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po
選題:8.逞強、5.早晨、4.回憶、3.後悔、2.痛哭、9.重逢、10.復合
本文分三個部分:
《出走:班傑明‧戴維斯的自述》
《孤城:艾伯特‧里昂的自述》
《破土:在那之後》
中間有點虐,結尾是HE,請大家放心閱讀。
《出走:班傑明‧戴維斯的自述》
8. 逞強
這實在是個無比冷清的耶誕假期。我整天把電視開著,好讓室內多點聲音,也好轉移自己
的注意力,不去想我已經失去艾伯特的事實──只要一不小心想起這件事,我就難過得無
法呼吸。
艾伯特在這段時間完全沒聯絡我,他也不肯接我電話,我們之間的聯繫可說是完全斷絕。
這幾天我想了很多,只得出了個「艾伯特不想見到我」的結論,結果就是陷入更加消沉的
狀態。我發現自己根本沒有勇氣面對他,那天晚上的事讓我覺得憂鬱,它像一道劃在後背
的傷口,你搆不著它,只能消極地任由它腐敗下去。
這樣的狀態一直持續到我回到公司上班,根據我同僚的說法,我的樣子烏雲罩頂。我承認
自己的確是藉著全身投入工作來暫時麻痺情緒,然而每當回到我的公寓,我仍舊被一室的
寂寥搞得痛苦不已。
以前我總認為自己承受衝擊的能力不差,對,以前。以前的我可從來沒有脆弱到讓自己變
成工作狂。
「戴維斯,我總覺得你最近變得跟機器人一樣。」我的同僚遞給我一杯咖啡,「你不覺得
你需要一點休息?」
我笑了笑,不置可否。回到辦公室後我才發現剛剛上交的其中一份報表出了嚴重錯誤,好
在我的同僚及時把它攔住了,擱在我桌上──好吧,我承認,我的確是有些累了。
我給了自己一天休假,大概是因為我周末都泡在公司裡,我的上司並沒有刁難,不過,也
可能是我那個好心的同僚幫我說了幾句好話。
回到公寓裡,我將公事包隨手一扔,西裝沒脫就倒在床上。呆呆地望著天花板,突然發現
,無事可做的空虛感竟又讓我沮喪起來,覺得這個假放得可真多餘,還欠了人家人情。我
開始不停在心裡罵自己愚蠢,對周遭的一切都怨恨了起來。
那份該死的報表,還有那個勸我回家的該死的家伙,還有……
我強忍著掉淚的衝動,咒罵著。
該死的寂寞,該死。
5. 早晨
芙洛拉是我大學以來的好友,她一直都跟我保持著良好而密切的聯絡,也知道我和艾伯特
的關係。她一大早傳信息過來時,我早就醒了,正因不必上班而倒在床上,無所事事。
【嗨!一切都還好嗎?】
【嗯,還好。有什麼事嗎?】
回應得有些心虛,我實在不想讓她知道自己現在頹廢的狀態。
【噢,其實也沒什麼事。艾伯特呢,他還好嗎?】
好在隔著網路,我很慶幸她看不見我僵硬的表情。
【嗯,還好。】
【是嗎,果然是好消息!我是不是該恭喜他?^O^】
【什麼?】
剛按下發送鍵我就後悔了,看著芙洛拉傳來兩個問號,我不知所措,她緊接著又發了幾條
訊息過來。
【艾伯特被挖角了吧?是什麼時候的事情,怎麼沒告訴我呢!他接下來會到哪家公司工作
?N社嗎?還是C社?】
我陷入困惑之中,對於芙洛拉的話完全摸不著頭緒。艾伯特離開我之後,我對他的近況一
無所知,果然後來我與芙洛拉的對話牛頭不對馬嘴,我敢說芙洛拉的疑惑肯定不下於我。
