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五 過往
顧封小時候特別容易被故事影響。
因為《福爾摩斯》而想當偵探,因為《世界末日》而想當太空人,因為《實習醫生》而想
當醫生,因為《CSI 犯罪現場》而想當鑑識人員。
每年生日他媽媽都會問:現在你又想當什麼了?
他其實並非沒有定力的人,但不知怎麼地就是容易被故事中的浪漫情懷影響,繼而產生憧
憬。這種憧憬是虛幻的,是短命的,像是棉絮一樣一吹就散,而非他會願意付出一切追求
的夢想。
他對家庭的想像也是這樣來的,他想著自己未來要住在一個白籬笆圍起來的房子,前院是
孩子可以跑跳的草坪,他會和兒女玩接球遊戲,在上班出門前給妻子一個離別吻。
他想過自己如果成為太空人,要如何留下信件和照片確保孩子不會忘記他;如果成為醫生
,要如何調配時間確保自己在孩子的成長過程中不會缺席。
在被同齡人嘲笑之前他就知道這些想像並不現實,但他也不是很在意。
「你平時都在想些什麼啊?」他媽媽說,一副被逗樂了的表情。「想得可真遠。」
顧封聳聳肩。「我就是想想。」
高一下學期,顧封交了女朋友。
先告白的並不是他,但他對這個認真的女孩子也很有好感。他喜歡她專注時不自覺皺起的
鼻子,還有說到想成為老師時整張臉亮起來的模樣。
顧封自己沒有正正經經的夢想,也許是因為如此,他才會這樣喜歡聽別人說起自己的人生
目標。
他們一起吃午餐,一起念書,偶爾出去看場電影,或是去餐廳吃飯。一年過去,女孩喪氣
地問他為什麼就是無法喜歡上她,顧封無法理解她為什麼會這麼說。
他喜歡她,只是他的感情太過安靜,完全不像是高中生該有的熱烈,他不知道怎麼讓女孩
相信他想像過他們未來一起生活的樣子,想像過要和她上同一所大學,和她一起畢業,甚
至是畢業後和她一起成家。
如果相信了,大概也會覺得他想得太遠、太天真。
「我們根本就只是偶爾會牽手的朋友。」女孩說。「你對我和對其他人也沒什麼不同。」
「我──」顧封回想他們平時的互動,卻不確定自己到底是哪裡做錯了。喜歡上誰也許是
他本能的一部份,如何去喜歡一個人卻不是。「抱歉,我不知道該怎麼當一個好的男朋友
。」
女孩咬著唇。「不是那個問題,你對我很好,但我總覺得跟你有種距離感,交往前是這樣
,交往後也是。」
顧封張了張嘴,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
從小到大有太多人說過他冷漠,說他難以親近。有人曾說和他聊天像是對著一堵牆說話,
但他只是無法不假思索地回話,很多時候他還在思考,就被別人認定他沒有交流的意願。
他覺得自己彷彿活在一個只有自己的高塔中,每天坐在窗前等著誰經過,在短暫交流之後
期盼對方再次造訪。只要他踏出門,也許他就能獲得更寬廣的世界,但他卻遲遲跨不出那
一步。
「反正也要高三了。」女孩沉沉地說。「也許把精力都放在課業上也比較好。」
「……我是真的喜歡你。」顧封艱難地說,女孩只是給了他一個有點難過的笑容。
顧封一開始並沒有意識到自己喜歡袁子君。
他喜歡袁子君明亮的眼睛,喜歡他說起戲劇時幾乎抑制不住的興奮,喜歡他彷彿能點亮整
個房間的笑容。但他潛意識並沒有把男人當作可能的戀愛對象,所以一直不明白自己心中
親近袁子君的渴望從何而來。
他十分慶幸袁子君是他的室友,雖然他們不同系、不同社交圈,最終袁子君還是會回到宿
舍,回到和他共享的空間,就像是入住了原本只有自己的高塔。即便只是和袁子君一起吃
早餐晚餐,即便只是兩個人在同一個空間裡各做各的,他的心中也無比滿足。
意識到自己有別樣的想法是在袁子君向他出櫃的時候。
他怔愣地看著袁子君,不是因為感到訝異,而是因為過去他沒有想過袁子君和誰在一起的
樣子。如果袁子君交了男朋友,他是否就不會和顧封一起吃飯了?他是否會越來越少出現
在宿舍,甚至是直接搬出去?這樣他們還會有聯絡嗎?
