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先生！先生！」小昇母親驚呼。
看到國宏放開手，小昇雖然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卻大哭了起來，而小昇母親或許也清楚
國宏不可能撐到救護車來了，她低著頭啜泣，眼淚跟雨水一起滴落在外套上。
「為什麼要這樣幫我呢……」
為什麼呢？
如果他是如此痛恨那場帶走父母的車禍，那自己的所作所為又跟那場車禍又有什麼不
同？
一直以來他總是用自己的傷當作傷害別人的藉口，他傷害大伯、傷害那名男子、傷害
男子的親人，這樣的罪即使耗盡一生也不夠償還。
他之所以會在最後一刻轉身，是因為他想彌補。只要繼續把他們當作死者家屬，自己
就有機會贖罪。小昇母子可以是任何人，任何他感到抱歉的人，即使這樣做會賠上剩下的
人生。
他已經不怕失去什麼了。
啪噠！啪噠！
有人用力踩著積滿水的地面走來。
不用看也知道是誰。
但國宏還是吃力地別過頭一看，果然大伯的臉就在上面望著他。
他閉上眼睛，因為國宏知道接下來大伯又會開始教訓他，說他怎麼會如此自作自受、
明知危險卻還是沒小心注意，光是這樣他就可以整整罵上一個小時。
但他等了好久，卻沒有一點責罵聲傳來。一切都和大伯來之前一樣，空氣中只有停不
下來的雨聲。
國宏睜開眼睛，大伯正跪在自己身旁，也不顧大雨，靜靜地替他壓著外套。他望著國
宏，混濁的雙眼似乎帶著一點不忍，從前每當自己哭泣時，大伯都是這樣看他的。如果那
時他肯給自己一點機會，大伯是否就不會再有這種表情了呢？
他這輩子從沒讓大伯露出笑容，如果現在誰可以給他一個笑話，他再痛苦都要講給大
伯聽。可是他做不到，他只能用笑話般的人生讓大伯跪在這裡看他死去，如果自己還有力
氣，一定會立刻把大伯趕離這裡。
拜託回去吧，這個人不是你兒子，就如同你當時說的，他只是一個麻煩，一個不需要
你犧牲笑容的麻煩……
「國宏啊……」
是那個聲音。
大伯略帶激動的沙啞嗓音跟那天在醫院聽到的一模一樣，那是他渴望已久，唯有失去
深愛的孩子才發得出的心痛哭喊……
為什麼呢？
國宏恨不得摀起耳朵。
我明明不想再讓你傷心了啊。
他想出聲，鮮血卻從嘴裡冒出，大伯伸出顫抖的手，用袖子輕輕替他擦去臉上的血塊
。這動作幾乎讓他認為，只要鮮血被擦乾淨，自己就會重新站起來，跟大伯一起回到那溫
暖的家。
但已經不可能了。
大伯停下動作，滿是皺紋的眼角流下一行淚水，全身溼淋淋的他低下頭，嘴裡重複著
那晚離開時說的話。
不要再道歉了，大伯。
國宏張開嘴，雨水毫不留情灌入口中。
錯的從來就不是你們。
「對不起。」
不停道歉的小昇母親因為這句話而停了下來，他慶幸自己最後的一句話能夠如此清晰
。
那對母子的哭泣聲環繞著他，他想像過無數次死前的景象，但從沒想過竟然會有人替
他哭泣，更沒想過他能夠拯救別人。
頭一次，他不再為自己的決定感到痛苦。
就在國宏準備最後一次閉眼時，他發現小昇母親身後的巷子好像變模糊了。不是濃霧
，而是完整地分成兩半，他們三人處的地方沒有變化，另一半則像失焦一樣看不清景物，
唯一清楚的只有站在那裡的兩人。
那兩個人都看著國宏，他們完全沒被大雨淋濕，身上的衣服甚至還乾爽地隨風飄動，
他可以感覺到那模糊世界傳來一絲溫暖，讓他不再因寒冷而發抖。
那身影是如此鮮明，就連近在眼前的小昇母子都沒有他們來的清晰。他知道他們是誰
，他一直都知道。
國宏感受他最後一次呼吸，珍惜那得來不易的空氣，他不再覺得痛苦，因為他總算找
到最安全的那條路了。
他閉上雙眼，那瞬間他聽到小昇母親的驚呼，但等到睜開眼睛，他已經不在原處了。
國宏跟父母一起站在那片模糊的區域裡，他看著那對母子待在自己身旁，對著他的屍
體不停呼叫，不久救護車的聲音也出現在巷口。
「感覺很奇怪吧？」父親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我們那時也是這樣看自己的，還有你。」