【老天!班,你連你男友已經兩個星期沒去工作也不知道?】
我呆愣地望著手機螢幕,被芙洛拉的訊息轟炸之下,腦袋的運轉嘎然而止。我連忙深吸幾
口氣,逼迫自己消化掉這些字句。
我這麼驚訝是有原因的。艾伯特熱愛自己的工作,熱愛到人神共憤的地步。與他交往的三
年來,我都一直很感慨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永遠比不上一本當期Photoholic雜誌的出刊。
我無法提出他不去工作的理由,除非他被免職了。但如果坐上總編輯之位的他被免職,我
還真不知道全公司上下還有誰有資格代替他。
艾伯特甩了我,雖然採取的方式很奇怪,但我總認為他起碼會回歸正常生活,現在看來卻
不是如此。我還在思索著是否要讓芙洛拉知道我們之間的事,她倒是直接打了通電話過來
。
「班,你們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
我一向害怕芙洛拉比狗鼻子還靈的直覺。我先是沉默了一陣,才問她這陣子有沒有連絡過
艾伯特,她說沒有。
「就是因為一直沒辦法聯絡上他,我們的廣告在雜誌裡的版區才一直沒有決定。後來有個
自稱是總編輯的女人來跟我們商討這件事情,我還覺得奇怪,艾伯特是到哪裡去了?打了
手機也沒人接!我到處打聽也沒得到什麼消息,還有你也是,看到訊息怎麼都不回應我?
」
班傑明‧戴維斯過去兩個禮拜都因失戀而瘋狂工作──我怎麼可能這樣告訴她!
「妳的意思是,妳這兩周都連絡不上艾伯特?」我強作鎮定。
「對,不管是他辦公室或私人電話都是──等等,那你呢,班?」
我一直以為連絡不上艾伯特的人只有我。與自己的前男友斷絕來往我還能理解,但是他沒
有理由搞得所有人都找不到他,尤其他總編輯的位置被別人佔了,他難道不知道嗎?我忍
不住開始擔心起這個宣稱自己出軌、提出分手,還拋下自己的工作搞失蹤的男人。
芙洛拉的話開始在我腦中發酵,使我心煩意亂。要是他真的發生了什麼事,我想我不可能
置身事外。不,應該說只要是像芙洛拉這樣,一直毫不保留地關心著我們的朋友,想必都
不會置身事外。我揉了揉陣陣抽痛的太陽穴,還是決定將我們的事情全盤托出。
「老天,你說他出軌了?」
「呃,對,他是這麼說的。」
「還有派屈克是怎麼回事?你說的是我認識的那個派屈克嗎?」
「大概吧。」
「不,這怎麼可能?」
「為什麼不可能?」
「派屈克不是那樣的人!」
「哪樣的人?同性戀?這世上有很多同性戀會跟異性結婚,然後生一打的孩子!噢,或許
因為他是妳鄰居,所以妳替她說話?你什麼時候跟他感情那麼好?」我說著說著有些激動
,酸了芙洛拉一把。
「感情好?對,我是和他住同一個社區,而根據我的了解,他雖然有點沉默,但的確是個
誠實的好人,他對待派屈克太太和自己的女兒都好得沒話說。」
「所以妳的意思是我的錯囉?我對待艾伯特太過惡劣,所以他轉而喜歡上這種『好人』了
?」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艾伯特說的話你難道都查證過了?」
「查證什麼?這是他親口說的,他還甩了我一巴掌!」
