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者之夜前31天
男爵夫人來訪那天,一切都沒什麼不同。艾許幹完早上的雜活,正在帳房工
作,身為布匹商人的學徒,他應付數字,向來比清爐灰修窗戶熟練得多。他聽到
騷動,但根本來不及下樓,因為照男爵夫人的作風,她既沒事先送信,也不叫人
通報,就這樣直接走進來,一邊吩咐備茶,彷彿整屋子都是她的僕人。這麼多年
來,柏納格一家深信自己是在跟某個貴族打交道,因而戰戰兢兢,不敢造次。
也不能說錯啦,只不過國王早已收回頭銜,還下令懸賞她和艾許,死活不論,
都要吊在廣場上示眾。
「沒打擾你工作吧?」這當然只是客套,反正男爵夫人也不在乎。她和平常
一樣穿著低調,深藍色外出裙搭配軟帽,紅棕色長髮挽成一個簡單的髻,但仔細
觀察,就能發現衣料是天鵝絨,袖口和胸前綴著黑色蕾絲,披肩搭扣則是貨真價
實的紅寶石,當她靠向椅背,反光便剛好刺進艾許的眼睛。
「沒有。」艾許同樣敷衍,腦袋裡還在計算這批斜紋布上路後的成本。運費
七個王幣,過路費二,官員賄賂五,抵達後倉儲租金三,預期耗損百分之五,如
果時機適當,匯率或許可先賺回百分之八。他差點錯過男爵夫人說的話。
「刺殺王子。」這幾個字帶著一股冷意,像是錐子刺進艾許的後腦,讓他好
半晌沒法回話,體內血流奔騰的聲音愈來愈響。
他們坐在帳房裡,四周堆滿雜物,瀰漫著灰塵和墨水的氣味,茶水擱在厚厚
一疊帳本上頭。窗外陽光熾烈,是入冬前難得和煦的午後,艾許可以聽到下方街
道嘈雜的聲響,幾個小夥子高聲喧嘩,運貨車轆轆碾過,補鍋匠邊走邊吆喝,各
種破銅爛鐵敲出荒腔走板的進行曲。
這可不像個適合談陰謀的場所,話說回來,帳房的門也夠厚了,足夠防堵閒
雜人等的好奇心。艾許敢打賭,老闆的兩個兒子已經藉故經過好幾次,揣測這個
學徒到底和男爵夫人談些什麼。今晚他們會纏著艾許旁敲側擊,或試圖用私生子、
小白臉之類的字眼激怒他。這招只在十年前有用,但他們依舊樂此不疲。
「你很驚訝的樣子。」男爵夫人拿起茶杯。「我還以為你早有心理準備,終
於等到今天的機會。」
艾許笑了一聲,不需要聰明絕頂,也看得出這件事太過瘋狂,毫無成真的可
能性。「國王根本不敢離開王宮,因為要他償命的人太多。」就連血緣至親,他也
沒有手軟過,先是兩個哥哥擋在王座前,再來處理妻子,懲罰她有異心,危險的
貴族更不用說。但那又如何?國王大可躲在塔裡安享天年,讓仇敵在外頭咬牙切
齒,連吊橋都跨不過去。「況且,這跟王子有什麼關係?」
「如果不能一網打盡,我們的行動就毫無意義。」男爵夫人端起斟好的茶,
神情平靜如常。「除掉窩裡最危險的狼,其他就不足為懼。」
艾許把茶杯放回桌上,太過用力而濺了幾滴出來。此時他才發現手在發抖,
喉嚨也乾得發痛。「這是政變。」
「復仇。」男爵夫人糾正他。「我們要奪回失去的一切,甚至更多。」
「我住進這個家的時候,你還要我忘掉過去,當個學徒安分度日,為什麼現
在又改變了主意?」
「我從未放棄,只是在等待時機。」
「你找上我,是因為我跟王子……有交情?」他很不想提,但刻意不提也太
矯情。「都那麼久以前的事了,而且他只是來當個名目上的侍從而已。」這傳統還
滿可笑的,既然要放下身段表示誠意,怎麼不乾脆找個工匠或商家當學徒?
