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博宇已經呆坐在地上一整天，他被惡夢驚醒後就沒再躺下。
縱使現在自己能走的路只剩一條，他卻仍像迷路的孩子一樣害怕無助。
我已經不可能再看見太陽升起了。
博宇終於側身躺下，閉上雙眼。心臟每跳一下，腦袋某處就會跟著抽痛。他在等一個
人，但自己實在不確地是否真的想看到她。
「叔叔。」
還是來了。
博宇沒睜開眼睛，他多希望自己能昏睡過去，裝做什麼都不知道，這樣說不定就能得
到救贖。
「叔叔，你在睡覺嗎？」
博宇不打算回應，他感覺到小惠的聲音跟平時相比似乎少了點什麼。
「謝謝你救了我。」
蹲在博宇身邊的小惠傳來一絲溫度。
「昨天媽媽掐住我脖子的時候……我感覺到了喔，叔叔送的貼紙突然用力吸住我的手
，之後鄰居阿姨就跑過來敲門了。」
他差點就出聲否認，但自己正在裝睡，他應該像具屍體一樣動也不動。
「然後早上媽媽就吊在空中了。」
博宇腦裡最後的一道牆轟然倒下。
當下博宇真的好想逃，他不想聽，她為什麼要跟自己說這些？但小惠卻繼續說著。
「是不是我害死媽媽的？媽媽要我不見，我不聽話，媽媽不開心，所以就自己走掉了
。」
博宇緊閉的眼皮下滲出了淚水，但他不能去擦，他是屍體……他是屍體……
這時他感覺到臉上覆著溫暖的小手，小惠正輕輕擦去他的眼淚。
一直以來都是自己擦乾眼淚，博宇從來不知道竟然有人願意接受他的淚水、願意和他
一起分擔悲傷。現在他終於找到了，卻無法給那個人什麼，他一無所有，除了痛苦。
「爸爸已經好久沒回家了，我要去找警察叔叔嗎？」
博宇睜開眼睛，即使之前什麼也看不到，但他知道小惠的眼睛在哪，他甚至看得到小
惠白皙脖子上發紅的勒痕。
他一睜眼就直接對上小惠的雙眸，小惠似乎也不感到意外，兩人就這樣靜靜地看著彼
此。而小惠眼裡直到昨天都還存在的澄澈靈魂似乎被抽乾了，博宇現在看到的只有毫無生
氣的瞳孔。
好長一段時間，他們什麼都沒說。一樣不幸的人生、一樣無路可走的恐懼，還有現在
一樣哭到發紅的雙眼，他們不須交談就能知道彼此的心情，現在自己有多痛苦，眼前的人
就有多痛苦。
但真正毀了小惠的人卻是他。
她的痛苦本來在昨天就可以終結，他卻自作主張替她決定了更痛苦的人生，被世人排
擠的外貌、被親生母親憎恨的痛苦，小小年紀就要一輩子承受害死母親的自責，她還能有
美好未來嗎？
他以為活著對小惠來說是一種恩賜，但事實卻恰恰相反。那種生不如死的痛他明明也
體會過，自己承受就罷了，竟然把小惠也拖下水，還有……
博宇不禁想把自己撕成碎片。
如果小惠知道她的命是用另一個人的死換來的，她又會怎麼想？
「謝謝叔叔。」這是小惠離開時留給他的最後一句話。
拜託不要對我說這種話！妳要恨我！一輩子恨我！我殺了一個未曾謀面的女人、殺了
妳母親，甚至殺了妳，為什麼還要謝？他應該受到懲罰，他不應該留住本來就要離開的生
命，不該活著的，就算活著也跟死沒兩樣，自己就是最好的例子。
博宇將手舉到眼前，看著在黑暗中發亮的小指。
今天早上醒來發現這件事時，他還是怕了，這麼多年來他都沒弄懂自己為什麼要活著
，然而死亡真正到來時，他卻還是像隻被貓追趕的老鼠一樣東躲西逃。
但就在博宇看見最後一張小卡上的人後，不斷逃亡的雙腿總算停了下來。
是老闆，那張讓他痛苦不已的臉、那張永遠只會對自己下命令的臉，沒想到有一天他
竟然可以親自讓這張臉從世界上消失。
本來是可以。
昨天的那場夢讓他醒悟了，如果今天照片上是他不認識的人，那他還可以假裝不知道
自己對這個世界造成多少傷害，但那個人卻偏偏是老闆。他很清楚，比起自己，老闆能決
定更多人的幸福。
博宇死了，不會有半個人因此受害，也不會有人為他傷心哭泣，但如果老闆突然死了
，他的員工可能會失去工作，家庭也將毀於一旦，影響到的人多不勝數，而且……