「你如果沒辦法接受──」
「不要搬走。」顧封沒頭沒尾地說。
袁子君眨了眨眼睛,滿臉困惑。「啊?」
顧封想了半天,最後擠出一句:「我很喜歡你這個室友。」然後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袁子君
剛剛才和自己朝夕相處的室友出了櫃。
「我不恐同。」他補上一句,猶豫了一下。「我……好像也不完全是直的?」
袁子君噗哧一笑,彎彎的眉眼漾著明亮的笑意。
顧封突然很想吻他的眼角。
他想知道袁子君的睫毛碰起來是什麼感覺。
「好,我不搬走。」袁子君說,接著又笑了起來。「我還是第一次在出櫃的時候遇到你這
種反應,不應該是我擔心你無法接受嗎?怎麼變成你先叫我不要搬走了?」
我好像有點喜歡你,顧封沒有說。
袁子君若有所思地看著他,最後點了點頭,問:「我等一下要去排練,你想來看看嗎?」
顧封放鬆下來,對袁子君笑了笑:「想。」
雙性戀。
顧封不是沒有聽過這個詞,但從未深入去了解過。他對自己的感受一向遲鈍,過去對於異
性身體的慾望更像是一種愛屋及烏,現在也是喜歡上袁子君之後才產生對同性身體的好奇
。同性性愛的文字和影像並沒有讓他興奮起來,直到他在腦中將自己和袁子君代換成主角
。
因為喜歡他,所以想要他。
顧封不知道該怎麼應對這份喜歡。
好一陣子他電腦的瀏覽紀錄都是「告白」、「追求」、「好男友」這樣的關鍵字,他仍舊
不確定該如何表達他的感情,但起碼對一個人好有具體的作法。
「又來找子君吃飯啦?」
替他開門的是許沐晨,顧封一開始還懷疑過他們的關係,但現在看來他們只是關係真的很
親近的朋友。
……也許不該用只是?他在內心反省了一下,愛情並不一定就比友情深刻。
「還在排練?」
許沐晨翻了個白眼。「你也知道他,認真起來就忘了時間,我剛才叫了兩聲他都敷衍我,
現在你帶著晚餐來了,這下他沒藉口了。」
顧封忍不住想這是好事還是壞事,這份不同代表袁子君重視他,還是尚未把他當自己人?
他左手提著袋子跟著許沐晨走進排練教室,就看見袁子君右腳搭在牆邊的欄杆上,一面拉
筋一面讀著劇本,黑色的上衣貼著他精瘦的軀體,質地柔軟的褲子包覆著他的臀部,從抬
起的右腿垂落,露出線條好看的小腿。
顧封下意識屏住了呼吸,心臟重重地撞著他的胸口。
「沐晨,幫我拿一下水──」
顧封彎腰拿起袁子君放在地板上的保溫杯,走到他身邊遞給他。
袁子君愣愣地看著他,連忙把腿放下來。
「顧封。」袁子君露出燦爛的笑容,溫暖得讓人心癢。「哎,都這麼晚了嗎?謝謝你替我
帶晚餐,今天吃什麼?」
「便當。」顧封把三個保鮮盒從手上的袋子裡拿出來。
袁子君眨了眨眼。「你做的?」
顧封點點頭,突然有點緊張。
「我從小就有在下廚。」他連忙解釋。「吃了不會出問題。」
袁子君笑瞇了眼,手搭在他的背上,領著他走到排練教室後頭的桌邊。
「炒水蓮、滑蛋蝦、宮保雞丁。」顧封一邊打開保鮮盒一邊說,把餐具遞給袁子君。「我
記得你都吃。」
「嗯。」袁子君的笑得更燦爛了。「謝謝你,費了很多功夫吧。」
顧封搖搖頭。「吃吃看合不合口味。」
袁子君每道菜都先嘗了一口,捧場地發出滿足的聲音,顧封因為他的滿足而感到欣喜,不
自覺露出難得的笑容。
他們的視線在曖昧的氣氛中相交,袁子君的臉染上薄紅。
顧封耳根有點燙。
「你別光看著我吃啊。」袁子君的語氣比平時要軟,幾乎像是在撒嬌。「你自己吃晚餐了
