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乍暖還寒,老屋一隅的菜園裡也長了不少雜草野花,楊慕珂已經將能採收
的作物都採了,吃不完的也分送給鄰里,這天他沒空去整理菜園,一早和母親吃過
早飯就帶她去市集採買東西。他替她挑了幾套成衣和鞋履,又買了些外出用的物品。
楊雿熙跟孩子一樣,對什麼都好奇,她發現這趟買的東西和平常不太相同就猜道:
「我們是不是要去外面玩啊?」
楊慕珂說:「我打算搬家,還在申請文牒公引那些,趁等待的這幾日做點準備。」
「為什麼要搬?」
「娘親不是嫌我們現在住的地方太大了,常聽到怪聲音?那我們就再找個適合
的。」
楊慕珂哄她幾句,附近攤販有人在閒聊近日城裡的怪事,說的是某古寺的僧人
們全都一夜間暴斃,把香客們嚇得半死,前去查辦的衙差還從寺廟後的山坡那兒發
現許多死屍,那些亡者彷彿被樹林吞掉一般,屍身被樹根抓縛在地底。楊慕珂分神
偷聽了會兒,沒有誰聊到巫鈺,就好像巫鈺這個人從來不曾來到這世間。
無論是死是活都無人記掛,楊慕珂忽然有些感慨,他轉頭對楊雿熙說:「娘親,
一會兒回去以前再陪我去個地方好麼?」
「好啊。」
他們母子來到古寺後方那座隱密的山洞前,楊慕珂原本打算為巫鈺立個墓碑,
但是對巫鈺而言大概也只是多此一舉,立了墓碑反倒顯得更淒涼吧,想想又作罷了。
許多事他真的無能為力,巫鈺好不容易在山洞裡因為那一點光亮而重生為妖,卻又
被他奪走生機,但他一點也不後悔,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他還有母親要看顧,絕
對不能就這麼死了,只不過回想起過去相處的那點交情,心裡仍有些悵然。
巫鈺的人生是一連串的錯誤和悲劇,豈不是和他相像?只不過他死了一次以後
還能有機會挽回一點點親情,因為他幸運和娘親重逢了,可巫鈺就是什麼也沒有了。
他不想和任何人深交就是這緣故,不知哪天要奪走誰的生機,要狠得下心,為了不
要日後傷心,乾脆一開始就不要與誰交好。
楊雿熙沒瞧見被樹叢掩藏的山洞,只是疑惑看了看楊慕珂,又四處張望,她問:
「兒啊,你在看什麼呢?」
「有個認識的人在這裡走了,我想離開以前和他道別。」
「可是沒看到人影啊?」
「他已經先走了吧。不過,要是真的有來生,希望他那時能一路順遂,不再寂
寞孤獨,不再吃苦受罪,不再一無所有。」
楊雿熙沒仔細聽,她已經分心跑去旁邊玩綬草和其他春天花草了。
楊慕珂說完又想著,一無所有也未必真的不好,至少沒有罣礙?想到這裡,他
心上驟然浮現了一抹如夢似幻的身影,很久以前他也邂逅過一個不可思議的妖魔,
那妖魔告訴過他,人心最能吸引妖魔,誰是誰的牽絆或執念,他還沒能明白,只盼
自己不會成為那妖魔的束縛。心頭浮掠而過的念想太刺痛人了,他臉色不太好,有
點喘不過氣來,只能壓下不該再有的思慕,逼自己不要再想起。
幾日後楊慕珂帶楊雿熙啟程,一路上桃李盛開,還有櫻花、木蘭,湛藍晴空和
明媚春光讓母子倆心情愉快,精神也不錯。
楊慕珂顧慮到楊雿熙的病才剛好,而且也不想天天讓她往臉上塗抹東西,特地
買了頂紗帽給她戴,走累了就坐在樹下吃點東西。不久前他攝走樹妖生氣,所以能
