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如果說在加入幫派後，他哪次曾感到恐懼、感到一點後悔不安，恐怕就是那個時候了
。
殺人的隔天他看了新聞，他還以為會被大幅報導，沒想到他和那名男子只分得不算多
的注意。這實在是一種很奇妙的體驗，看著主播描述事發地點、說著死者生前的大小事，
感覺就像又重新殺了對方一次，而且還遠比事件發生的當下來的更加真實。
下著雨的巷子、黏膩的鮮血……那時沒體會到的，在看見新聞後通通湧了出來。那些
記憶似乎想把他撕成碎片，不停拉扯著他的大腦。對他來說只是一片紙屑般存在的男子，
在看了新聞後瞬間膨脹了好幾倍。
電視才開不到幾分鐘，他就後悔了。他顫抖著手試了一陣子才按到電源鍵，主播的臉
啪一聲消失在螢幕上，聲音卻繼續迴盪在狹小的房間裡。國宏抱著頭跪在地上，把嘴唇咬
到出血，這些都是為了讓自己不要尖叫出來。
張姓男子……
一個活生生的人，一個昨天還真實存在這個世界上的人。
而那張洋溢著幸福的家庭旅遊照，即使另外兩人眼睛被遮住，他卻依然看得見他們眼
裡滿溢的笑。
所有過去沒被釋放的罪惡感，現在有如洩洪般淹沒他僅存不多的意識。本來以前什麼
都敢做的他，現在成了躲在黑暗中的膽小鬼。
國宏坐在黑漆漆的駕駛座，看著外頭五光十色的街景。他沒有地方可去，這輛車是他
唯一的安身之所。自己每天不是睡覺、吃東西、發呆，就是做著可笑的生意，一天又一天
，持續這樣的生活直到死去，他其實跟那些在附近公園閒晃的流浪漢沒什麼差別，或許還
更糟。
他看著小昇給他的五十元，強忍想把硬幣扔進水溝的衝動。他只要有錢就得活下去，
而他的錢不只來自痛恨的大伯，竟然還包括了自己手下亡魂的兒子。
自己的存活就只能建立在這些人上面。
這有可能是巧合嗎？
那時聽到小昇的話後，小昇和他母親的臉便與那張照片完全重合，一樣的五官、一樣
的微笑，甚至是一樣的眼神。
旁邊的座位上擺著小昇母親給他的書，到現在他一頁都還沒翻，光是看一眼書名都讓
他耗盡心力。
我永遠的丈夫。這幾個字大大印在封面上。
或許這不是巧合，而是報應。國宏打開車內的燈，拿起封套還沒拆的書。
他並不打算看這本書，對一個殺人兇手來說，知道他們以前有多麼恩愛並不會讓他好
過一些。他只是把書拿在手上，看著書名、感受它的重量，光是這樣就讓他恨不得失去所
有知覺。
國宏看著封面上的一行小字。
你或許一輩子也遇不到最愛的人，卻可以一輩子相信眼前就是最愛的人。
國宏再次把書放回座位上。他親手毀了一個幸福的家庭，還需要更多證明嗎？
又下起雨了。
看著被雨水模糊的車窗，國宏整個人癱在位子上。
他的人生究竟是怎麼走成這樣的呢？
國宏想起了大伯，他現在是會擔心自己過得如何，還是就像從來沒有他這個人存在過
一樣，繼續他安靜平穩的人生？
比你可憐的人多的是。
連自己也不知道原因，他試著好幾次忘掉這句話，卻總是失敗。
過了這麼久，這句話幾乎成了自己的一部分。他受盡無數的痛苦，卻從來不敢大聲抱
怨，因為他不想除了承受痛苦外，自己的傷還要被人嘲諷、被人瞧不起。
所以他就一直朝這個方向前進是嗎？
他之所以呼吸、之所以生存，都是為了讓自己更加悲慘，期待哪天他的痛苦可以被人
認可。
所以到底可以結束了沒？
國宏閉上雙眼，他不知道自己會怎麼死去，所以他只是靜靜地等待，或許死亡來臨時