那天混亂的情景逐漸浮現在眼前:渾身濕透的艾伯特跟我說他與派屈克發生了關係,跟我
說他不愛我。
「班,你說你跟艾伯特分手是什麼時候的事情?」
「上個月二十三號……不,應該說是二十四號?那時候是凌晨……」
「你確定?」
「就跟你對你兒子的生日一樣確定。」
「但是……你等等。」電話那頭傳來一陣翻找紙張的沙沙聲響。
「喂?班?」芙洛拉聽起來有些猶豫,「原本我以為是我記錯了,但似乎不是,除非我兒
子也遺傳到我的記性差。」
「『今天很棒,大家一起唱歌。派屈克太太的薯條很好吃,我跟艾瑪都吃了很多。派屈克
先生說我以後可以在他家過夜,太好了,但是不知道媽媽答不答應。』」
芙洛拉童言童語地念了一段日記,我一下子意會過來那是誰寫的。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因為隔天有報佳音的活動,派屈克讓安迪和一些社區裡的孩子到他
們家製做道具和練習聖歌表演……」
「等等,你是說那天晚上安迪在派屈克家裡?」
「不只是安迪,很多孩子都在派屈克夫婦家裡。你認為那天晚上派屈克有辦法跟艾伯特見
面,還做了那種事情?」
芙洛拉的意思是,艾伯特在說謊。我的思路被狠狠重擊,有種再度被背叛了一次的感覺。
像是給人掐住咽喉一樣,我不舒服地閉上雙眼。
艾伯特對我隱瞞了什麼?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班?班?你還在嗎?」
話筒裡傳來芙洛拉的聲音。
「嗯,在。」
「班,聽我說,艾伯特他一定是有什麼理由,就算他說謊,你還是得好好處理你們之間的
問題。」
芙洛拉的話在我耳裡不過是個巨大的諷刺,我告訴她,我根本不知道我跟艾伯特之間到底
出了什麼問題。說完之後我非常不禮貌地掛斷了電話,而芙洛拉也沒有再打過來大罵我。
《孤城:艾伯特‧里昂的自述》
4. 回憶
有時候我會不小心陷入回憶裡,多半是些不太好的回憶。但是我從來都不曾跟班說過這些
事,我想那都是因為我太愛他的緣故。班是個開朗的人,當然某些時候他有點孩子氣,但
是跟他在一起的每個時刻,我都是快樂的,而我一點都不想讓我的過去影響我跟班的生活
。
我將我的藥罐藏得很好,以為這樣我就能揮別過去,與班一起安安穩穩地過下半輩子,可
是我錯了,大錯特錯。我太高估自己的能力,以至於失控地傷害了他, 那天晚上我對他
撒謊、甩了他一巴掌,還拿我手上的對戒往他身上丟。我真是個大爛人,我以為我改變了
,但其實並沒有,我還是從前那個嗑藥酗酒、不斷闖禍的廢物。
我真恨我自己。
我的床頭一直有個十字架。你可能會質疑,上帝根本不愛同性戀,但是我想我也能夠告訴
你,我留著這個十字架才不是因為上帝的緣故。十字架在古代的波斯帝國、迦太基、古羅
馬帝國等地方,原本是一種刑具,用來處死重刑犯的,在文學中,時常用它來比喻苦難。
這個十字架是佩尼修斯神父給我的。我很明白他是少數真正愛我的人,我還記得當我哭泣
的時候,他總是慈愛地撫摸我的頭,告訴我:「如果你覺得痛苦,那就向上帝禱告,孩子
。」
我告訴他,有的,但是為什麼我一直向上帝禱告,上帝卻沒有阻止他們,放任他們一而再
、再而三地那樣殘忍地侵犯我呢?
