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幾個月後,莫洵南在法庭上被判決死刑定讞。
在一個無雲的夜晚,他咀嚼著鐵盤上乏味的餐點,漠然的隨著獄警到達一處空曠的地
方。執法人員已經就位,他抬頭看向天空,鄰近晨曦的蒼穹上,並不能看見閃爍的星子像
一罐翻倒的胡椒粒。
背對執法人員跪下,他幾不可聞的嘆了口氣,垂頭盯著膝下的草地,後腦杓像是感受
到了槍口的冰冷,萬般蟲子橫行過的感覺使他打了個冷顫。他聽著清亮、生澀的聲音交疊
著複誦的話語,緩慢的闔上了眼睛。
「砰!」
子彈貫穿過身體,彷彿氣泡破裂一般,以骨牌的姿勢倒下。
「砰!」
等到莫洵南回過神來,他眼前的草地上只有一塊被什麼東西給潤濕和壓踏的痕跡。他
張望四周,還是那片行刑的草場,只是已經不見一群穿戴整齊、表情嚴肅的執法者與相關
人員。他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又伸手摸了摸後腦杓以及胸口,像在做一場不切實際的
夢。
「喵。」
他轉頭看向身後,在不遠處的建築物陰影中,正坐著一隻巨大的像一隻豹子的緬因貓
,淺綠的眼睛在黑暗中顯得格外清楚,名貴的彷彿某種品牌的藍綠色,並不嚇人。再多看
了幾眼,貓像是縮小了一些,成了一隻棉花糖掉到地上被弄髒的金吉拉。
莫洵南想了一會兒,才從牠投遞過來的眼神,想到了大學時期養過的一隻叫做「棉花
」的貓。於是,他蹲下身子,向貓的方向伸出了手,沙啞著嗓子輕聲喚了一聲。貓打了個
哈欠,交疊著四肢朝他慢悠悠的走來,瞇著眼睛蹭過他的手,柔軟的毛像剛晒過的棉被,
帶有一絲和煦的熱度。等到他摸了一陣子,才隱約想起大三那年,棉花跑過馬路後的煞車
聲。
當時,血濺了一地,什麼東西破裂的聲音壓過所有的喧囂,清晰的傳入他的腦袋。最
後是一塊壓扁的麻糬,溢出了餡料。
「你肯定不是棉花。」莫洵南小聲嘟嚷了一句,貓卻動了動耳朵,抬起頭來亮著那雙
湖水綠的眼睛看著他,旋即低下頭舔了舔手背說道:「阿南,我確實是棉花,是來接你走
的。」
莫洵南眨了眨眼,旋即笑出聲來說道:「要接我去那兒?」
貓停下舔手的動作,抬頭看向莫洵南良久,才起身率先往前方邁開幾步,回過頭來看
向他說道:「你已經死了。」
莫洵南出神的看著貓,笑容僵在臉上。剎那間,有什麼從額上流下,潤濕了灰色襯衫
的領口,他緩慢的轉動著自己的眼睛向下,一大片紅酒撥灑的顏色在襯衫上暈開,再伸手
探向後腦杓,十元硬幣大或者更小的孔洞出現在那裏。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氣,這才想到了
那晚的事情,譬如天上沒有潑灑的胡椒粒,而他被執法人員開了兩槍。
「我以為會是黑白無常或牛頭馬面來接我。」他開玩笑似的嘆了口氣,撐著地板緩慢
的站了起來。手與腳上已經沒了鐐銬,他舉起雙手伸了個懶腰,故作輕鬆的走到棉花後面
一步的距離,垂頭看著牠說道:「再見到你真好。」
棉花像是笑了,彎起眼睛和嘴角,翹著雞毛撢子的尾巴兩步併三步的走在他的前方,
軟綿綿的說道:「你沒信仰,當然只能我來接你囉。死後的世界哪是那些書上寫的呀,真
是胡言亂語。」
略帶驕傲的口氣和神情讓莫洵南忍不住笑出了聲。跟在棉花後頭,棉花帶著他穿過幾
個迂迴、陰暗的長廊,途中經過一個應該是辦公室或休息室的地方,幾名穿著制服的警察
正坐在沙發上,看著電視機上的新聞台談論著什麼。他停下了腳步,佇立在那個裝著白熾
燈管的長廊上,看著電視閃動的畫面正播放著他伏法的消息,女記者一如既往的在摻雜著
人群喧鬧的場景中拿著麥克風神情激動的播報,遠遠看上去就像是一場鬧劇。
替他辯護過的律師、未曾見過的輔導員、議員、政客、名嘴、網友,如雨後春筍冒出
的文字和話語,像一場烈火和傾盆大雨。
「阿南。」棉花蹭過他的腳,莫洵南彎下腰抱起棉花,像過去一樣用手指輕輕的搓揉
著牠的後耳,粗糙的舌頭擦過他的肌膚,留下一陣搔癢。他隔著玻璃窗看到那些警察動著
嘴似乎在討論什麼,一個人露出不屑的笑容,一個則嘆了口氣說了些什麼,而再隔著一面
玻璃似的液晶面板,是社會。
棉花輕巧的從他懷中掙脫跳到地上,緩緩的走到下一個白熾燈管下,抬著前腳回過身
來看著他,再次出聲喚道:「阿南,該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