撐好一段時日,不過也不能太過鬆懈,為了能活下去跟照顧娘親,他得盡量把所有
事都想得更周全。
「天氣真好。」楊慕珂愜意望著娘親微笑。
「我的寶貝兒子笑起來真可愛,真好看。」楊雿熙手拿著餅就撲抱過去,然後
嘻嘻哈哈坐回原位。
楊慕珂知道娘親還常常把他當作是幼年的自己,他也不曉得為什麼娘親能認出
自己,他已經長大很多了,但是娘親一眼就認得他,還把他救活了。一切都很不可
思議,但他卻不知道娘親為何會傻了,找過不少醫生,連遊醫也請來看過,都說沒
得治,治不好。
楊慕珂內心掙扎過,楊雿熙的心神失常有可能是受傷所致,也有可能是心神受
到重大的打擊,萬一原因是後者,那麼治好娘親的病是否對她好?他無從得知後果
如何,但只要有機會他都不想放棄。
吃飽喝足,他收拾好了就牽起娘親說:「繼續趕路吧,應該能在天黑前趕到下
個村落。」
「好吧。我們走好久喔,要到哪兒啊?」
「我們去更大的城鎮,或許能找到醫術高明的人治娘親的病。」
「我沒病啦。」楊雿熙皺起臉說:「我不喝藥了。」
楊慕珂淺笑哄她,牽牢了她的手上路。現在他們是平凡的母子,每日的煩惱就
是該怎麼解決一日兩餐,怎麼攢錢,和其他凡人無異,偶爾為了混口飯吃他會替人
解決一些疑難,賣些符籙,但是已經和什麼修真界無緣,即使看到那些自稱半仙、
活佛也都是神棍而已,十年來沒再碰過任何一個修真者,連天蘅教的人也沒遇過。
他和楊雿熙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過上了這樣的日子,他曾設法打聽靈素宮的事,
想知道明蔚他有沒有全身而退,也試過卜卦算命求問明蔚的生死安危,然而這些努
力全都一無所獲,凡人地域很難打聽到修真界的事,他也不敢亂找人打聽,不敢拿
傳信符聯絡明蔚,怕靈素宮的人發現他沒死。其實他不怕死,但他害怕連累楊雿熙。
憶夢谷在遙遠的異國,他很難帶著楊雿熙長途跋涉去那裡查看情形,再也沒有
攀雲丹或其他丹藥可以吃,他的修為又退回到沒有服用金苓蔘以前,甚至更糟一些。
盛如玄所下的噬魂咒是個相當狠毒的咒術,讓他整個人像一個破了洞的器皿,道行、
生命都在不停流失,只能想盡辦法填補。楊雿熙救他那會兒也是恰好在一座靈泉附
近,他攝走了那靈泉的所有靈氣才得以保命。
說來他能被楊雿熙發現,還得多虧了盛如玄和袁霏纓太討厭他,尤其厭惡他們
的獨子藍晏清心繫於他,所以看他剛斷氣就趕緊將他屍身扔遠了。好在他們沒有把
他屍身火化了,或許也只是嫌麻煩,扔了了事。
「兒子你看。」楊雿熙的手撫過路旁樹上一枝未開的花苞,小花忽然逐一綻放,
她又合握雙手像在祈求什麼一樣,在她腳邊就生出許多花草來,應該是原先就落在
土裡的種籽,她使它們迅速茁壯生長,再開花凋零。她覺得很好玩,望著兒子咯咯
發笑。
楊慕珂留意過周圍沒人,提醒她說:「好啦,娘親別玩這些,被人見到就不妙
了,記得我跟妳講過什麼了?」
「什麼?哦,你說被發現會被賣掉。但是有次、上次,我也讓石頭開小花,你
跟他們說那是變戲法,他們還給我們錢哩。」
楊慕珂苦笑說:「不是誰都那麼好騙的。娘親就聽我的吧,好麼?妳也不想被
歹人抓去賣了吧。」
「不想。」楊雿熙搖頭,自己把帽子上的輕紗放下來。「我不變戲法了。兒子