其實我不應該這樣問他的,但是當時的我才十四歲,愚蠢又天真的十四歲。若不是我告訴
他學校裡的兩個舍監是如何折磨我的,他也不至於落到那種下場,是我害了他。這份罪惡
感一直以來都籠罩在我的心上、勒索我的靈魂,我將佩尼修斯神父送我的十字架留著,好
時時提醒自己,我所犯下的罪過。
像我這種罪犯,值得什麼平穩安適的生活呢?我不僅害了佩尼修斯神父,還做過許多壞事
,進過少年觀護所。或許你會想告訴我,這個世界上還有許多跟我一樣受到傷害的人,他
們重拾人生、回歸正軌,這一點都不難。但這並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的事情,媒體就是這
樣,老是將單一個案擴大渲染,好讓大家相信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克服不了的困難。
過去我也試圖如此相信,但是我所期待的正義並沒有到來。為了增加我的證詞的可信度,
我戒毒、戒酒,甚至上了大學,找到一份正當工作好證明我是個優良公民,可是這個世界
回饋了我什麼?他們依然認為我有精神問題,「有限度地」採納我的證詞,無視我粗俗直
白而明確的控訴:他們用那話兒插進我的屁股裡,還不只一次。
出庭是一個不停被傷害、令人疲勞又無奈的過程,我的創傷後壓力症候症是判決下來之後
才被診斷出來的。猥褻孩童,老天,法院居然判給這群惡魔這麼輕的罪刑。而我指控他們
殺害佩尼修斯神父的證詞,並沒有被採信。
令人絕望的是,最近我得到消息,這群惡魔即將刑期期滿,重獲自由之身。
我的精神狀態在幾天之內迅速惡化到我自己無法控制的地步。我與班一起渡過的那些日子
彷彿過眼雲煙,我已經再也無法回憶起來了,過去的經歷像是一張網,鋪天蓋地困住了我
,使我無法呼吸。我滿腦子只有恐懼、憤怒、絕望,以及報復的念頭。
是的,報復。這是個強烈而充滿惡意的用詞,但是我無法更加美化這種情緒。既然這個世
界無法給他們應有的制裁,那只好由我來採取行動。
我是個雜誌社的總編輯,我在媒體業界打滾的這幾年,累積了不少人脈。我的人生一團糟
,直到現在,它仍然是一團糟,不過當過往的夢魘再度找上門時,人生中的某些經歷至少
能用來奮力一搏。
我要將那些惡魔的罪行公諸於世,讓他們醜惡的嘴臉在所有的電視媒體上二十四小時馬拉
松式地播送,把他們謀殺佩尼修斯神父的事情印上每一份報紙,送到這個國家的每一個角
落。如果可以的話,希望他們的「事蹟」會被嗜血的媒體加工放上網路,好讓全世界知道
他們幹了什麼好事。
當然,我的名字也會隨之被大眾知曉。我已經是個成年人,沒有法律會保護我的隱私,我
已經做好被眾多媒體閱聽者們起底的心理準備了。
同歸於盡,我想只有這個用詞能準確形容我現在打算做的事情。我想如果班知道我現在的
想法,他一定會心碎。我承受過許多難以言喻的痛苦,但我很清楚,我承受不了他的心碎
。
這讓我想起我跟班最喜歡的電影。電影的最末尾,有個老人想要翻越一座他一輩子都沒有
勇氣去挑戰的險峻山峰,可是他不願帶上自己的老馬。有些事情會為自身招來毀滅,然而
當你意識到自己必須去完成它時,你肯定不會想拖累別人,尤其是你最愛的人──你必須
孤獨地完成它。
至於班,我最心愛的班,我跟他肯定再也回不去了。
3. 後悔
我的心理醫生親自來到我短期租賃的套房,但是他拒絕提高我現在的用藥劑量。他說他希
