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陳染愛滿腦子都在想這件事。原本以為張萬錢只是被雷劈到又或者
是打賭輸了,他加快腳步,三步併作兩步走進學校大樓,沒想到還沒踏上往二樓的階梯,
一張圓臉又擠進他的視野。
……有完沒完,這次竟然是昨天的學妹。
張元欣先是打量了一下影子,然後才朝氣蓬勃地跟他問好:「早安,學長!」聲音之大,
要忽視都不可能。
周圍倒抽一口氣,和張元欣感情比較好的女孩子都快哭了,深怕下一秒陳染愛就會把她吃
了。
「……我不是說過——」他立刻止聲,太多人圍觀了,他不想說太多,只能咬牙:「早。
」然後和方才一樣迅速地繞過少女。
可惜張元欣的運動神經比剛才的學弟好了不只一倍,一把便抓住了他的肩膀。她驚喜地說
:「就跟玄淵學長說的一樣,一點也不恐怖!」
「嘖。」他對於甩開女孩子手沒什麼太大的抗拒,臉色一變,他很生氣,但一時之間分不
清楚是因為少女口中的「玄淵學長」,還是她膽敢天不怕地不怕地和自己說話。
他飛快地奔上二樓,第一次無視同班同學,周遭的人驚得四散,不過不夠快,但陳染愛這
次一點也不在乎。往常他會考慮到其他同學的路線,刻意與他們保持距離,然後默默從後
門進入教室。
一上二樓,他便看見李玄淵從後門走進自己的位置。
「……」
的確,李玄淵的位置就在後門旁邊,但是……該死的。
他正想開口,肩膀卻被撞了一下——誰竟然還敢撞他?
他錯愕地看著跑向二零二教室的矮小少年,後者注意到了,下意識地說:「抱歉,急著找
人。」定睛一看是陳染愛後,張萬國瞥了他的影子後便自然地說:「早啊,學長。」
「……」
張萬國沒有多做停留,他往後門旁的窗戶一靠,正好可以和李玄淵說話:「李玄淵學長!
」
「啊、早。」
陳染愛陰沉著臉走進後們,這一切應該都是李玄淵的「陰謀」,不知道他做了什麼,總之
張姓兄妹們今天一早就輪流跟他打招呼,他還以為自己變成了山里鄉多受歡迎的吉祥物。
他原本想去質問李玄淵,但後者一看見他便臉紅了——毫不猶豫、無法控制,臉色漲紅,
嘴唇都快被咬破了,緊張地盯著他,他注意到李玄淵的眼眶很紅,似乎極力壓抑什麼。只
是這麼一眼,陳染愛便像被刺破的氣球,滿肚子想說的話都消失殆盡,搞得自己也面色潮
紅。
「早、早安……染、染染染染染染染染染愛。」
好可愛——他用指甲刺了掌心一下才能冷靜。
「早。」說完他便迅速地往座位走。
李玄淵眼巴巴地看著陳染愛走到座位的背影,陳染愛刻意迴避眼神,他雖然鬆了一口氣,
但又不知怎地有些失落。
「……李玄淵?學長?」
啊對了,張萬國有事來找自己。他連忙轉過頭,「嗯,怎麼了?」他靠近了些,還好前面
的曹晏歆還沒來,林顏雙則戴著耳機活在自己的世界,分毫不會注意到。他悄聲問:「昨
天『犬神』說了什麼?」
張萬國點點頭。那天,快要被黑色吞沒的夕陽只剩一縫,他看見李玄淵背後出現了黑色的
身影,渾身都是黑色的,連臉都看不清楚,最奇怪的是人影的腦袋上還有類似豎起的狗耳
朵。
只要他再敏銳一點,他會發現那個身影和陳染愛幾乎一模一樣,除了那雙耳朵。
那個人影冒出數條黑色的繩,纏繞在李玄淵的脖子、手臂等上,但臉藏在後面,看不清。
