕,根本沒有奢望去爭奪什麼田產財物,卻被兩個大人說了這些話,心情忍不住有些鬱
鬱寡歡。
但就算他對於大伯說的話耿耿於懷,這也不是姑姑的錯,鍾世鋒點點頭表示自己明白,「
我知道了。」
「隔壁房間打掃好了,去放東西吧。」姑姑說著,愛憐的摸摸他的頭髮。「都這麼大的人
了,頭髮也不整理一下。」
姑姑總是這樣關心他,就像自己的媽媽一樣,當然,如果說是媽媽,是有點太過年輕了,
鍾世鋒也實在不希望姑姑把時間浪費在照顧他身上。
「姑姑。」鍾世鋒好奇的看著姑姑雖逾四十左右的歲數,但依舊年輕的容貌,忍不住問了
個問題。「妳還在等王醫師嗎?」
姑姑的眼中閃過了些許詫異與驚愕,趕緊搖搖頭否認。「說什麼呢?」
「妳還要等王醫師多久?」鍾世鋒一開口,索性就全說了,「他都結婚有小孩了,也根本
沒想著妳吧?……」
「你別問這種問題了。」姑姑還是迴避了這個問題,揮揮手將他趕走,「去吧。晚上還有
儀式要處理,很累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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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
出殯的前一天,他終於看到了自己多年沒能見面的表妹鍾世珍,鍾世珍年紀小,差了鍾世
鋒十歲,所以今年應該剛滿16。據說她國小三年級過後都託給伯母謝嬌英在矽谷工作的妹
妹照顧,等於是在國外長大的。
只見到年紀小小,身高已經長到一百六十五公分的鍾世珍,化著濃妝從計程車上頭下來,
她曬得黝黑的膚色,留著長長的指甲,還穿著成熟的鮮亮桃色短窄裙和紅色高跟鞋。
這實在不是個來參加喪事的穿著。
她滿口英文,在電話那頭不停抱怨,大約是抱怨塞車抱怨交通也抱怨計程車司機不尊重她
等等,連行李都不替她拿。
姑姑看到馬上放下了手邊的東西,「世珍!來了!」
「Auntie。」世珍勉強的笑了笑,掛了電話。
「我帶妳先去看看爸爸吧,等等把衣服換了。」
「喔。好啦。」她點點頭,眼睛上下對著鍾世鋒瞟了兩眼,「這誰?」
「妳世鋒堂哥啊,叫人。」
「喔。」鍾世珍冷哼了一聲,感覺態度有些不屑,毫無禮貌可言。「就是那個爸爸失蹤媽
媽上吊的那個堂哥嘛,回來幹嘛?要錢嗎?」
「世珍!」姑姑的聲音尖銳得直上雲霄,頻頻回頭顧慮著鍾世鋒的臉色。「不許這麼沒禮
貌!」
「是爸爸說的,又不是我說的……」世珍聳聳肩膀,翻了個白眼,跟著姑姑一同到裡面的
房間去看大伯。
因為大伯一直都這樣認為,也難怪世珍也會這樣想了,鍾世鋒感覺自己的血液在體內奔騰
,是啊,為什麼他不恨呢?
他的家破人亡,他母親羞憤自盡,當然這不能完全去怪別人,但是這一切跟這些人都脫不
了關係,他明明知道的。
小姑姑鍾佩玉、伯父鍾國華、父親鍾國雄,還有死去的祖母曹金鳳,這些人都是害死母親
的殺人兇手,鍾世鋒不懂自己為什麼還這麼理所當然的接受這一切?沒有疑惑?沒有恨意
?沒有任何的掙扎與痛苦?
又為什麼身為這暴風中心的大伯父,還能夠這麼理直氣壯,對此一點愧疚都沒有呢?他不
會真的認為自己沒有錯吧?
