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猛然睜開眼睛看著天花板發愣,莫洵南沁著一身冷汗,剛退冰。他先是一手拍掉了鬧
鐘的造反,這才從床上起來摸了不遠處的手機,拔掉充電接頭,壓了一下側邊的按鈕。螢
幕在剎那亮了起來,待機畫面是一個電子鐘,巨大、跳轉的數字下面沈澱著一行日期。
五月二十一日。
他愣了一愣,手指快速的滑過表面,順著九個點解鎖了螢幕。螢幕跳開來後,他點了
行事曆,行事曆很快的以月為單位呈現在畫面上。
二零一一年五月二十一日,是事件發生的三年前。
他猛然鬆開了手,任手機掉落在床鋪上,學著蝦仁蜷縮,半睜著眼睛看著窗簾被微風
掠動。身後突然下陷了一塊,後頸彷彿被雞毛撢子掃過,他撐著身體轉過了頭,棉花卻已
經從他撐起的手臂間穿過,蹲坐在床旁的貓窩上,睜著一雙湖水綠的眼睛看著他。
「喵。」牠輕輕的打了呵欠,抬起前腳,瞇著眼睛在自己的臉上抹了一抹。
「棉花。」莫洵南輕輕的喚道,伸手越過床沿揉了揉牠的耳朵,棉花只是略帶疑惑的
看向他,歪了歪頭,清澈的眼睛裡已經沒有了那時的精明,有的只有琉璃一般的光澤,是
一雙非常普通的貓的眼睛。
莫洵南輕聲的嘆了口氣,闔上眼又在床上躺了一會兒。他是真的回來了,回到三年前
的五月二十一日,那個剛把棉花撿回來不久的日子。這個時候,還沒有任何的誣陷、審問
、謾罵,也沒有媒體、人群投過來的棘刺目光,一切比便利超商的瓶裝水還要來的普通,
但他終究沒有辦法成為過去的人,以那樣的眼光再去看待周遭。
閒置在床上的手機開始震動,他睜開眼睛躺在床上盲目的摸索一陣,才在棉被下翻出
手機。設置的鬧鐘喋喋不休的響動,他一個施力,從床上坐起,拇指輕巧的擦過螢幕,才
起身走到書桌旁打開密封的貓食,在小碗裡添了半碗褐色的顆粒。
棉花很快的就踏著小碎步跑到碗邊,莫洵南低頭看了牠一眼,仔細的將貓食密封擺回
原本的位子上,便起身走向廁所。殘留著水漬的鏡子裡,臉生澀的有些陌生,他先是沾了
刮鬍泡在下巴和臉側,除去一些冒芽的胡渣,才轉而扭開牙膏的旋蓋,將刷毛上鋪上一層
糖霜塞進嘴裡。頓時他成了離海的螃蟹,吐出成堆的奶霜,他直盯著鏡子裡映射出的那雙
眼睛,湊合著那張青澀而顯得有些圓潤的臉,像畢卡索的畫。
低頭吐掉泡沫,取了洗面乳再一次塗抹,清水潑濺,將臉陷入擰乾的毛巾中擦拭,莫
洵南抬頭再次看向鏡子,竟然與當初的樣子有些相像。但那時的自己到底是怎麼樣的,也
已經記不太清楚了,他只記得在獄中偶然看過的那個兩頰凹陷,草木灰一般的眼神和現在
有所區別。
隨便的換了件衣服,他在門口套了雙穿舊的拖鞋,習慣的取了櫃子上的鑰匙和錢包塞
進口袋。
「喀。」門闔上前,他透過細縫看到了仍在低頭「喀噠、喀噠」的咬碎乾飼料的棉花
,像掉入了兔子洞。
街道還是記憶中的樣子,微醺的陽光在早晨並不刺眼。二零一四年的小套房、舊街巷
,成了一片灰白,只剩下投飼魚池後蜂擁的缺氧,隔絕在了一頂逆向的安全帽裡,化成一
塊壓扁的三明治。他久違的吸了口摻雜塵埃的空氣,闊步尋著舊時路,怕踏破什麼似的將
腳步放的輕緩。
直到前方猛然跌落一個春天的皮夾,他才在這種恍惚的自由中復甦,小碎步的跑上前
去,慣性的彎下身子欲要拾掇。但下一秒,他又醒了一次,跨過皮夾跑上前去用手指輕輕
的點了點她的肩膀,說道:「小姐,妳的皮夾掉了。」
鼻尖某然掠過一陣濃郁的有些燻人的氣味,莫洵南向後退了一步,再抬眼才認出了那
張瀏海擱淺在耳後的臉,但她似乎沒有注意到他的眼神,只是回過頭,發出短促的驚呼,
兔子般的回頭咬起那片春色。
「謝謝。」
他僵硬的點了點頭,不再多語,倉促的邁開步伐向前走去。呼吸有一刻像跳針的時鐘
,但他很快的就恢復了平靜,放緩了腳步,因為這時候的她並不認識他,而他和她並不如
初見。
「阿姨,一份起司蛋餅和大冰奶。」
「噢,好的……」持鏟的動作稍微停頓了一下,她看了他一眼,半晌才意會過來,將
煎臺上的蔥抓餅翻面說道:「是你啊,今天不是星期六嗎?怎麼那麼早?」
「當然是想念阿姨做的蛋餅,所以才這麼早起來啊。」
「什麼時候嘴巴這麼甜了。」咯咯的笑了一陣,她翻手俐落的將抓餅放到砧板上,轉
身從塑膠盆裡取了顆蛋打進不鏽鋼的小杯中,捻了些鹽和蔥花快速的攪拌,倒於煎臺上。
「噯,先去坐著,一會兒就好。」
煎臺在滋滋作響,香味很快勻在空氣中。他百無聊賴的盯著放映的老舊電視,心思卻
落在餘光那些被燻黃、褪色的牆壁和廣告上,沒有一樣是獄中那種關節的灰白,也沒有一
種是乘載了任何光源卻依然灰階的顏色。此方與彼方,竟在尚未割捨的記憶中翻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