博宇的心不禁抽痛。
妻子會難過的。
就連給妻子的幸福，自己也永遠比不上老闆。
這世界上沒有人該死，但有人更不該死。
這就是那場惡夢告訴他的答案，他無從反駁，也不願反駁，就像自己無意義地逃避命
運一樣，不管怎麼抵抗，終究還是會回到原點。在他不長的人生中明明已經做過無數類似
的考題，為何一旦碰到同樣的題目，自己卻還是一錯再錯？
他到底在奢望些什麼？
小惠離開後，博宇就找了個水溝把小卡扔進去。如果是以前的他，即使小卡流進大海
，他也會拼命地去找出來，但現在只隔了一個水溝蓋，他卻一點都不想搬起，只是麻木地
站在那裡，任由希望被汙水浸濕。
他把小卡丟進水溝中後就靜靜地坐著，看著每個過往的行人。他的決定說不
定拯救了當中某人的一生，但卻沒有半個人願意看他一眼，彷彿他們的雙眼早已經滿得裝
不下多餘的身影。
這時一名抱著大包包的男子突然在博宇附近徘徊，他不知所措地看著其他呼呼大睡的
遊民，似乎不敢貿然踏進他們的「地盤」。博宇觀察著對方，他看上去比自己年輕許多，
臉上的憂傷與無助讓博宇想起當年的自己。
他一定很痛苦吧？
博宇撐著地面站起來，長時間沒使用的雙腿不停顫抖。
「喂！」
年輕人聽到他的叫喊後，馬上退後一步驚恐地看著他，好像博宇會拿刀威脅他似的，
博宇指著自己的位置。
「這裡給你睡吧！」
「可是你……」對方一臉的戒備。
「沒關係。」他經過年輕人身邊時對方還縮了一下。
「睡那裡的人已經死了。」
博宇留下在原地發愣的年輕人，朝公園出口走去。
又是一個寒冷的夜晚。
他把所有保暖衣物都留在公園，於是冷風直接刺穿他單薄的身體，路上的行人像是怕
被他傳染疾病似地閃躲，沒半個人偶然站在博宇身前替他擋下刺骨的寒風。
只有他一個人，他一個人獨自張開雙臂迎接這世界源源不絕的冰冷，好讓其他人相比
之下更為溫暖。
小惠，妳知道嗎？
這世界上其實是有幸福存在的，我之所以會這麼痛苦，是因為我也曾快樂過，如果我
一生下來就活在地獄，那我就永遠不知道什麼是痛苦。可是這個世界遠比地獄殘忍，先給
我嘗了一點希望，我就傻傻地跳進陷阱爬不出來。
叔叔很自私，讓妳一個人在這種糟糕的世界活下去，可是妳一定要原諒叔叔……
他再也止不住淚水。
因為我本來也想活著的啊。
博宇的心臟此時正在瘋狂鼓動，似乎是想逃離這個越來越冰冷的軀體。它的主人永遠
只會施加傷害，它是無辜的，它不該承受這樣無情的折磨。
於是，它決定放棄了。
博宇靠著人行道上的柱子，重重地跌坐在地上，但卻像羽毛落在地上一樣無聲無息。
他全身的肌肉都停止了運作，就連雙眼也無法閉上。
他確實還沒停止呼吸，但早在呼吸停止前，他的靈魂就已經摔個粉碎。
喂！再給我點力氣吧。博宇對著心臟說。
心臟似乎聽到主人的要求，它盡責地用力抽動一下，這股力量牽動了博宇嘴部的肌肉
，肺部也送出了最後一次吐息。
我從來就沒有任何選擇。
博宇瞪著不見一絲光明的天空，用乾裂的嘴唇吐出他這輩子最後兩個字。
「該死。」
(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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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覺好快就連載完了@@
接下來就是三部曲：〈不信〉(殺了我的，是自己)
這禮拜要開始第一份工作
等我過完這緊張的一個禮拜後(抖)就會回來><
感謝各位^^
永夜結束，就會看見曙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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