嗎?」
「吃了一點。」顧封說。「我……可以陪你吃?」
「好。」袁子君答得急促,然後欲蓋彌彰地補上一句:「不然我一個人吃有點尷尬。」
顧封拿起筷子夾了口水蓮,這才想起自己多帶一份其實是要分給許沐晨的。袁子君似乎也
跟他同時意識到同樣的事情,和他一起抬起了頭。
許沐晨站在一旁看著他們兩個,雙手環抱在胸前,露出促狹的笑容。
「唷,這就想起我的存在了,不錯不錯。」她對袁子君動了動眉毛。「我還以為你們要等
吃完才會想起來這裡不只你們兩個。」
袁子君脹紅了臉,對她使了個顧封讀不懂的眼色。許沐晨「嘖」了聲,伸手揉亂袁子君的
頭髮。
「我覓食去了,你們好好享受晚餐。」她邊說邊往門口走。「離開前記得鎖門!」
袁子君抹抹發紅的臉,對著她喊:「明天見!」
許沐晨揮揮手,頭也不回地離去。
袁子君赧然地看了顧封一眼,認真吃起飯來。
顧封不是個特別敏銳的人,但他也沒有瞎到看不出袁子君的異樣。是不是能抱有期待?他
忍不住想。也許他該開始計畫告白的事情。
如果是由他來告白,袁子君對他的感情就不會有疑慮了吧?
袁子君的嘴唇很軟。
這不是顧封的初吻,但他卻連自己該把手放在哪裡都不確定。也許是因為他的表現過於生
澀,原本動作還很小心翼翼的袁子君大膽了起來,舌尖舔過顧封的下唇。
顧封抽了口氣,試探性地把左手放在袁子君的腰上。
「這是我的初吻。」袁子君說。「但你怎麼比我還要緊張?」
「我喜歡你。」顧封說。「你知道我喜歡你,對嗎?」
袁子君好笑地看著他,雙眼發亮,整張臉都微微泛紅。「你剛剛不是說過了?雖然不是直
接說……我也答應跟你交往了。」
顧封點點頭,右手輕柔地在空氣中描繪袁子君的臉,緩緩地、幾乎可以說是膽怯地,伸手
觸碰袁子君的眼角。
袁子君眼睛一眨,睫毛擦過顧封的指尖。
像是刮搔著他的心臟。
「怎、怎麼了?」
顧封搖搖頭,低頭吻上袁子君的唇。
他們磕磕絆絆地實驗深入接吻的方法,身體相貼的部位彷彿就要點著,顧封在自己能起反
應之前抽開了身,才發現袁子君臉紅得像是中暑了一樣,站姿有些不自然。
「你──」顧封頓了下。「要幫忙嗎?」
「你剛剛才告白!」袁子君惱羞地說,轉身跑回房內。
欣悅和喜愛盈滿胸口,顧封一個人站在陽台,像個傻子一樣笑個不停。
等袁子君回來找他已經是半個小時之後的事情,顧封正抬著頭看著月亮,心裡想的卻是明
天要買什麼早餐,出房門上課前是否能先跟袁子君接個吻,他們之後要不要搬出去住,又
要住在哪裡。
袁子君以後想找個固定的劇場演出嗎?還是他會想要轉戰影視圈?如果是前者,住家離劇
場近一點比較方便,如果是後者……
「你怎麼還站在這裡吹風?」
顧封轉過身,袁子君就站在落地窗紗窗的另一頭,一臉哭笑不得地看著他。
「我──」顧封清了清喉嚨。「你明天早餐想吃什麼?」
袁子君拉開紗窗,抓著顧封的衣袖把他拉進了門。「明天我跟你一起出去吃吧。」
顧封歪歪頭。「我明天早八。」
「我想早點去排練。」袁子君說,語氣自然得讓顧封沒有察覺這是個善意的謊言。
畢業之後他們搬進了一間套房,顧封在實習的公司轉了正,袁子君則是和大學時期的同學
一起創了個劇團。他們的生活圈很不同,工作又忙,相處的時間比大學時期要少了許多,
但至少他們仍舊住在一起,晚上在同一張床睡下,早晨在同一張床醒來。
生活很忙,但很快樂,顧封原本以為他們能永遠這樣下去。即便是現在,他偶爾還是會為