他會掙扎，但也只是一種形式罷了，肉體在掙扎，靈魂卻不為所動。
這時他腦中又浮現了封面的那句話。
真的只要相信就夠了嗎？或許試一試也無妨。
你或許不是世界上最悲慘的人……
他深深吸一口氣。
但卻可以相信自己就是最悲慘的人。
他忍不住笑了出來，不是因為這句話的對錯，而是單純聽起來就很蠢。
原來是這樣啊，本來一句話就可以解決的事，自己竟然拖到現在才發現他所做的都是
多餘。他浪費了一生，去做一些沒有任何人在乎的事，為的只是滿足自己扭曲的目標，以
為這樣就會有人來拍拍他的肩膀，跟他說：你做的很好，已經不用繼續了。
好，現在你就是世界上最悲慘的人囉！
國宏關掉燈，把座椅往後靠，準備入睡。
如果死神要來找他，那就隨便祂處置吧！反正自己已經達成長久以來的人生目標，繼
續待在這個世界根本沒有必要，至於那沒花完的錢，正因為他是如此悲慘的人，不能達成
一點小願望也是正常的嘛！
國宏微笑，他再也不需要為這些事痛苦了，這就是他想要的，明白後就輕鬆多了。
沒錯吧？
一片黑暗。
他靜靜地待在漆黑當中，一如往常等著睡夢前來找他，但似乎有什麼阻擋了它的前進
。他翻了個身，想找個舒服一點的姿勢，卻沒有什麼效果。
大雨敲打著車頂，似乎也敲打著國宏的神經，敲著敲著，冷卻沒幾秒的腦袋又甦醒了
。
前所未有有的恐懼襲上國宏的心頭，如雷般的心跳聲像是要證明什麼似地猛力撞擊麻
木的身軀。
不是這樣。
他像做了惡夢般用力坐起，衣服被冷汗沾濕，全身肌肉因緊繃而酸痛。
如果不是，那又會是什麼？
還會有什麼答案？一切都是源於大伯說的那句話，現在他好不容易擺脫囚禁，再也不
用為此痛苦了，究竟哪裡有錯？
胸口似乎被人用鐵塊壓住，他大口喘著氣，想從稀薄的空氣中得到足以維持生命的氧
氣。
他沒有機會體會死亡的感受，所以無從得知活著和死去究竟哪個更加痛苦，但真正可
悲的是，他竟然連答案都不知道。
黑暗中，大伯的臉浮現在眼前，那是第一次來醫院看他的大伯。接著大伯的身影漸漸
模糊，最終國宏只看得清楚他的雙眼，那雙他不願意面對的事實。
不行！
國宏按起喇吧，想要把大伯的影像趕走。
明明都是你的錯！就是因為你才會變成這樣，為什麼……
為什麼……
他弓著身體把力量集中在按著喇叭的手。
為什麼會這麼不合理呢？
國宏停下了喇叭，雙手不停顫抖。他試著冷靜回想自己的人生，究竟兇手是誰？是誰
將他推入這樣的地獄？
他決定再試一次剛才的方法。
大雨仍然一直下，但雨聲在國宏耳裡似乎消失了，他只要專注思考一個問題。
這時本來模糊的意識像爆炸一樣，一下子變得清晰，即便是吸毒時也從來沒有這種感
覺。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只有幾秒的時間，國宏用力打開車門，衝進大雨中。
他流著淚，眼前的道路一片模糊，但他還是繼續跑。
其實這一切再清楚不過了，他一直都知道，卻故意視而不見。
讓他這生陷於不幸的人不是大伯、不是拋下自己的父母、不是把他揍成重傷的同夥，
更不是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人。
那個人就是蕭國宏。
雷聲追趕著他，他的吼叫被大自然的力量給淹沒。
只因為他從來就沒有相信過。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