望我能停止這些會導致精神壓力增加、使我病情惡化的事情,真沒想到他居然會要求我這
麼做,老實說他讓我有些憤怒,雖然他的建議很中肯。
「如果你堅持要繼續這麼下去,或許你能撥出一點時間,做些其他事情放鬆一下?比如聽
聽音樂、看本無關緊要的書之類的……噢,不過我建議你避開報紙。對了,我記得你有個
穩定交往的男友,他的名字叫什麼來著?班?班傑明?你可以請他來陪陪你,或是任何一
個你信賴的人都行。」
多虧他提到了班,還真是多虧他了。我並沒有跟他提到我跟班分手的事,也不打算讓他知
道。
我的心理醫師走了之後,我馬上吃下我中午該吃的藥,隨即想起來到目前為止我還沒吃一
頓正常的早飯,或者說午飯。我的胃正在跟我抗議,所以我多吞了一顆胃藥,然而我現在
一點食欲也沒有,並不打算出去買點吃的。
我斜倚在床頭櫃上,大部分的時間都在發呆,或是注意手機。只要班打過來,我就把通知
滑掉,可是還沒有勇氣封鎖他的號碼。除了班之外,我的手機裡還會出現其他重要的訊息
,否則我根本會直接將它關機:大部分是來自電視台跟雜誌社,有些是我主動聯絡的,有
些則是覺得這個消息有賣點而主動聯絡我的。
這大概就是所謂的「病毒式傳播」,與我的計畫相去不遠,只不過我現在還不太能夠接收
電視跟報紙的訊息。上一次我嘗試打開電視,見到自己的臉出現在大螢幕上使我恐慌到差
點跳出窗戶。
我時常覺得自己是個很荒謬的人。我能夠冷靜地聯絡律師、電視台、雜誌社,寫一篇理性
與感性並重的控訴書並在鏡頭前把它唸出來,可是我卻沒辦法面對我的這些爛事引起關注
之後的結果。這些結果並沒有讓我得到一絲一毫的喜悅或是成就──當然我從一開始就完
全不抱持這種期待──這些只是我悲哀的人生中,最後一次的困獸之鬥。
「嗡──嗡──」
我的手機震動了起來,有人打給我,不是班。螢幕上顯示著「白天鵝基金會」。
「喂?懷特太太?對,我還在這裡,你什麼時候想過來都可以。」
「白天鵝基金會」是一個專門協助性侵受害者的社福團體,懷特夫婦是它的創立者兼管理
者。十幾年前他們協助我出庭、聘請律師,我跟他們關係很好,他們對待我就像是對待親
生子女一般。這一次也很感謝他們在我跑遍各大媒體的時候,給了我許多支持。
「老天,艾伯特,看看你的樣子!」
一個小時後,懷特太太抵達了我的住處。她剛剛在電話中提到有重要的事情要親自告訴我
,然而她進門後第一件抱怨的事情居然是我的鬍子。
「別那麼大驚小怪,懷特太太,我只是想改變一下造型。」
「改變造型?你看起來像個成天呼麻的嬉皮!」
懷特太太年紀不小,卻很有幽默感,我大笑,接過她帶給我的三明治。
「親愛的,有個人聯絡上我們的基金會,說要找你。」懷特太太有一雙溫柔的棕色眼睛,
儘管她的頭上已是白髮居多,「是個叫做班傑明‧戴維斯的小伙子。」
每個人在一生中肯定都做過後悔莫及的事情。我很後悔讓佩尼修斯神父知道我遭受的傷害
,而且我認為我窮盡一生都無法彌補這件事情。另一件使我後悔的事情是,我明白到,我
只是因為害怕班知道我的情況後拋棄我,所以我選擇率先傷害他。
現在他大概已經知道所有的一切,試圖透過基金會聯絡我。可是我呢?我實在沒臉見他。
2. 痛哭
懷特太太離開的時候留給我一張寫著班的手機號碼跟電子信箱的紙條,我把它小心地壓在
床頭燈的燈座下,怔怔地盯著它發呆,不知過了多久,我發現自己在流淚,我衝到廁所去
,把胃裡的三明治全吐了出來,瑟縮在馬桶旁邊發抖。
痛哭一陣過後,我打電話給懷特太太,像個孩子一樣哀求她來陪我熬過這個夜晚,懷特太