犬神。這是張萬國第一個想法。他真的招到犬神了。
「犬神」開口:如他所願。
如他所願?他?他是誰?張萬國沒搞懂,但滿腦子都是高于亭的事,只當自己聽錯了,脫
口就問:「小亭發生了什麼事?」
他根本不在意楊家豪,張萬國只在乎小亭,他不希望她受到任何傷害。
「犬神」說:他該死。
張萬國知道這個「他」和先前的「他」不一樣。張萬國問:「『他』是誰?」
楊家豪。
楊家豪!張萬國的心裡一冷。空間彷彿被凍結,他看不見其他人,夕陽以奇怪的角度射進
,上下顛倒,這本該是能輕易察覺到怪異,但那個時候竟然什麼也沒不覺得奇怪。
他只是謹記著自己得「問問題」,這正是他的目的,更是這個遊戲的本質。
「他對小亭做了什麼?」
「犬神」沒有說話,影子像是軟爛的黑泥,像是手的地方掛在李玄淵的肩膀上,他總覺得
可以感覺到「犬神」的愉悅,李玄淵麻木地看著前方,瞳孔泛濁。
別無選擇。「犬神」的聲音混濁,忽高忽低,一瞬間像是男人,但下一秒又覺得是女人,
聽著聽著,最後他認為那是嬰兒的聲音。
黑影開始蠕動,竟開始緩緩膨脹,越來越高,狗耳朵般的黑影幾乎觸碰到天花板,儼然變
成了巨大的黑色怪物。
「犬神」又說了一次:別無選擇。然後緩緩地從天花板傾身,越來越近,張萬國倒抽一口
氣,背緊緊地貼著黑板,因為汗漬發黃的襯衫把上面的紅色眼睛蹭糊了。
他和「犬神」的臉距離不過幾公分,兩張臉貼得很近,「犬神」的臉一片漆黑,像是一個
黑洞。他連呼吸都覺得艱難,深怕自己的吐息惹怒眼前的神祇。
「犬神」以李玄淵為支點,後者一半的臉被濃稠的墨水遮住,嘴巴微張,動也不動,但張
萬國根本無法分神去想李玄淵會不會因此窒息而死,他光是維持清醒就費了全部的力量。
牠咧開了嘴巴,一股惡臭燻得他幾乎暈厥,一片漆黑的洞裡露出了密密麻麻的牙齒,看得
人雙腿執打顫。牠慢慢地吐出這句話:高……的……地……方……高……
嘻嘻……死……去死……
高的……地方?
「犬神」哈哈大笑,低沉跟高頻的聲音同時迸出:這是他的選擇!
然後陳染愛就衝了進來,張萬國沒說的是,那一刻的「犬神」似乎非常失望,甚至看起來
憤憤不停,「咻」地就被「扯」了回去,巨大的身影消失得很快。
張萬國回過神的時候一切都恢復了正常,教室不再顛倒,夜幕降臨,李玄淵正癱軟在陳染
愛的懷裡。
「高的地方?」李玄淵喃喃重複,然後問:「這是什麼意思?」以及「去死」。聽起來真
可怕。
張萬國搖頭,「我不知道。」
李玄淵摸著下巴,腦袋不停思索,上課鐘快要打響了,腦中忽然閃過一個想法——他跳了
起來,椅子往後倒,發出了巨大的聲響。
林顏雙拔下耳機,回過頭看向大動作的李玄淵。
陳染愛一直都在注意他們,見他跳起來之後也站了起來,想也不想地走近,好像是怕昨天
的事還留有後遺症。
李玄淵一把抓住陳染愛的衣袖,雙眼睜大,閃爍著驚恐。他注意到林顏雙看向自己,幸好
前座的曹晏歆還沒來,他壓低聲音說:「你是風紀對吧?」
林顏雙拔下耳機,雙手一攤重申道:「我是被陷害的。」
「第一堂課我可能不會在教室。」
林顏雙發出了「唔」的聲音,他歪著頭,眼神瞥向一旁的陳染愛。
陳染愛也來不及想林顏雙到底怕不怕他,反手抓住李玄淵的手腕往下一扯,本能地想把人
