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多魯不知跑哪兒去了,
這麼多人衝進來,牠都不出現,
看樣子牠真的把這房子全交給我了。」
「誰是多魯?」
「多魯是我老爸養了多年的一條狗,
兩個多月前的漆黑深夜,我剛回到家,
看見牠的雙眼在空中飄移,接著就被牠撞倒,
然後牠弄到我全身狗毛,親得我滿臉都是口水。」
我很清楚要偽裝成陽光男孩,
狗絕對是必要條件,因為狗加上陽光男孩,
對女孩就是那麼殺。而希望一個女孩別再生氣,
轉移話題逗她笑,遠比向她解釋,或道歉都有用許多。
江欣雪不只開心地笑了,
她又拿起筆,開始在紙上沙沙寫著。
我猜多魯在她筆下,應該會如高飛狗般搞笑,
如史努比般可愛,甚至還能打棒球,但就是不會拉狗屎。
江欣雪似乎又為一段文字劃下個句點,
抬起頭的她,終於看到我左手被玻璃碎片劃破的傷口。
「你受傷了,這裡有藥嗎?」
「沒有。」
其實我應該回答,所有的藥也都裝箱了,
但我現在很希望她能快點離開我的視線,別再跟我獨處。
「沒關係,我一個人可以處理。」
「不行,我載你去醫院。」
「我一個人去就可以了。」
但我還是被她半拖半拉,
進到了汽車,這個會動的大箱子裡。
「你是個假釋犯,若沒有我的陪同,
是不能離開這房子一步的!」
這下我又得面臨和江欣雪獨處的窘境,
而且坐在副駕座的我,和她只有不到三十公分的距離。
我觀察到這輛車是使用魔術玻璃,也就是等她停車時,
從熄火到鎖車的一連串動作,我應該有半分鐘的機會,
而這下連搬運她的交通工具,也不需大傷腦筋了。
但還沒到醫院,她突然緊張煞車!
而且她只拿了LV包,沒熄火就轉頭對我說。
「陸先生,不好意思!
有個緊急情況要立刻處理,
你先待車上,千萬別擅自下車!」
江欣雪下車後將車門反鎖,
接著我看到她快步奔向一棟好像著了火的房子,
她是去救火嗎,原來家檢官連消防隊的事也要管。
我想了想,或許她也喜歡箱子,而喜歡箱子的人,
看到這麼大的箱子著火,確實會很難忍受。
時間是早上十點二十一分,
江欣雪已離開十五分鐘,我的左手愈來愈疼痛,
決定撕下內衣的一截,將傷口纏起,不到半分鐘,
出血的狀況止住了,而且在按壓某穴道的情況下,
轉為一股清涼,這是一個獄友教我的怪招。
他說他有次被射中三鎗,
就是靠著這方法捱過了兩個晚上,
我覺得他應該是吹牛,因為他在說謊時,
左耳會微微抖動。不過拿來治小傷倒還算有用。
遠處的火似乎滅了,
三分鐘後,就在我想稍微補眠的時候,
江欣雪的身影,以有些急促的腳步逐漸靠近。
她開車門,坐上座位,
一語不發,讓開始又在動的大箱子裡面,
充斥莫名的緊張感。若識相點,這時最好別瞧她。
但對我來說,挨罵反正早已是家常便飯。
「你的傷情況如何,對不起,
拖了點時間,我馬上帶你到醫院。」
我很佩服以她目前的情緒,
這時還能向人道歉,更佩服她的是,
左額頭似乎被人用物品砸傷,頭髮有些焦黑,
變得比我更需要到醫院的她,竟還關心我微不足道的小傷。
「火滅了嗎?」
「嗯,火? 哦,滅了。」
「不,我是說妳心頭的火。」
(8)
她又笑了笑。
「我沒在生氣。」
「哦,真的嗎?」
獄中的經驗告訴我,
人的笑容可以表達太多種的含意。
而我聽一個在外面擁有十幾個女人的老大說,
女人的笑容更是意味深長,相同的笑可能代表不同的意思,
瞧不出其中玄妙,千萬別裝很懂,但也不能承認自己不知道。
那怎麼辦呢?