國宏沒有回頭看他們，只是用全身感受爸媽的存在，因為他現在比較想觀察另一個世
界的自己。
眼前根本就是個陌生人，髒兮兮的臉、染了血後看起來更破爛的衣服，他望著自己的
身體，不禁疑惑怎麼會有人把自己弄成這副德性。
不過他還來不及看得更仔細，醫護人員就把他抬上擔架，用最快的速度推進救護車，
小昇則是和母親緊緊抱在一起，兩人堅持要跟著去醫院。
「他是我的恩人。」小昇母親說。
國宏目送他們跟著救護車一起離開，手不自覺舉了起來，剛剛沒有好好告別，實在有
點可惜。他不禁猜想，小昇母親會不會也替他寫一本書呢？
「國宏。」母親用愉快的嗓音叫著他。
「嗯。」
「你真的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呢。」
國宏轉身面對父母，他也發現自己又回到了國中時的身材，那是他還沒失去家人的時
候。
他抬頭望著自己深深思念的兩人，他們臉上都帶著滿足的笑容、穿著最好的衣服，不
見一絲煩憂，就像從沒經歷過那場車禍一樣。
「我說老媽，這未免也太荒唐了。」
國宏遠離身後的風雨，向迎接他的父母走去。
「不過我信。」
(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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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落長的後記：
永夜結束，就會看見曙光。
在整個永夜的過程中，陳陽輝代表的是「入夜」，他直到邁入中年才不幸遇上喪女之
痛，決心復仇的他便從黃昏邁入黑夜，直至死亡。
高博宇則是「深夜」，自始至終他都沒從黑暗脫離，偶爾的幸運也只是一閃即逝的流
星，是三部曲裡最讓人感到沉悶的一篇。
至於蕭國宏，他跟高博宇有類似的遭遇，只是他從沒試著擺脫不幸。最後兩人都選擇
了死亡，但蕭國宏死前終於走出黑夜，並將黎明留給小昇母子。
其實我的計畫本來是永夜「四部曲」，順序是：殺了我的是法律→社會→世界→自己
。而我刪掉的正是原本的二部曲〈人淚〉。這篇接續了〈受刑人〉，說的是霸凌和謠言足
以毀滅一個人，也是四篇當中唯一的女性主角。其實比起其他三篇，這篇主角的遭遇我最
能感同身受，卻怎麼寫都不滿意，只好暫時放棄，不過我還是會努力完成讓它問世的！
不知有沒有人發現，所有的題目都是雙關，當初題目設計了很久啊ＸＤ
〈受刑人〉：真正的受刑人不是加害者，而是被害者家屬。（詞意雙關）
〈人淚〉：讓人流淚的，總是人類。（諧音雙關）
〈該死〉：對於自己是該死的人，只能罵一句該死。（詞意雙關）
〈不信〉：之所以不幸，是因為不信。（諧音雙關）
永夜系列的主題是「殺了我的是○○」，一樣是自殺，但除了蕭國宏，其他人都認為
自己的死另有兇手，可真的如此嗎？他們的遭遇就像刺進心臟的那把刀，或許致命，但真
正讓自己死亡的卻是拔出刀子的那隻手，凶手不是別人，正是自己。所以排序從範圍較小
的「法律」，到看似最小實際上卻總結了四部曲的「自己」，並只讓看清真相的蕭國宏得
以解脫，結束漫長的永夜。
未來說不定會寫〈永夜再臨〉，講的是小昇和小惠長大後的故事：小昇當上了刑警，
小惠被人收養後動了手術，溫柔善良的她成為遊民口中的「天使」，另外楊仁周(應該還
有人記得他吧XD)也會出場，他將會是全篇最大的反派。雖然現在只是個構想，希望會有
完成的一天啊！(遠目)
最後，應該是我寫這種主角死光光的小說得到了報應，三篇小說分別參加三個不同的
文學獎，結果通通摃龜，這根本就應證了主題：這是我文學獎的永夜啊！！！(或許我應
該去燒香拜拜一下……)
我們無法阻止黑夜降臨，正如同無法拒絕黎明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