關心為娘,為娘曉得,你孝順,晚上為娘唱歌哄你睡啊,乖。」
楊慕珂對她微笑,路上隨口問:「對了娘親,妳能不能告訴我關於我爹的事?」
他問完等了許久都沒等到回應,轉頭看楊雿熙一臉呆然往前走,他又問:「娘親不
記得我爹的事了?」
楊雿熙眨了眨眼回答:「為娘不知道你在講什麼啦。你沒有爹啊。」
楊慕珂挑了下眉,該不會他親生爹娘也是段孽緣?算了,有時知道太多也不見
得好,順其自然吧。
天黑前他們到了一個小村莊借宿,村民看他們母子沒什麼可疑的,母親還是個
傻子,也有些同情他們,給他們一間空房借住一宿。楊慕珂有些不放心,還是幫楊
雿熙在臉上塗了香木的樹粉,花錢要了一些東西吃,再要了一床被子。
床只有一張,楊雿熙堅持要讓小孩子睡床,楊慕珂只好先躺床上假裝讓她哄睡,
再等她坐著睡著後把人抱去床上。他替楊雿熙蓋好被子,自己睡桌子上,他有些失
眠,莫名想起被救活以後的事。
那時不是沒有人想試探他的死活,有人日以繼夜的用傳信符和各種方式聯絡、
找尋他,就像他想對明蔚做的那樣,但那個人不是明蔚,而是藍晏清。
所以他給自己堆了個墳塚,埋了已然破爛的舊衣進去,也埋著一小塊刻著盛雪
這名字的木牌。他從來都不習慣那名字,終於能割捨掉了,盛雪這個人徹底死了。
當時他身體尚未康復,無法遠走,但還是帶著楊雿熙盡量躲遠,不再去看那座墳塚。
每天都有青藍色的雀鳥飛到刻著盛雪之名的墓塚那兒,有時是許多亮藍色的蝴
蝶,那全都是藍晏清所施的咒術,不過楊慕珂再也不會去看那座墳,也不在意了。
楊慕珂他們花了幾日來到一座小鎮,搭了趟順風車進到大城裡,帶母親找到地
方租住時先付了一筆錢,剩下的錢並不多,母子倆就近找了個路邊攤解決一餐。大
城就是不同,偶爾能看到一些修真門派的弟子走在路上,城裡也有專門給修士們買
賣材料、交易情報的店鋪。
楊慕珂有些緊張,但也想過要不要去那類的店鋪看看有沒有一些關於靈素宮的
消息,如果能打聽到明蔚的事就更好,當然他不可能直接去問,如果能從一些蛛絲
馬跡自行推敲就好。但眼下他只是想想而已,一切以母親的事優先,他得先設法賺
錢給母親找醫術高明的大夫,或是醫修。
飯後楊慕珂抓緊時間打掃租下的地方,整理出一間房給母親休息,他把買來的
棉被放到鋪好的床上說:「娘親妳累了吧,我去燒些水給妳泡腳,泡完就睡吧。」
楊雿熙還在玩手裡的紙風車,她點頭應好,過了會兒發現兒子不在房裡就非常
慌張,急忙跑出房外喊:「慕珂,慕珂!你在哪裡?我怕。」
楊慕珂在燒水,聽母親叫喊立刻跑回來哄,他看母親還不適應這陌生的環境,
乾脆帶人一起去燒水。楊雿熙睏了,站著也開始點頭,楊慕珂失笑,兌好一盆溫熱
的水伺候她回房泡腳。
「娘親泡腳吧。」楊慕珂擱好水盆就蹲在床邊伺候,親手幫她洗腳,聽到楊雿
熙忽然講起往事說:「這個水盆,好懷念啊。」
「懷念?」
楊雿熙用兩手圈出一個小圈說:「你還這麼小的時候,我們一起幫你洗澡,用
這樣的小水盆綽綽有餘。剛生下來時,你真的好小好小,好可愛。」
「我們?」
「是啊。我們啊,那時候好開心,天天都笑著,我都不想回天上了。」
楊慕珂傾聽她講話,心想娘親八成就是盛如玄他們想找的天人吧,至於她口中
說的「我們」應該是指她和父親。「妳說的我們,是指妳和爹?」
楊雿熙笑了笑:「你又沒有爹,真是小傻瓜。」