自己當時的遲鈍與自以為是感到懊悔。
他為他們兩個設想了許多未來,卻忘了問袁子君想要什麼。
「你──你怎麼能──」他咬牙切齒地透過電話對他母親說,雙眼已經盈滿了淚水。「你
就是這樣把他當傻子耍的?」
「……我知道自己的作法不對。」
「當然不對!」他已經不記得自己上次這樣憤怒是什麼時後的事情,他整個人都無法抑制
地顫抖著。「我還在想我到底是哪裡做得不夠,為什麼他會不安到這個程度,沒想到我最
大的錯就是沒認清楚自己的母親!我過年的時候就不該聽他的話去找你,出櫃之後我就該
跟你斷乾淨──」
「顧封!」
他知道自己說得過分了,但他母親也做得過分了。
袁子君是多麼憧憬親情,這份在乎卻被利用來傷害他自己。
「你開心了嗎?」顧封用顫抖的聲音說。「我們這樣難過你開心嗎?」
電話另一頭沉默了許久,最後他母親啞聲問:「你還愛他?」
「愛。」他的回答絲毫沒有猶豫。「比以前都要愛。」
眼淚突然潰堤,他摀著嘴避免自己哭出聲,卻壓不住細微的嗚咽。他都做了什麼?他為什
麼不把事情搞清楚再做決定?他為什麼總是這樣自以為為子君好?
「抱歉。」他母親說。
「你該道歉的對象不是我。」顧封胡亂抹去臉上的淚水。「而是子君。」
長長的一聲嘆息。「你要回來了?」
無論他們怎麼吵,他母親依舊懂他。
他們分開的三年過起來很長,事後回想起來卻像是一場噩夢。
他何其幸運能有第二次機會。
「顧封!」手機傳來袁子君的聲音,撒嬌的語氣比平時都要明顯,顧封知道他喝醉了。「
這次你可以親自來接我了!」
「子君。」顧封說,眼眶有些刺痛。「我很快就去接你。」
「不准太快,要注意安全。」袁子君嚴肅地說,之後笑了出來。「我乖乖在這等你。」
顧封深吸口氣,眨了眨發熱的眼睛。「好,你等我。」
他還記得子君念給他的簡訊,記得他曾在喝醉之後因為無法找他而大哭。顧封現在想起來
都覺得呼吸困難,那時候袁子君該有多難受?
他想早點見到袁子君,但心中記著他那句「注意安全」。
到許沐晨公寓的時候是她開的門,但顧封的注意力已經不在她身上,而是看著在沙發上睡
成了一球的袁子君。他點頭回應許沐晨的話之後便大步走到客廳。
袁子君的臉因為酒精而潮紅,放鬆下來的眉眼彷彿帶著笑容。顧封伸手碰了下他的眼角,
之後輕柔地把他抱了起來。
懷中的人下意識往他的方向湊,臉蹭了蹭他的胸口,咕噥了聲。
「繼續睡吧。」顧封吻了下袁子君的額頭。「我帶你回家。」
隔天早上袁子君呻吟著醒來,眼睛只睜開一瞬就迅速閉上,把整張臉埋進顧封胸口。
「頭痛。」袁子君可憐兮兮地說。「不想起床。」
「那就不起。」顧封親了下袁子君的髮頂。「我拿個臉盆來讓你刷牙?」
袁子君抬起頭,噗哧一笑。「那樣好像太誇張了,我還是去浴室吧。」
顧封作勢要抱袁子君,袁子君笑著輕輕推了他一把。
「我自己來就好,麻煩你準備早餐好嗎?」
「好。」顧封親了下袁子君的嘴角。「你等我一下。」
等他端著煎好的蛋包和一馬克杯的即溶濃湯回到房間,袁子君就躺在床上,雙眼追著他進
門,嘴角微微翹起。
顧封過去有過許多憧憬,但現在,他要的只有和眼前的人一起度過接下來的日子。
「早安。」顧封說。「我愛你。」
袁子君眨了眨眼睛,露出讓晨光都顯得黯淡的燦爛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