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vane pour une infante défunte〉
門鈴響了,那時室外雨也下好一陣子。
我正夾著電話聽媽叮嚀颱風天注意事項,多數叮嚀聲左進右出,邊分神
想著昨天聽見海棠陸警,第一直覺是這花開錯了時節。同時把小水荷從窗檯
上移入屋內,避免它被難得的強颱吹得墜樓。
方將小水荷安置在床頭櫃邊角上,驟響的門鈴把我從媽準備重頭交代的
叮嚀中拯救出來。
門後,是夏家少年濕淋淋又沮喪的表情。
那瞬間我依稀猜測到夏家獨子究竟發生了何事。
暑假早在半個月前開始,第二周放榜時我也參與到了。那幾天早上我都
刻意起了大早,只因為不想錯過夏於鏑歡喜的表情。
選填志願那陣子他很是煩惱,把熟識的每個人都問了一輪,包含我在內。
我跟他的考制不同,面對身為基測首屆的他,我實在慶幸自己輔導的學生多
數為國中生,多少為他提供了些方向,畢竟他的目標只有一個——成為葉家
長子的學弟。
我刻意坐在桌前看閒書,正對著夏家少年房間,轉個頭還能看見葉家那
檯精心養護的鋼琴在晨光中折射出亮麗的光線。
約莫十點,郵差挨家挨戶發送信件,突然駐足在夏家樓下,我放下書隔
著街道對夏於鏑示意,他探出頭來俯視一樓街邊翻著信件的郵差。
「一百二十四號二樓,有人在嗎?掛號!收信!」宏亮的聲音迴盪在我
房間,想必也蕩漾在夏於鏑房裡。
他瞬間消失,推開一樓的紅色大門,渾身上下散發著浮躁的氛圍收了信,
那封信使他的臉色紅潤,陽光彷彿聚集在他身上。
我瞧見他抖著手撕開信封,寂靜三秒的閱讀後大聲歡呼的模樣終於像個
尋常的國三、高一生。他喊:「阿信!我考上了!」
當晚兩家人聚在一塊,為這件事慶祝,葉家長子卻因工作關係外出一周,
遲至今日稍早。
近午,天後還不糟,少年跟著葉家長子歡喜外出,我還在這裡偷偷猜測
他們不惜在颱風天外出的目的。然而兩三個小時過去,人車都回來,他卻被
雨淋得濕透站在我面前,露出一臉不得不打上句號的表情。
注定只有孤句的戀情,本來也就只能畫上句點,我以為我早就明瞭,一
如夏家少年的知道,但實際上我們都不明白為什麼心痛還是存在。我想起江
滿荷的哭臉,淚懸在頰上,痛得哭到滿臉通紅也不肯罷休,夏家少年沒哭,
卻比哭更難看。
無法壓抑的衝動使我伸手擁抱他,將他的臉壓在我肩窩裡,逐漸像青少
年的手臂馬上緊抱著我,勒得我肋骨生痛呼吸不順,還感受到那雙手隱隱顫
抖著。
為了不驚動他,只是輕輕的順著他的頭髮,想透過肢體語言說:我陪你,
安心哭也可以。夏家少年堅強而壓抑,在風關上一樓大門時推開我,展露出
燦爛到嚇人的笑容,「借我躲躲。」便溜過我鑽進屋裡往浴室躲。
關上門,替他把煩惱暫時阻隔在外,再連同房間的窗與簾一併合上。如
果他想,再打開吧。鴕鳥不是最好的做法,可短期是很有用的。望向角落的
小水荷,壓抑不下的苦澀只能一笑泯之。
冷氣一吹來,冷意在胸前蔓延,這才想到夏於鏑還濕著。正隨意挑一套
衣服,少年就探出頭來問:「阿信,可以跟你借一套衣服嗎?耍白癡淋太多
雨了,哈哈。」
「浴巾給你,順便沖個澡吧,夏天也會感冒的。」
少年盯著我好像想說什麼,等了半晌只見他又笑,「我今天……想當逃
家的叛逆小孩……今天可以住在這嗎?」他的笑容變得討好,又小心翼翼,
我說不出拒絕的話,也向來沒有拒絕過他。
獲得應允夏於鏑開心的、小心的捧著乾衣物進浴室沖洗。