「是麼?」他一頭霧水,難以明白為何她總是這種回應。「如果我沒有爹,那
我是哪裡來的?」
「當然是我生的啊。」楊雿熙指自己肚子說:「從這裡。」
楊慕珂莫名鬆了口氣,幸虧不是撿來的,也不是石頭蹦出來的。他看楊雿熙連
連呵欠就讓她先睡,自己去把水倒了,再睡到桌子上,等隔天有空再繼續打掃屋內。
次日一早他買了現成的蒸饃回來和母親一起吃,吃飽再一起去寂明館。
寂明館不是傳統由修真門派開設的問事、交易處,而是由凡人、精怪和修士一
起經營的店鋪,和一般只開放修真者出入的地方不同,對各種族類都相對友善,而
且聽說許多國家的都城都有開設寂明館,這城裡也有一間分館,這也是楊慕珂搬來
這裡的原因之一。
寂明館外部和一般茶樓差不多,都有人跑堂幫客人點菜叫賣點心,想交易的會
再叫人來,或另外到廂房去談,不定期會有修煉材料的買賣活動。
楊慕珂到寂明館要了個屏風隔間的座席,叫了兩盤點心和一壺茶,然後向店裡
人問有沒有什麼差事,來接待的年輕女子打量他幾眼客氣詢問:「不知這位郎君有
什麼擅長的技能?」
「我會替人看些風水,還有簡單的辟邪驅鬼,煉些符咒、擺佈陣法,不過殺人
害命的事我不幹,一般的護法、養生、求財、招福、和合都略通一二。」
女子拿出一本小簿子翻閱道:「若有現成符咒可以帶來這裡買賣,經由敝館的
修士認可、鑑定後會先付你一筆本地可用的銀兩,若要換成絲綢布帛或其他修煉的
材料也行,敝館都有標明價碼,不清楚的都能詢問。
至於其他的嘛,你可以等會兒到掌櫃那裡要張單子寫明自己能做的事,之後會
掛上名牌。要是有人提出委託就可能派到你那兒,要是順利完成一件委託就會繼續
將你的名牌掛在館內,若犯了寂明館的規矩就要拿下牌子,永不採用。詳細的你可
以拿單子再問個明白。」
楊慕珂謝過那女子,他讓楊雿熙先坐一會兒,把身上帶的符咒都拿去賣,換到
一筆錢夠他們母子過上半個月,收獲意外的多,也讓他暫時鬆口氣。他立刻用這筆
收入給母親找醫修,母親那病恐怕不是一般醫者能治好的,寂明館的人說這城裡恰
好就有位不錯的醫修,下午應該會來看館裡進的藥材。
楊慕珂決定先帶母親去附近逛一逛,午後再過來這裡等候。他們散步熟悉環境,
餓了又回寂明館歇腳,午後的寂明館有藝人撫琴奏樂,有些人直接在座位上打盹兒,
也有人拿起書看,和外面路上車馬喧囂相比,館裡氣氛很和諧。
上午接待過楊慕珂的女子過來跟他們講:「先前和你們提的那位醫修來了,她
正好有空,現在就要去找她麼?」
楊慕珂連連應好,牽起母親跟上去,他們上了二樓進去長廊上某間廂房,鏤刻
的圓窗開了道宛如彎月的縫,窗前椅榻坐著一位正在喝茶的女童,那女童抖了抖腦
袋上的兔耳,眨著烏亮的雙眸看向來者說:「初次見面,我是春蓼。如你們所見,
我不僅是醫修,也是個妖修,若是介意的話可以現在就離開,不要緊的。」
楊慕珂看到那女童愣了下,那醫修他是認得的,是藍花村裡的小女娃,不同族
類的精怪有各自的生長情形,女娃長大了一些,但依舊是個孩子。看來春蓼沒認出
他來,但他內心越來越激動,因為說不定能從她這裡問出其他人的事。
不,眼下還是先看母親的病吧。楊慕珂趕緊穩了穩心神牽楊雿熙過去說:「只
要能醫好我娘親的病,不管是誰都好,我什麼都願意做。」