太一口答應,令我不知怎麼感謝她。
其實我對昨晚的情況並沒有非常清晰的記憶,我只記得我的腦袋處於非常混亂的狀態,班
的身影在我的意識中來回穿梭,我不斷叫著他的名字,卻無法分辨他是不是真的來到了我
的身邊。
我沒想過我會思念他到神智不清的地步。
等我從沙發上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早上了。根據懷特太太的說法,昨晚我抱著我的枕頭
,窩在沙發裡,哭得直打嗝,不斷重複著關於男朋友的話題。
「親愛的,我想你真的很愛他對吧,那個班傑明?」
我找出我的藥罐,吃完藥之後,覺得有點恍惚,不確定自己是在點頭還是搖頭。
「昨天我跟鮑伯與他見面的時候,他一直希望我告訴你,不論你過去經歷了什麼,他都願
意陪在你身邊。」懷特太太嘆了口氣,「他愛你,你也還愛著他,有什麼理由不讓他成為
你的避風港呢,親愛的?」
朝陽從窗簾邊緣的縫隙鑽進來,懷特太太一邊說著:「照點陽光對身體好。」一邊走過去
將窗簾完全拉開。
我覺得很刺眼,拉起身上的毯子遮住自己的臉,昨晚的淚水已經從我臉上完全蒸發,卻留
下了一片皺縮的感覺。
「嗡──嗡──」
我的手機又震動了起來,懷特太太將它遞給我,對我眨了眨眼睛:「要不要接起來由你決
定,親愛的。」
我看了一眼手機螢幕,是班。起先我猶豫不決,直到通話快要被切斷了,我才慌亂地將拇
指放在接聽鍵上。
《破土:在那之後》
9. 重逢
班傑明曾無數次想像過與艾伯特重逢的情景──可能在地鐵站,或是在城市中的任何一家
連鎖咖啡店;可能是幾天、幾周、幾個月甚至是幾年之後;他們可能會在認出彼此之後平
靜地閒話家常,或僅僅是在大街上擦身而過,誰都沒注意到對方。
但是班傑明從來沒想像過,自己會以這種方式再次見到艾伯特。
班傑明工作忙碌,鮮少有時間打開電視,芙洛拉也是如此,說起來艾伯特上電視的事情還
是安迪發現的。
「媽咪!你看!艾伯特叔叔在電視裡!」
看到艾伯特出現在電視節目裡的時候,芙洛拉的震驚不下於班傑明,她在第一時間打了電
話給他。班傑明原本已經做好被她罵個狗血淋頭的心理準備,他自知理虧,一接起電話,
第一句話就是為自己幾天前的粗魯道歉。
「不,班,等等,你聽我說──」
接著班傑明依照芙洛拉的指示打開電視,轉到新聞台,看見心中最牽掛的人出現在節目上
,侃侃而談自己的悲慘遭遇。望著電視螢幕,他起先十分震驚,而後逐漸感到五味雜陳。
「這可是個相當嚴重的指控,里昂先生。」
「當然,這個我知道。可是他們的確做過這麼殘忍事情──他們殺了人,在我的面前。他
們接受了與他們的犯行完全不成比例的刑期,而且還要出獄,這實在太荒謬了!換作是你
,主持人,或是電視機前的觀眾朋友們,難道你們能夠忍受這種事情?」
「這個……當然沒辦法,如果您說的這些事情都是真的的話,里昂先生。」
「我說的當然都是真的。如果您想知道他們是怎麼謀殺佩尼修斯神父的,用哪種凶器之類
的,我絕對能夠鉅細靡遺地告訴你。」
隔著一層光滑冷硬的玻璃,艾伯特的面容顯得灰白且疲憊,然而他的談吐卻是一如往常地
充滿理智、井井有條。他穿著平時上班的西裝,放在大腿上的雙手因用力而陷進西裝褲裡
。班傑明知道艾伯特很緊張,艾伯特緊張的時候總是這副模樣,他實在看不下去了,拿起
遙控器轉台,結果幾乎每個新聞台都在談論這件事情,艾伯特的臉像是被複製貼上一樣,
出現在每一個畫面,訴說著同一件事情。
