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品] 小白花 - 9

作者: begoniapetal (詠、)   2020-11-12 00:16:17
  〈Pavane pour une infante défunte〉
     門鈴響了,那時室外雨也下好一陣子。
     我正夾著電話聽媽叮嚀颱風天注意事項,多數叮嚀聲左進右出,邊分神
   想著昨天聽見海棠陸警,第一直覺是這花開錯了時節。同時把小水荷從窗檯
   上移入屋內,避免它被難得的強颱吹得墜樓。
     方將小水荷安置在床頭櫃邊角上,驟響的門鈴把我從媽準備重頭交代的
   叮嚀中拯救出來。
     門後,是夏家少年濕淋淋又沮喪的表情。
     那瞬間我依稀猜測到夏家獨子究竟發生了何事。
     暑假早在半個月前開始,第二周放榜時我也參與到了。那幾天早上我都
   刻意起了大早,只因為不想錯過夏於鏑歡喜的表情。
     選填志願那陣子他很是煩惱,把熟識的每個人都問了一輪,包含我在內。
   我跟他的考制不同,面對身為基測首屆的他,我實在慶幸自己輔導的學生多
   數為國中生,多少為他提供了些方向,畢竟他的目標只有一個——成為葉家
   長子的學弟。
     我刻意坐在桌前看閒書,正對著夏家少年房間,轉個頭還能看見葉家那
   檯精心養護的鋼琴在晨光中折射出亮麗的光線。
     約莫十點,郵差挨家挨戶發送信件,突然駐足在夏家樓下,我放下書隔
   著街道對夏於鏑示意,他探出頭來俯視一樓街邊翻著信件的郵差。
     「一百二十四號二樓,有人在嗎?掛號!收信!」宏亮的聲音迴盪在我
   房間,想必也蕩漾在夏於鏑房裡。
     他瞬間消失,推開一樓的紅色大門,渾身上下散發著浮躁的氛圍收了信,
   那封信使他的臉色紅潤,陽光彷彿聚集在他身上。
     我瞧見他抖著手撕開信封,寂靜三秒的閱讀後大聲歡呼的模樣終於像個
   尋常的國三、高一生。他喊:「阿信!我考上了!」
     當晚兩家人聚在一塊,為這件事慶祝,葉家長子卻因工作關係外出一周,
   遲至今日稍早。
     近午,天後還不糟,少年跟著葉家長子歡喜外出,我還在這裡偷偷猜測
   他們不惜在颱風天外出的目的。然而兩三個小時過去,人車都回來,他卻被
   雨淋得濕透站在我面前,露出一臉不得不打上句號的表情。
     注定只有孤句的戀情,本來也就只能畫上句點,我以為我早就明瞭,一
   如夏家少年的知道,但實際上我們都不明白為什麼心痛還是存在。我想起江
   滿荷的哭臉,淚懸在頰上,痛得哭到滿臉通紅也不肯罷休,夏家少年沒哭,
   卻比哭更難看。
     無法壓抑的衝動使我伸手擁抱他,將他的臉壓在我肩窩裡,逐漸像青少
   年的手臂馬上緊抱著我,勒得我肋骨生痛呼吸不順,還感受到那雙手隱隱顫
   抖著。
     為了不驚動他,只是輕輕的順著他的頭髮,想透過肢體語言說:我陪你,
   安心哭也可以。夏家少年堅強而壓抑,在風關上一樓大門時推開我,展露出
   燦爛到嚇人的笑容,「借我躲躲。」便溜過我鑽進屋裡往浴室躲。
     關上門,替他把煩惱暫時阻隔在外,再連同房間的窗與簾一併合上。如
   果他想,再打開吧。鴕鳥不是最好的做法,可短期是很有用的。望向角落的
   小水荷,壓抑不下的苦澀只能一笑泯之。
     冷氣一吹來,冷意在胸前蔓延,這才想到夏於鏑還濕著。正隨意挑一套
   衣服,少年就探出頭來問:「阿信,可以跟你借一套衣服嗎?耍白癡淋太多
   雨了,哈哈。」
     「浴巾給你,順便沖個澡吧,夏天也會感冒的。」
     少年盯著我好像想說什麼,等了半晌只見他又笑,「我今天……想當逃
   家的叛逆小孩……今天可以住在這嗎?」他的笑容變得討好,又小心翼翼,
   我說不出拒絕的話,也向來沒有拒絕過他。
     獲得應允夏於鏑開心的、小心的捧著乾衣物進浴室沖洗。
