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我希望，你對我發脾氣。」
「我希望，你對我發飆，痛罵我說謊騙你。」
「我希望，你斥責我不該再跟前任見面，甚至禁止我跟他聯絡。」
「我希望，你比對前男友，還要更在乎我。」
哈扣的每句話讓楊理解又同時不理解，那緊貼著他的胸口模樣，像是說給他的心臟聽，每句話都是咻咻咻發射的箭羽．正中內心最柔軟的地方，引起微微震盪。
懷裡的青年抬起頭，那顆眼下的淚痣在泛紅的肌膚上，一個很傷心，又很生氣的逗點。
楊忽然意識到，那就像是年輕時，自己嫉妒時的模樣。
他忍不住笑了。
沒料到自己一番勇氣告解，會看見戀人的小酒窩在頰上綻放。
哈扣一愣，隨即推開對方，羞憤的說：「有那麼好笑嗎？」
楊連忙把人撈回身邊，笑著輕撫他漲紅的臉，「不是笑你，是在笑以前的自己。」
「因為相信你，所以我不會為你前幾天的行為氣你。」
「但是看到你今天這樣，我得承認」楊苦笑：「我只是想在你面前裝成熟的大人，其實我只是一個普通人。」
「我很嫉妒你的前男友，到現在還能享受你的善良跟溫柔。」
「說什麼理解都是騙人的，說不難過也是騙人的。」
哈扣一聲不吭聽著。
「要你少抽菸，也出自我的私心。」楊的耳根難得紅了，「你抽菸的樣子會讓我想起，你前任在你家窗台抽菸的樣子。」
所以，我不想看到，連一點點都不想。
哈扣不可置信看著他，臉慢慢紅了，神情卻像吃了顆糖，溢滿了甜甜的滋味。
楊把人帶到沙發上，繼續抱著。
哈扣貼著楊的心口，想起〈尋羊冒險記〉裡的其中一段文字：「我們在沙發上擁抱，世界輕微地震動。」
噗通，噗通，噗通。
楊低聲說：「我非常在乎你。」而後一頓，又道：「我只在乎你。」
噗通，噗通，噗通。
那究竟是自己還是對方的心跳聲，都不重要了。
冬夜裡他們靜默相擁，在這個小小世界裡只聽見彼此的呼吸，這幾天以來那些灰暗蒙塵的心緒，此刻化為一波平靜明亮的暖流，無聲而洶湧，溫柔而纏綿。
哈扣以他認為最舒適的姿勢，窩在楊的懷裡。吃著剛做好的焦糖烤布丁，一勺勺停不下來。
楊說：「剛戒菸時很痛苦吧？我好幾年前戒過。」
哈扣詫異：「我不知道你以前抽煙。」
「以前打工環境的同事，大部分都是老菸槍，很自然就習慣休息時抽幾根。後來我覺得抽煙會妨礙味覺，也想省生活開銷，就戒了。不過剛開始戒的第一個月非常痛苦。」
哈扣挑眉，語氣炫耀：「我可是好好撐過第一週了。」他省略那一週每天都生不如死的部分。
楊說：「你很棒，給你一個獎勵。」
他俯身親了哈扣的唇，笑了：「今天的布丁一樣完美。」
哈扣羞紅了臉，卻又不滿：「就這樣？」他二話不說環住楊的脖子，給他一個濃情蜜意的長吻。
在濕熱火辣的喘息縫隙，楊說：「健健康康的，一直在我身邊，好嗎？」
沒有說那三個字，卻也無異於說了。
哈扣看著楊，那顆淚痣早已被眼淚浸泡成一顆誘惑的逗點。眼角雖然發紅，眼神卻透徹閃亮。
哈扣用另一個篤定的吻回答。
楊把瓦斯爐上滾好的泡菜鍋放到電磁爐上加熱，泡菜香氣瀰漫客廳。哈扣拿出啤酒與玻璃杯，雙眼發亮的看著楊優雅的放入辛拉麵麵體，等湯滾上一陣子後，放上兩片起司。
哈扣嚥了口口水，問：「你不加粉包嗎？」
楊看了他一眼，淺淺的笑著，「加粉包會太辣，你不是不能吃太辣嗎？」
哈扣一愣，感覺熱氣好像也湧上心頭。
「湯我剛剛試過了，應該是你可以接受的微辣。」楊拿起一勺湯匙，吹了吹。「你喝喝看。」