往自己身後拉。他皺眉糾正:「我們。」
教室很安靜,但後排的同學們只敢低著頭,一點也不敢去細聽他們的談話。另一方面,不
只李玄淵,一年級的學生竟然也莫名其妙地和陳染愛搭話,這個消息早就穿梭在每個人的
手機通訊軟體內。
「好喔。」林顏雙竟毫不在意地回應,但眼神只在陳染愛身上停了兩秒,隨即盯著李玄說
:「你們是因為身體不舒服對吧?」
「……」
李玄淵無言地感激林顏雙的體貼,連藉口都幫他們想好了。他點點頭表示謝意,拉著陳染
愛就往後門走,順便打了一個眼色給窗外外的張萬國,他們得趁著老師來之前離開,以免
蹺課被抓個正著。
「等、」張萬國雖然顯得慌張,但腳步還是緊緊地跟著李玄淵,「要去哪?你想到了什麼
?」
李玄淵太緊張了,沒有注意到陳染愛還抓著自己的手腕,只是盡自己所能地往樓梯走,不
過是往上。
他沒有回答,只是問:「所謂的頂樓是指三樓對吧?」
這是一個小學校,最多就三層樓,張萬國點頭:「對。楊家豪死之後也很少有人去。」
樓梯往上走之後走到一半便看見通往頂樓的門,果然和張萬國之前說的一樣,雖然鐵門關
得死死的,但並沒有鎖。
「到底是怎麼回事?」張萬國問。
陳染愛也看向他,手指微微施力,李玄淵的手腕被他牢牢地圈在手裡。他嚥了嚥口水,手
握在門把上。
「……我或許是錯的,但牠說了:『高的地方』。」
張萬國臉色一變,著急地推開不確定的李玄淵,原先的遲疑被拋諸腦後,他直接扭開門把
,然後一把推開。
這並不是一個很大的頂樓,興許也是因為只有三層樓,這個只能拿來打半場籃球的區域並
沒有鐵絲圍欄。
少女藏青色的百摺裙隨風飄揚,纖細高挑的人影打在身後的水泥磚上,而她正站在頂樓的
邊緣,只要稍微不留神便會摔下去。
門打開的時候發出了些微聲響,鐵門並沒有生鏽,但依然發出了金屬摩擦的聲音。
少女轉過頭,李玄淵看見了她紅腫的眼睛,模樣憔悴,看見他們時很驚訝,左右搖晃,單
薄得好像會因為頂樓的徐徐微風墜落。
「小亭!」
「不要過來!」少女尖叫。她有著一頭微曲的長髮,此時凌亂不堪,她修長的手指緊緊地
抓著百褶裙。
三人不敢亂動,張萬國雖然緊張,但這種時候卻不敢輕舉妄動,只能不停地點頭。
「把門……」高于亭的嘴唇沒有血色,但動得很快:「把門關上。」
「小亭……」
她看起來快要哭了,搖搖欲墜,但臉上卻又擠出了個美麗的笑容。
「我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她說。
「我們不會——」
「我不想任何人知道!」她尖叫,「不能讓任何人知道!」
「小亭!」張萬國伸長了手,手指拚命地伸直,好像想要抓住高于亭,但又怕只要靠近一
步少女便會選擇跳下去。他扯著喉嚨說:「這裡除了我們沒有其他人!我保證……小亭,
拜託你……」
少女的笑容比哭還難看,「我什麼都做不到。」
「……什麼?」
「我什麼都證明不了,然後他就死了,我還去悼念他。」她狠狠地磨牙,這是張萬國第一
次看見高于亭這麼憤恨的活樣:「真噁心!真可悲!」
李玄淵想到喪禮的時候,少女低著頭,臉幾乎要埋在胸口,只是亦步亦趨地跟著祖父母,
即使雙腿打顫也找不到不去的藉口。
我不是他的女朋友!高于亭這麼說過。或許她也曾這麼大喊,不過沒有人真的當做一回事