「別說得這樣誇張啦。」春蓼笑了笑,丟了顆不知是藥還是糖飴的黑色圓粒進
嘴裡。「這位夫人要看病對吧,請坐到我對面來。」
楊雿熙疑惑盯著春蓼看,回望一眼兒子,然後又拼命打量春蓼,她坐到兔精對
面時讚嘆說:「小妹妹生得好可愛,還有兔耳朵呢。可以摸麼?」
「娘親。」楊慕珂為難笑著想勸母親,卻聽春蓼說沒關係,女童還把脖子伸長,
讓楊雿熙碰了下兔耳尖端。
楊雿熙害羞收手,驚豔道:「好軟。溫溫的。兒子你也摸看看!」
「我就不必了。」楊慕珂尷尬得不得了,又對春蓼說了句抱歉。
春蓼豎起兩根食指,指尖相觸後畫了一個發出淡金光亮的圓圈,金圈翻轉成一
輪光球朝楊雿熙飄去,光暈慢慢籠罩住楊雿熙的腦袋,繼而罩住整個人。楊雿熙一
臉好玩的發出輕笑,又小聲的隨興哼唱:「小兔兒,小兔兒,畫著一個小金月。」
春蓼收功後金光散去,她對楊慕珂說:「你娘親的身子很健康,但是她可能以
前經歷過很大的打擊,導致元神震蕩失了些記憶,雖然魂魄俱在,但為了逃避不想
面對的事,所以性情多半會像個孩子一樣。一般民間的醫術和材料恐怕不容易治這
個,我先用自己的辦法試著讓她探索過往記憶吧,明日這個時候你們再過來一趟。」
楊慕珂躬身感激道:「謝謝妳願意替我娘親醫治,那麼診金……」
春蓼擺手說:「不收診金,但是聽說你也會煉符,我就委託你幫我煉幾種符可
以吧?」
「沒問題。」
楊慕珂拉著母親要離開廂房前,春蓼忽然又喊住他們,她遲疑的抿了抿唇,謹
慎客氣的詢問:「我們是不是以前在哪兒見過?我好像見過你。」
楊慕珂想也沒想就應付道:「肯定是在下這臉生得平凡,讓妳有這樣的錯覺吧。」
春蓼仰首思考,表情有些困惑:「是這樣麼?小光哥哥老是取笑我亂認人。那
是我失禮了,對不起啊。」
「沒事的,不用放心上。」
離開寂明館時,楊雿熙抽手在裙邊擦了擦掌心說:「兒子,你流好多手汗,要
不要請兔兒妹妹給你看病?她那個月亮好漂亮好舒服,像站在雲霧裡那樣,有點涼,
輕飄飄的。」
「我沒事,娘親我們先回去吧,餓不餓?」楊慕珂哄她回家,心還跳得有些快,
他還無法預料春蓼要是認出他會怎樣,迷茫混亂的思緒仍需要緩一緩。
是夜他果然失眠了,過去幾年他其實很少再想起靈素宮或明蔚的事,除了日子
過得忙碌之外,也是因為他不敢多想,但今日白天的事讓他心亂如麻,腦海全是明
蔚。從小就習慣有明蔚陪伴的他,撿回一命後反而不去想,不是因為無情,而是因
為他不敢再想,而且想了也沒什麼用,如今他連活命都有困難,又要照顧母親,只
能將明蔚當成過往的一場夢。
虛掩的窗吹進來一些涼風,身體有些疲累,但他神智卻清醒得很,餘光看外面
深沉的藍紫色夜幕,覺得那顏色也有些神秘和哀傷。
他想問春蓼有沒有明蔚的消息,卻又不敢問,也不知道從何問起。他也害怕聽
到自己接受不了的結果。他想知道明蔚可還安好,只是這麼簡單的一個疑問,此刻
百般煎熬他,其實這疑問也壓在他心底許多年,他害怕得不敢去想。當年他氣絕之
前,瞥見明蔚的身影,聽見明蔚的聲音,但那之後究竟如何發展卻無從知曉。
從前他以為修真界那麼多緋聞謠傳,好像什麼消息都不太難打聽,可是生活在
人間幾年才發覺修真界其實和凡人生活的世界 離得很遠。
「明蔚……」楊慕珂在心裡默念那名字,自他一死彼此就失了感應和所有聯繫,