隔天班傑明直奔「白天鵝基金會」。白天鵝基金會的負責人叫做懷特,他們夫婦倆在某個
節目上曾與艾伯特一起露面。與懷特夫婦見面時,班傑明表明自己是艾伯特的男友,開門
見山地說想與艾伯特見面,而懷特夫婦也答應幫他轉告。
「我只是想知道他現在好不好。」
班傑明其實很希望懷特夫婦能立刻告訴他艾伯特現在到底人在哪裡,可是又知道這不太可
能。懷特夫婦的回應簡單又客套,他只得懷著滿腹的擔憂與惆悵,回到自己的公寓。
班傑明為自己泡了一杯咖啡,坐在客廳,一點都沒有再次打開電視的勇氣。他想起手裡的
馬克杯原本是一對的,他跟艾伯特各有一個,所以他從廚房拿出了屬於艾伯特的杯子,在
裡頭也泡上一杯咖啡。深夜的公寓十分寂靜,咖啡香溢了滿屋,班傑明喝了自己的那一杯
,給艾伯特的那一杯捨不得倒掉,擱在桌上已經完全涼了。
班傑明曾無數次地想像過與艾伯特重逢的情景。這次他想了一夜,直至黎明。他發現原來
他從來沒有真正認識過艾伯特,而他也沒有讓艾伯特真正認識過自己。班傑明覺得,艾伯
特一定不知道原來自己是如此深愛著他,因為連班傑明自己,也是在這個時候才意識到這
一點。
電話接通的時候,兩人相對無語。良久,班傑明聽見對他來說無比熟悉的聲音,說著他無
比熟悉的話語。
「班,我愛你。」
「我也是,艾伯特。我也是。」班傑明覺得自己的聲音乾澀得像鏽蝕的鐵門,他反倒害怕
艾伯特認不出自己來。
那天班傑明下班回到公寓,見到客廳的沙發上有個熟悉的身影。他沒想到會這麼快,但是
快點回來總是好的,雖然他還沒做好心理準備。
他們叫了外賣,是跟往常一樣、他們都喜歡的一家日式料理。班傑明總是吃得比較快,但
是這天晚上,他們做什麼都是緩慢的,緩慢地吃完飯、進行著緩慢又無關緊要的對話,好
像極力想讓生活重回從前的步調,卻又不得其法。
「晚上想做些什麼?」
「沒有特別想做什麼,都可以。」
「那我們來看電影怎麼樣?看你最喜歡的那部電影。」
「好啊,不過我以為你也喜歡這部電影?」
班傑明一邊說著:「不討厭。」一邊打開藍光撥放器,一切都是如此小心翼翼。電影開始
後,他跟艾伯特並肩坐在沙發上,但是直到電影接近尾聲,他仍不確定自己能不能像以前
那樣倚靠在艾伯特的懷裡。
電影的最後一段畫面,是個老人,他想要翻越一座他到老都沒有勇氣去挑戰的險峻山峰。
然而老人放走了自己唯一的老朋友:一隻老馬。他不願他的馬跟著自己受苦,可是不論他
如何驅趕,老馬都不願意離開。最後,老人站在一條曲折的山道上,與他的老馬遙遙相望
。
(我覺得他不會上山的。沒有了他的馬,他將因孤獨而失敗。)
艾伯特想起班傑明曾經說過這樣的話,他將一片狼藉的臉埋進自己的手掌裡,當他再度抬
起頭來時,電影已經結束了。
「班,我覺得你說的是對的。」
班傑明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使艾伯特同意,不過當艾伯特想要擁抱他、親吻他的時候,他
總是知道。至於艾伯特,他覺得直至此時此刻,自己與班傑明才算是真正地重逢了。
10. 復合
班傑明比艾伯特小五歲,艾伯特總認為他孩子氣,不過,最近他愈來愈覺得自己錯了。
班傑明接納了去而復返的他,也不曾主動詢問過他揭露給媒體的那些事情。班傑明告訴艾
伯特,等他想要說的時候再說就行,他能等。所以艾伯特決定按照自己的節奏,慢慢地告
訴他。
那些過往,有些很輕易地便能帶過,也有些說著說著就不堪承受。但艾伯特知道班傑明總