反倒是我心裡有點慌,夏於鏑來過這幾次,都未曾久待。像是只單純好
奇別人家裡頭的模樣,走走看看晃晃聊聊,上個廁所又下樓坐在騎樓邊,或
回家或去葉家。他是我見過最煩惱又最快樂的少年。
必須做點什麼。
我扭開收音機,讓樂聲和皂香充斥在這小小的屋內,混合熱水蒸散的味
道,塞滿每個角落。
少年洗完澡出來找了一張椅子容納自己,捧著我房裡的小說專注地啃食。
床頭櫃上的鬧鐘顯示晚間六點半,風雨漸強,雨幕一陣陣刷洗過窗花玻
璃。我出神地盯著窗簾下擺,眼角餘光彷彿瞄見夏於鏑捧書半遮面,盯著我
的側臉看。
突然一陣短促的空腹鳴叫響起,困惑與壓力自動找到出口,我笑出聲站
起來,「要吃什麼?我只會煮很簡單的東西喔。」
「都可以,我可以幫忙打下手,切菜洗菜我都很拿手,」我走進廚房,
夏於鏑一路跟進,聲音笑吟吟,卻乾扁到不行,我不知道他有沒有發現,「
如果嫌我麻煩,吃飽我也可以洗碗,這我也很擅長。」
廚房內的事我一件都沒請他幫忙,只是抬起手摸了摸那跟我同高的頭,
細細軟軟的髮絲從我指縫間竄出,「我家電話借你,你要打電話回家跟你爸
說今天不回家。」少年有話要說,我搶白:「今天颱風天。」
夏於鏑不甘不願的出去打電話。
整頓晚餐製作時,廚房外不斷傳來話筒拿起,又放回去的聲音,直到關
掉抽油煙機,我也剛好聽見夏於鏑最後一段謊言。
「……阿寶煮好他的恐怖料理了,我先去吃飯囉,晚安。」
我端出食物,將飯菜放在陳舊的餐桌上,自覺眉頭好像有些緊,試著舒
緩讓這頓飯好嚥一點。然而夏於鏑的笑容淺而禮貌地掛在嘴角,食飯不語的
將整頓餐點吃完,半點也沒有解釋的意思。
看著他端起空碗盤要進廚房,我趕他進房間,做什麼都好。往常恨不得
共處一空間的我,內心充滿矛盾,有太多的話想問,想追問發生什麼事,想
追問為什麼不惜說謊,想追問躲在我這裡的意義是什麼。
我洗完碗,又洗了澡,回到廚房想翻罐可樂或冰水給他,卻自己蹲在廚
房裡喝起酒來,延長沉澱時間。
空酒罐落地的聲音提醒我,窩在自家廚房喝悶酒實在過於奇怪,且一點
也沒達到情緒穩定的功用,還是爬起來進房面對現實。推開房門時我瞧見他
慌張地關窗拉上簾,左手剛貼上書背預備拿起。
夏於鏑一臉被抓包的表情不過三秒,鼻子對空嗅了嗅,湊到我面前:「
你喝酒?」然後我彷彿看見原先他的糗樣跑到我臉上。
怎麼就忘了越年輕,越是對不能做的事情好奇呢。
「對,但你不能喝。」
夏於鏑的雙眼跟水珠一樣清澈,總是盛滿情緒,「當個乖孩子又沒用,
只喝一口也不會馬上變壞。」
「確實不會,但你不能在我這裡喝。」我先往後退開一步,他離我太近
了,酒精擠在血管裡,沸騰的不知道是我的血液還是心臟,抑或是蠢蠢欲動
的感情。
江滿荷失戀在我面前哭泣的記憶又回來了。每一次也都是這樣,我摟著
她的肩膀,當她的手帕,收集她每一滴眼淚,假裝自己不想趁虛而入,對她
沒有超出朋友之外的感情。
或許一開始真的沒有,之後便不知不覺的裝滿了。就像現在這樣,裝得
滿滿的,小心翼翼地捧著想放上桌面避免動搖撒出。
少年沉默後烙下一句「你又不是我哥」,轉身負氣地爬上我的床,捧起
書,姿勢不良的面對牆壁躺著閱讀。我凝睇他的背影,忘了本來要做的事是
看書備課,還是其他什麼的,一個也想不起來。我確實不是他的誰,只是一
個大他五歲,住在對面喜歡他的鄰居。
書一頁一頁翻,翻頁頻率隨夜色加深而越見緩慢,終至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