不管他呼喚多少遍也不可能再有回應。心裡不僅空了一大塊,而且隨著歲月流逝,
內心也不斷被寂寞侵蝕蛀空。剩下遙遠前的回憶,嵌在某一處發出光亮,他很害怕
自己有朝一日連那些都遺忘、失去。
這幾日天沒亮楊慕珂就準備出門,為了給春蓼煉符,他得先找塊風水適宜的地
方。好的風水人人搶,若遇上江湖術士還能靠實力交流一番,就怕對方是結丹期以
上的修為,那樣一來就有些棘手,他最想避免的就是遇到修真界的人。
儘管這十年來他一次都沒遇過什麼修士,那些傢伙高高在上也不屑往人間跑,
除非是像天蘅教那樣有入世特性的,多數宗派還是喜歡遠離塵俗喧囂。不過這些天
他老是心神不寧,前一日他已經拜託鄰居幫忙看顧母親,自己去城郊尋地煉符,偏
偏怕什麼就來什麼,他在認穴眼準備定穴時,出現幾個身著靈素宮道袍的傢伙。
楊慕珂沒把包袱裡的吃飯傢伙拿出來,他安靜迎視來者,他們其中一人打量他
幾眼就問:「這位道友可是看上了這塊地?」
楊慕珂按著挎在肩上的布袋退開來,果斷放棄了原先看中的地點,他搖頭否認:
「沒有,我只是路過而已,不是什麼修道者,幾位道長請。」
楊慕珂轉身就走,為了避免他們起疑還不敢走得太急,幸好那幾個應該都是靈
素宮新進的弟子,因為全是生面孔,穿的也是初階修士的衣袍。不過不可掉以輕心,
他絕不想再見面任何靈素宮的熟面孔了。
「慢著。」靈素宮的人喊住楊慕珂,後者停下腳步頓了會兒才回看他們。
「這一帶有些山精野怪出沒,雖然還沒傳出什麼不好的消息,但是前兩個山頭
的鎮上發生一件怪事,古寺僧人一夜全死,還有城裡也有些人莫名就死了,說不定
是什麼妖邪作祟,也可能跑到這裡來,以防萬一你還是跟我們一起吧。等我們忙完
了送你回城,一起活動也比較安全。」
那修士倒是考慮得周到,可是楊慕珂並不擔心這些,他客氣婉拒道:「多謝道
長善心,不過我還有事要急著趕回去,來的時候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對勁,這一帶我
還算熟,應該不會有事。那麼恕在下先告辭了。」
出言挽留的修士覺得這青年氣質不像凡俗之人,忍不住又上前一步追問:「你
真的只是路過這裡?」
楊慕珂背對著他們,不耐煩的撇了撇嘴,但轉身後又立刻恢復平靜淡然的樣子,
他撢了下布袋上沒有的塵埃說:「的確只是路過而已,家裡長輩的身子不好,我出
來找些藥材回去。不信的話你們看。」他從袋裡拿幾株先前看到就順手摘的蕈子和
野草,他所言也是實話並不算騙人。
那修士點頭淺笑:「祝你家人早日康復。快走吧,這裡等會兒可能要下雨。」
楊慕珂不再多言,轉身就走,一遠離那伙人就飛快回城。他回程時會路過一條
大河,此時正值春汛期間,許多老百姓喜歡在大橋上看熱鬧,也有些販夫走卒會來
做生意,這天人潮特別多,也不知是不是因為不習慣人多嘈雜的地方,加上剛才遇
上靈素宮的人,心情還沒緩過來,他渡橋時有些頭暈,避又避不開,這座橋是他回
住處或出城的必經之路,只能硬著頭皮趕緊穿越大橋。
「真要命。」楊慕珂在人群裡被擠來擠去,這時天氣還有些寒涼,他卻已經一
頭冷汗,身子又算不上好,怕冷也怕熱,忍不住掩嘴咳了兩下,不巧前面傳來一陣
騷動,變得更擁擠了。
「有人落水了,好像是個孩子。」
「噯呀怎麼辦呢?水流那麼湍急,誰敢下去。」