是在自己身旁,所以他覺得那些事情就像牙膏一樣,生活一天一天地過去,跟著一天一天
地擠,總有一天就沒有了。總有一天他便能夠將所有的事情都視為十分普通的東西。
也是某天早晨,兩人吃著早餐,牛奶跟貝果。艾伯特想起來最近有件事情還沒告訴班傑明
。
「班,最近警方通知我,說他們找到了一對銀燭台。」
班傑明連忙吞下塞滿臉頰的貝果,抹了抹嘴,湛藍的眼睛望向艾伯特:「這是好消息,對
吧?」他握住艾柏特的手。
「沒錯,不過他們說東西還要做些進階的檢驗,說不定他們挖到的不過是一對普通的燭台
。」
「有誰會把普通的燭台埋在校地裡?那肯定就是你說的那對放在禱告室裡的燭台。」
艾伯特將手指塞進班傑明的指間,與他十指交扣,以拇指摩娑著他的手背,若有所思了一
會,道:「班,我考慮回去一趟。」
「你說K鎮?」
「對,還有聖路席亞中學。」
班傑明喝掉他的牛奶,沉默了一陣。他心中其實並不想要艾伯特這麼做,但是基於尊重,
他不會阻止他,因為他知道還有其他更好的方式,可以做為艾伯特的後盾。
「艾伯特……我希望你別太勉強自己,如果你需要我,我可以陪你。」
艾伯特笑了起來,最近班傑明經常散發著莫名其妙的安全感,總讓他不禁有些害羞,「當
然了,我需要你,班。我非常需要你。」
那個周末,他們去了一趟K鎮。那個小鎮交通十分不方便,他們花了好幾個鐘頭才終於抵
達目的地。
抵達K鎮後,他們先到警局去,指認凶器需要經過正式程序申請,不過根據警方的敘述,
那對銀燭台的底座被檢驗出帶有血跡跟毛髮。
「我們現在正在擴大搜索範圍,希望能找到被害者的遺體。」
他們跟著警方來到被封鎖的聖路席亞中學,這間私立學校在醜聞爆發之後,隨即倒閉,已
經許多年沒有人過問了,恐怕也從來沒有人想過,它居然會以這種形式再次來到鎂光燈前
。發現那對銀燭台的消息曝光之後,每隔幾天就會有記者來彙報最新的搜索進度。
艾伯特領著班傑明越過封鎖線,悄悄避開其他警察,從圍牆的一處破口鑽進校園裡。艾伯
特指著某個方向,說那裡原本是花園跟樹林,班傑明只見到裡頭荒蕪一片,殘破的校舍年
久失修,只剩下磚砌的空殼,一大簇一大簇的乾草從原本應該有玻璃窗的地方伸展出來。
「前面就是宿舍,我以前就住在那裡。」
班傑明知道總有一天要面對這些,但只要想到自己的愛人曾經在這裡被傷害,心中還是不
可避免地產生抗拒。他看向艾伯特,艾伯特也很緊張,一隻手抓著他,另一隻手握成拳,
陷在牛仔褲的口袋裡。
「艾伯特,如果你不想的話──」
「不。」
艾伯特拉著班傑明的手,眼前雜草與灌木錯落一片,遮擋住位於另一端的學生宿舍。他帶
著班傑明從一旁的小徑繞過去,一棟傾頹的建築物映入眼簾──它原本有著米白色的外觀
、斜頂上鋪著灰色屋瓦,然而現在它的屋頂已經完全塌陷,剩餘的兩面磚牆顏色斑駁,許
多磚塊從上面剝落,堆積在牆腳──它已經完全脫離艾伯特記憶中的樣子了。
艾伯特望著它,哪裡是寢室、那裡又是禱告室,他已然分辨不出,也不願再回想起來。他
以為這個地方會喚回那些糾纏他幾十年的噩夢,但是沒有,這個地方的蕭索頹敗模糊了過
往的一切。
艾伯特拿出懷裡的十字架,一個破舊、不起眼的手工木製十字架,他將它鄭重地放到這片
斷垣殘壁的邊緣,像是等待著人們來到這裡禱告似的,它脆弱又堅毅地立在泥土地上,迎
著初春的暖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