男爵夫人不為所動。「我知道。」
「如果你想利用這點,只怕是白費心機。」
「我找上你,因為你是家族僅剩的後人,艾夏德‧葛拉維斯。」這名字聽起
來有種詭異的陌生感,刺得他腦袋深處隱隱作痛。那是誰?艾許心想,聽起來一
點都不像是我。「逃過大屠殺,逃過國王的密探追捕。我只希望,他心裡還留有一
點父親的驕傲和勇氣。」
如果男爵夫人那晚沒有闖進房裡,硬把他從睡夢中叫醒拖出門去,他也會和
其他人一樣死於非命,毫無反擊餘地。他們在黑暗中摸索前進,沿著長廊穿過大
廳又是長廊,像是永遠走不到盡頭。城堡很大,而他從小就聽著血腥的老祖宗故
事長大,知道畫像和盔甲後方都藏著鬼魂,但那些都沒有男爵夫人蒼白的臉,以
及緊掐著他的冰涼手指可怕。
「我們要去什麼地方?」他幾次想抽回手,但男爵夫人只是抓得更緊。密道
愈走愈深愈暗,直到他像困在棺材裡呼吸困難。「我父親在哪裡?」
男爵夫人始終沒有回答。
他們接連跨過屍體,一路聽著外頭怒吼、咒罵、金鐵交鳴。那些人倒在階梯
底端,大部分連外衣都來不及穿整齊,喉嚨開了大洞,胸口冒血,雙眼睜著像兩
顆石頭。艾許滑倒在血泊裡,眼前就是一張僵硬如面具的臉,他記得自己不斷尖
叫,直到男爵夫人打了他一巴掌,重得讓他咬破舌頭。血腥味瀰漫不去,滲進他
往後每個夢境,像是幽魂糾纏,像是死者的怒意。
「我連劍都不太會使,不可能殺得了人。」
「殺人需要的是決心,不是技術。」
艾許無言以對。
「我不會勉強你,如果你更想隱姓埋名,一輩子坐在帳房裡,或是攢點錢開
間店,娶妻生子,也沒什麼不好。」她心不在焉翻開帳本,手指劃過一行行數字。
「有趣。」語調完全缺乏誠意。「我聽說了,不管是算數字還是做生意,老柏納格
的兩個兒子都比不上你。」
這肯定不是稱讚。艾許記憶中的父親威嚴如神祇,一臉濃密的鬍子,坐在馬
背上發號施令,右手因長期握劍而粗糙生繭,但艾許的手在冬天龜裂,卻是因為
拿筆和幹粗活。「我還以為這些年的學徒生涯,是為了讓我認清現實,好抹除那些
不合時宜的傲慢呢。」他脫口而出,速度快得差點咬到舌頭。
看吧,這些怒氣,在陰暗角落日積月累的恨意。他大部分時候都藏得很好,
但這就像謊言一樣,總是時不時回頭反咬一口,快得連喊痛都來不及。然後他看
到男爵夫人揚起嘴角,彷彿她剛下了一步好棋,馬上就要把艾許殺得落花流水。
沒錯,神仙教母總是會贏,而艾許絞盡腦汁也難得扭轉敗局。
「讓我考慮。」他早有心理準備,平靜的日子有一天會結束,但他想的是士
兵,刺客,或收容他的這家人開始懷疑什麼,還真沒想到會是以這種方式。此刻,
他確實是有很多想法,像是當年男爵夫人救他一命,是否就為了今天派上用場。
如果他拒絕,還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陽。「事成之後,我有什麼好處?」
「你想要什麼?」男爵夫人反問。「頭銜,領土,所有被剝奪的財產?如果
計畫成功,這些將是最微不足道的報酬。」
「我家位在王城的宅邸?」
「已經被拆毀了。國王喜歡用這種方式炫耀他的勝利,如果你想重建——」
「不,讓國王留著自己的墓碑吧,我還有其他選擇。」艾許等著,直到男爵
夫人不耐煩地挺起背脊,這時他才說:「我要找回父母的遺骨,他們蒙受不公的罪
名,死後還被扔進沼澤,和罪犯的屍骨混在一起。」
「這是應該的,雖然不太容易。你知道那片沼澤——」她擺了擺手。「我會
盡力。」
「他們應當風光葬在聖徒腳下,墓碑重新刻上一生的功業。」
微笑消失了,男爵夫人揚起下巴,眼底閃過一抹危險的光。葬在聖堂內庭是
殊榮,得經過二十六位大司祭同意,連國王都不見得有資格。她現在看起來就像
戴著面具——不,完全相反,艾許心想,這正是卸下了偽裝,頭一次顯露出真面
目的神仙教母。「很合理。還有其他要求嗎?」
「等我想到再說。」可以收手了,這已經超出講價的範圍,更像在勒索——
而他太清楚步步進逼、不留餘地的後果。男爵夫人答應得如此乾脆,只有兩種可
能:她一開始就不預期計畫成功,或艾許根本活不到領賞的時候。
但他還是會吞下餌的,艾許知道,男爵夫人也知道。「那麼、」她在桌上交
握雙手,彷彿雙方剛談妥交易,只待蓋印。「成交?」
差別在於,最終結束於勝利或一灘血跡。「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