「恐怕只能去下游撈了。」
「救救我兒啊、拜託誰來救命啊──嗚啊啊!」
楊慕珂聽路人交談知道有人被擠得掉進河裡,他碰巧就在橋面一側,轉頭一看
那水流湍急,常人的確無法下水,河面上有個小孩載浮載沉,情況危急。他不擅水
性,只能匆匆摸索袋裡想找有沒有符咒可用,前頭又傳來一陣驚呼聲,有道人影自
河面掠過,把落難的孩子救回岸上。
「看來是沒事了,也不用我想辦法了。」楊慕珂心裡這樣想,暗自鬆了口氣。
橋面上的人逐漸移動,似乎都趕過去橋的彼岸圍觀那小孩的情形,他沒興趣湊熱鬧,
下了橋就趕緊往前走。
他走了一小段路,不經意想起方才瞥見的人影,那人著深藍衣袍,凌空飛行的
姿態與記憶裡某人相像,內心頓時有了警覺,加緊腳步想到前方鬧市巷子裡躲著。
過往種種不堪的記憶,此刻猶如雨刀往他身上落下,恐懼、厭惡等情緒狂暴湧上來,
令他渾身難受,頭也越來越暈眩,他開始有點想吐,步伐踉蹌的躲進巷裡靠著一面
牆喘氣。他仰首閉眼,叫自己什麼都別再想了,一旦去想的話,心中也只是恨而已,
會越想越怨恨,然後變成自己最不想要的樣子。
那段日子他所以為的全是虛假,失去了所有珍視的東西,他還不夠可笑麼?
有一隻手驀然搭到楊慕珂的肩上,令他驚悚一顫,僵在原地。他睜大眼瞪著前
方斑駁的牆面,不想轉身去看對方是誰,可是那人還是將他扳過身去面對,要他看
個清楚,認清現實。
藍晏清倒抽了一口氣,驚喜不已,語氣輕啞道:「真的是你,盛雪。」他難以
置信看著躲進巷裡的青年,忍不住將對方掩著半邊臉的瀏海撥到一旁,目不轉睛看
著,生怕是自己在做夢或是認錯了人。
另一方卻是截然不同的心情。楊慕珂如墮冰窖,身心發寒,他頭一個念頭就是
不能讓他們發現楊雿熙,他以為自己會很激動,但此刻他卻出奇的冷靜,撥掉藍晏
清一直按在他肩上的手說:「你認錯了。」
「不,你就是化成灰我也認得。」藍晏清的聲音在顫抖,他改而握牢那青年的
手腕說:「你還活著,還活著啊,太好了,你還活著,手有些冷,可是不是冰冷的
屍體,我一直都不信你死了。」
楊慕珂的手腕被抓得有些疼,又掙脫不開,他不禁皺眉低斥:「手要斷了。」
藍晏清嚇得鬆手,又捧起青年的手仔細看了看,小心的撫摸他手腕喃喃:「對
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對不起。」
楊慕珂腕上留了紅痕,不過很快會退去,他才沒空在意這個,粗暴的抽手否認:
「你認錯人了。我不認識你。」
藍晏清皺緊眉心,雙手撐在牆面將人困住:「你是不是傷得太重了,連師兄都
不認得了?對,定是如此,我會醫好你的,你先跟我走吧。」
楊慕珂不耐煩的白他一眼,吁了口氣推開藍晏清嗆道:「你這人怎麼回事?都
說我不認識你,我天生就長得這樣,容易被人錯認,你再糾纏不休我就要喊官兵來──」
楊慕珂轉身時警覺要躲開藍晏清的碰觸,藍晏清果然從身後出手偷襲,想打暈
他,最初雖然躲過了這擊,可是當他溜到巷口時,看似平常的土地忽然像泥沼那樣
軟陷下去,他驚覺巷口這裡設了陷阱。
藍晏清也變狡猾了?楊慕珂萬分惱火,想罵卻發不出聲,去你娘的藍晏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