     反倒是我心裡有點慌,夏於鏑來過這幾次,都未曾久待。像是只單純好
   奇別人家裡頭的模樣,走走看看晃晃聊聊,上個廁所又下樓坐在騎樓邊,或
   回家或去葉家。他是我見過最煩惱又最快樂的少年。
     必須做點什麼。
     我扭開收音機,讓樂聲和皂香充斥在這小小的屋內,混合熱水蒸散的味
   道,塞滿每個角落。
     少年洗完澡出來找了一張椅子容納自己,捧著我房裡的小說專注地啃食。
     床頭櫃上的鬧鐘顯示晚間六點半,風雨漸強,雨幕一陣陣刷洗過窗花玻
   璃。我出神地盯著窗簾下擺,眼角餘光彷彿瞄見夏於鏑捧書半遮面,盯著我
   的側臉看。
     突然一陣短促的空腹鳴叫響起,困惑與壓力自動找到出口,我笑出聲站
   起來,「要吃什麼?我只會煮很簡單的東西喔。」
     「都可以,我可以幫忙打下手,切菜洗菜我都很拿手,」我走進廚房,
   夏於鏑一路跟進,聲音笑吟吟,卻乾扁到不行,我不知道他有沒有發現,「
   如果嫌我麻煩,吃飽我也可以洗碗,這我也很擅長。」
     廚房內的事我一件都沒請他幫忙,只是抬起手摸了摸那跟我同高的頭,
   細細軟軟的髮絲從我指縫間竄出,「我家電話借你,你要打電話回家跟你爸
   說今天不回家。」少年有話要說,我搶白:「今天颱風天。」
     夏於鏑不甘不願的出去打電話。
     整頓晚餐製作時,廚房外不斷傳來話筒拿起,又放回去的聲音,直到關
   掉抽油煙機,我也剛好聽見夏於鏑最後一段謊言。
     「……阿寶煮好他的恐怖料理了,我先去吃飯囉,晚安。」
     我端出食物,將飯菜放在陳舊的餐桌上,自覺眉頭好像有些緊,試著舒
   緩讓這頓飯好嚥一點。然而夏於鏑的笑容淺而禮貌地掛在嘴角,食飯不語的
   將整頓餐點吃完,半點也沒有解釋的意思。
     看著他端起空碗盤要進廚房,我趕他進房間,做什麼都好。往常恨不得
   共處一空間的我,內心充滿矛盾,有太多的話想問,想追問發生什麼事,想
   追問為什麼不惜說謊,想追問躲在我這裡的意義是什麼。
     我洗完碗,又洗了澡,回到廚房想翻罐可樂或冰水給他,卻自己蹲在廚
   房裡喝起酒來,延長沉澱時間。
     空酒罐落地的聲音提醒我,窩在自家廚房喝悶酒實在過於奇怪,且一點
   也沒達到情緒穩定的功用,還是爬起來進房面對現實。推開房門時我瞧見他
   慌張地關窗拉上簾,左手剛貼上書背預備拿起。
     夏於鏑一臉被抓包的表情不過三秒,鼻子對空嗅了嗅,湊到我面前:「
   你喝酒?」然後我彷彿看見原先他的糗樣跑到我臉上。
     怎麼就忘了越年輕,越是對不能做的事情好奇呢。
     「對,但你不能喝。」
     夏於鏑的雙眼跟水珠一樣清澈,總是盛滿情緒,「當個乖孩子又沒用,
   只喝一口也不會馬上變壞。」
     「確實不會,但你不能在我這裡喝。」我先往後退開一步,他離我太近
   了,酒精擠在血管裡,沸騰的不知道是我的血液還是心臟,抑或是蠢蠢欲動
   的感情。
     江滿荷失戀在我面前哭泣的記憶又回來了。每一次也都是這樣,我摟著
   她的肩膀,當她的手帕,收集她每一滴眼淚,假裝自己不想趁虛而入,對她
   沒有超出朋友之外的感情。
     或許一開始真的沒有,之後便不知不覺的裝滿了。就像現在這樣,裝得
   滿滿的,小心翼翼地捧著想放上桌面避免動搖撒出。
     少年沉默後烙下一句「你又不是我哥」,轉身負氣地爬上我的床,捧起
   書,姿勢不良的面對牆壁躺著閱讀。我凝睇他的背影,忘了本來要做的事是
   看書備課,還是其他什麼的,一個也想不起來。我確實不是他的誰,只是一
   個大他五歲,住在對面喜歡他的鄰居。
     書一頁一頁翻,翻頁頻率隨夜色加深而越見緩慢,終至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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