「……就連對人該產生的恨意都沒有嗎?」大伯所說的那幾句話,不停的在他的耳邊迴響
,「幸好你是這種孬種。」
翻看著母親的日記與相冊,鍾世鋒的自我懷疑逐漸嚴重,他媽的還真的是個孬種,母親受
到的種種虐待,他卻都只能無能為力的在一旁看著,但如今呢?如今他有了能力,還有了
姑姑給與的幫助,好不容易能夠脫離鍾家,就應該要替母親報仇啊?
如果再次忍氣吞聲,那才是他的過錯。
他冷冷的看著這個不成熟的堂妹走出大伯的房間,一臉絲毫不在意的拎著自己的行李往上
樓走去。
整個晚上,鍾世鋒的腦袋中,滿滿的都是母親上吊時的臉,那張臉孔是他一直在夢中躲避
而經常為此恐懼尖叫的臉,但是他最後,卻還是要勇敢面對。
他絕對不能眼睜睜的看著敵人就在身邊,他卻裝聾作啞,苟且偷生,明明這些人都是殺人
兇手,卻因為他的懦弱,而什麼都不敢做。
隨著出殯儀式的正式開始,賓客也漸漸到齊,鍾世鋒的心跳聲也隨著誦經的聲音終於冷靜
下來。這麼多年的盲目與逃避,花了幾天時間,他終於找到自己活下來的目的,這一切迷
茫與痛苦,也終於在這個時候都找到了答案與歸屬。
祭拜結束,他們送入火化場,等待時間結束的過程中大家都累了,坐在輪椅上的大伯幾乎
累得要睡著,姑姑看著鍾世鋒,叮嚀道:「結束之後就是入塔,入塔儀式結束之後,就可
以回家了。」
「好。」
因為是家中為一成年的孫子,還是唯一的男丁,鍾世鋒必須站在孫字輩最高的位置主持,
看著伯父瞪視著他的眼神,他本來心裡頭從來沒有的優越感,也在這個時候變成了一種不
得不存在的得意。
看著大伯,母親那張哭泣的臉孔就又會出現在自己的眼前,清楚的喚醒了內心的恨意。看
著身旁三七步站姿的堂妹打著哈欠,絲毫不莊重的模樣,也不知道身為父親的大伯,又是
什麼想法?
或許大伯覺得自己可能毫無牽掛,所以什麼事都敢做,也都不在乎,但眼下不就還有世珍
這個寶貝女兒嗎?如果世珍怎麼樣了,應該能夠讓大伯傷心透頂吧?
儀式辦得差不多了,大家個別將該收拾的行李物件整理回車上,也一一跟參加儀式的朋友
家人送別致謝,他整理好物品後,扶著大伯和他笨重的輪椅到車上擺放,讓他先上車等待
。
「慢點……」他扶著大伯,「小心腳邊。」
大伯緩慢的上車,安穩坐定,其實也不過就幾步路的距離,這就讓他氣喘吁吁,虛汗淋漓
。
也許是顧忌了鍾世鋒似乎有些驚訝的表情,鍾國華從口袋中抽出根菸,準備要點上,「很
可笑吧?人到了老的時候,就是這麼不中用……」
「您也有過自己的黃金時期。」鍾世鋒皺皺眉,取下了他的菸。「只是您忙著在工廠中馳
騁,也忙著在各種女人大腿間流連。不知道您意氣風發了十幾年,最後到底得到了什麼呢
?」
這話說得諷刺,鍾國華看了鍾世鋒一眼。「……你想說什麼?」
「沒什麼,這一切都是經由您的提點,我才認真考慮要替我媽報仇。」鍾世鋒發現自己似
乎是第一次,敢用這麼冷淡的眼神瞟過鍾國華。
「就憑你這個小毛頭,你以為你能做什麼?……」鍾國華哼了一聲,笑得荒唐,但卻是有
些激動得咳了起來。
「如果您活得長久,應該就能看到的。」鍾世鋒笑著發現,自己的威脅對伯父並非沒有任
何意義。
「你敢!你他媽的是找死嗎?」鍾國華瞪大了眼睛,破口大罵了起來。
「我沒什麼不敢的,伯父。」鍾世鋒轉身將那根未點燃的香菸,丟進了一旁的垃圾桶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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