只好偽裝成百分百有誠意的模樣,
繼續聽她說,但我承認自己的偽裝很失敗,
竟讓不置可否的語氣冒出來,這實在是很糟糕!
唉,如果我那麼會偽裝,又何必需要那麼多箱子呢?
「我真的沒在生氣,我只是…」
江欣雪似乎陷入某種自言自語的出神狀態,
這讓我非常開心,這表示她並未注意到我剛才的失言,
而唯一讓我有些憂慮的,是她目前仍是在開著車。
「只是有些迷失吧,有時會想,
我真的適合這份工作嗎?」
「可是妳考上了呀!」
「對,我是考上了!」
她說這話時,右手用力按了一下喇叭,
就如同開會時拍桌來加強自己說語的力道一樣,
只是喇叭聲似乎嚇到旁邊一個騎腳踏車的阿伯,
他摔進旁邊的草叢,不過還能爬起來,扯一段國罵,
應該沒受甚麼傷,江欣雪沒看到他,我則裝成沒看到。
「但家庭事務檢察署這個新組織,
不是為了挽救破碎家庭而出現的,
而是要努力營造一個完整的家庭。」
「營造一個完整的家庭?」
「沒錯。孤兒,要幫他物色寄養家庭。
而單親家庭,就必須要替他或她找另一半。
因為國家為徹底扼止單親家庭的風氣,修正了家庭組織法,
法令中明白規定,必須同時有父親、母親及孩子三個角色,
才准許成立家庭。所以我必須替缺少其中某個角色的家庭,
物色出恰當的人選,以補上最後的一塊拼圖。
就像剛才那個著火的家庭,
原先的父親因縱火而被判十九年徒刑,
所以我花了三個多月的時間,在經濟能力,
性格,及心理,都做了許多的評估之下,
找到一個適合當這家庭父親的單身男子。」
「可是,如果有一天,那個犯罪的父親,
從牢裡放出來,能再回到原先的家庭嗎?」
「不行。」
「這好像有點奇怪。」
「在他原先的家庭,父親的角色已被人取代,
他當然無法再回去了,但這也是沒辦法的!
只能怪他自己犯法,使他必須從這個家缺席十九年,
但我們不能讓他的孩子,過十九年沒有父親的生活。」
「但是一樣東西能裝進一個箱子裡,
就要能再拿得出來,這才滿足裝箱的第二原則。」
「你別再裝箱來裝箱去的,煩死了!」
我望著江欣雪,她緊咬著下唇,
似乎在忍耐,不想對我這個有精神病的人發怒。
「多魯就是因為你在庭院造了太多狗屋,
整天想把牠裝起來,所以牠才會跑掉!」
「才不是,牠之所以會跑掉,
是因為我的家甚麼物品都有,
偏偏就是少了某種東西!」
「甚麼東西?」
「妳說只要裝進父親、母親,孩子,
就能組成一個完整的家庭?」
「沒錯!」
「那愛呢,沒有愛這個東西可以嗎?
找來的父親不愛母親,找來的小孩不愛父母,
縱使性格、心理,經濟能力合適,沒有愛也算是家嗎?」
江欣雪讓汽車來個大迴旋,
這一招先聲奪人,表達強烈憤怒的方式,
讓我強烈感受到激怒一個『憤怒少女』的恐怖!
「陸傲雨先生,那請你告訴我,
誰能確定愛這種東西是否存在?
愛是否存在於某兩人之間,誰能評估?
你這可笑的心理變態,還談甚麼愛。」
「所以妳覺得妳已完全盡了力評估?
那縱火犯的兒子,為何在妳的精心評估下,
仍會學起他原本的老子,拼命地縱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