哈扣乖巧的啜了一口，辣的香氣溫和不張揚，泡菜湯底的濃郁酸香在口中釋放，暖到心底。
「可以嗎？」
「可以。」哈扣抿了抿唇，抿不住慢慢漾開的微笑。
一起吃晚餐，聊天喝啤酒。或安靜的聽著街道上的人車聲，偶爾隔壁人家打罵孩子的聲音響亮。
這世上的每個地方，每天都上演著一樣的日常。
電視裡新聞播報疫情失控蔓延，隔壁巷口聚餐後的上班族男女歡聲笑語。
夜裡的涼意從沒關緊的窗竄進房內，牆上忘記撕的日曆停在夏天，陽台晾的傘還沒乾，雨鞋滴著水。
沒有人知道明天會怎樣，甚至下一秒會怎樣。
會發生傷心的事情，也會發生美好的事情。
楊想起自己年輕時，汲汲營營的規劃著未來藍圖，那些他想像的，以為一步步穩定的，疊床架屋的人生清單，每一項都曾經那麼把握與另一個人一起完成。
只是理想才剛搭建便轟然崩蹋，說變就變。
楊知道感情的殘骸還擱置在內心某些地方，需要時間慢慢清理。他甚至沒把握何時能清完，記憶已經成為身體的部分血肉，難以分割。
在那些心如廢墟的時刻，緣分卻讓另一個人推開門，走進他破敗的心裡面。
他還不知道明天會如何、未來會變得如何，還不知道這趟走一半的旅程要怎麼走完。
未知很多，他卻從未如此清醒。
他們安靜的看著對方，相視而笑。
他要的，不過就是能一起吃頓飯的伴。
進門時，有人說：「你回來了。」
出門時，有人說：「晚上見。」
一起走段長長的路，在一個長長的午睡後醒來。
一起嫉妒，一起甜蜜，一起流淚，一起談一段普通的戀愛。
看著哈扣小心翼翼把熱湯吹涼的模樣，那顆眼下逗點般的淚痣，因為美味而微微瞇起的眼睛。
只是尋常普通的相處時刻，他卻感覺心跳，不，是整個靈魂。
怦然一動。
他想，就算沒有明天，他也能跟這個人繼續相愛下去吧。
再次檢查瓦斯與門窗是否都關上，最後一遍環視這小小的店面。一抹日光悄悄探照入內，爬上椅子坐上吧台。
明亮的光束穿過窗，撫摸著這沈睡的桌椅。
此刻，他彷彿能感應到，這沈睡的店正在做一個很滿足的美夢，飄著煎秋刀魚與烤飯糰的香氣。深夜的街道，一盞燈剛亮，香噴噴的食物氣味交織熱鬧人聲，以及關東煮沸騰聲響。
他按下電動鐵門。
店門口蹲著逗弄浪貓的青年，聽到鐵門下滑的聲音立刻轉身，叼著一根棒棒糖問道：「好了？」
「好了。」
青年拿起手上的告示紙張，細心的貼上，黏得牢固。接著像是不想讓他看見告示上的文字，轉過身用身體遮掩著，催促：「貼好了，走吧。」
他凝視青年，微笑的說：「走吧。」
兩人的身影消失在巷口，小坐關東煮的鐵門上貼著紅紙公告。
「小坐關東煮年假中，老闆返鄉，年後見！」
其中，「返鄉」的後面，加了兩個很小很小的撩草手寫字「蜜月」，像是刻意低調，卻又忍不住大聲炫耀。
早晨的陽光灑落巷弄，昨夜的雨殘留些許泥土氣息，蒸發在逐漸溫暖的空氣裡。
THE END
《小坐關東煮》全系列結束

很喜歡很喜歡：）小坐系列這些短篇一開始看，各自獨立，各自精彩，但逐漸累積之後，就開始感覺到人物漸漸變得更立體了，尤其是靈魂人物楊和哈扣。我特別喜歡最後這篇，那些一個個尋常日子裡心動心痛的時刻，獨特得彷彿連空氣都專屬於這個瞬間，以至於記憶裡的存檔內容寫入了那麼多的細節，也許是戀人身上的一絲煙味，或者是冬日清晨冷冽的空氣，又或是相擁時的體溫與心跳。謝謝昨天的深夜時分，致孤獨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