。當被縣長之子摟著肩膀時,她便成為了獵物,對方有千百萬種威脅她的方式,從在縣市
府工作的父母,再到他手機內她意識迷離的裸露照,她在絕望之後卻沒有勇氣傷害任何人
。
張萬國想要咒罵,但只要想到對方式已死之人,他便感到漫天的無力,即使揮舞拳頭,死
人也不會痛了。胸口痛得彷彿心碎,若不是高于亭還站在墜落的邊緣,他恨不得自己飛到
她的身邊。
猶豫了許久,雙眼通紅的少女才終於又抬起頭,動搖之中又是敬畏的感激:「……陳……
染愛。」她喚。這是她第一次和傳說中的陳染愛說話,所以還是不由自主地因為恐懼發抖
。「你……如果真的是你,你是、你是,正義的……」
陳染愛看著高于亭,他沒有挪開目光,因為每個和他說話的人,他都做不到輕易地忽視。
李玄淵的手腕一痛,但咬著牙沒有痛哼出聲,因為這是陳染愛無意識的動作,他臉色和少
女同樣蒼白,只是與墨水無異的瞳孔讓他的動搖沒這麼明顯。
「我沒有救你。」陳染愛的嘴一開一闔,音調十分平板。他重複著:「我沒有救你。」
他的本意並不是為了救她。
一滴眼淚從高于亭的眼角流下。「但我很高興他死了。」張萬國打從有記憶以來,從沒有
聽過高于亭說過這麼重的話。她的語氣非常堅定:「我殺不死他,是你幫我做到了。無論
傳說是真是假,我都很感激你。」
她想了很久。她殺不死他,她沒有殺人的勇氣,刀片已經放在制服口袋很久了,但即使裙
襬被撩起,她還是沒有勇氣。高于亭很清楚,最後刀片一定會選擇自己的動脈,但可喜也
可悲,亦可笑的是,楊家豪在那之前就死了,明明他是為了逃離相似的罪而被送到山里鄉
的。
「那傢伙……那個人渣……那個混蛋!」
高于亭俯視著因為無法承受而趴在地上的青梅竹馬,她的下巴沒有往內縮,導致她的眼神
看起來冷冷的,好似睥睨,彷彿與自己無關。張萬國咬得嘴唇出血,捏緊拳頭砸在水泥地
上。
少女的眼神慢慢地轉向李玄淵,他竟然抖了一下。惡魔死後,那雙美麗的眼睛卻再也無法
恢復。
她對他笑了一下,只有一笑,淺淺的。
李玄淵反射性地大喊:「不要!」
他伸出手,正好是被陳染愛捏得死緊的那隻。然後,黑色的影子東西以飛快的速度竄出—
—他慢半拍地往下看,那是從陳染愛腳下延伸而出的,早晨的陽光能夠迅速地拉長影子,
他們該慶幸現在不是正午。
分不清到底是她的選擇,還是終於鬆了一口氣的虛脫,少女往下墜,藍天白雲,山里鄉四
面環山,冬天的太陽非常舒服,她在墜落的時候終於感到平靜——但影子的速度更快,像
是飛出去的箭,那箭還連接著弓。
耳邊還有張萬國的尖叫:小亭——
黑色的箭化為繩,纏住了少女天鵝般的脖子,阻止了下墜的平靜,讓漂亮的臉片刻內漲紅
,嘴巴大張,驚恐地瞪著眼睛,她的上半身在外,脖子被黑色的手抓住,很快地便無法呼
吸。
她看見張萬國奔向自己,但一切都成了慢動作,藍天佈上陰霾,豔陽黯淡無光,黑影浮出
了墨水般的人影,她看不清臉,只覺得身影十分熟悉。
那個身影靠近少女,而她也因為無法呼吸而發出了瀕死的聲音,只能不停抽氣。
黑影的腦袋上有著豎起的耳朵,和家裡養的土狗很像。濃稠的墨水一點一點地剝落,她很
訝異缺氧的痛苦之中,自己竟然還沒有失去意識,只能圓睜著眼睛,驚恐地看著那個東西
在墨水褪去之後,露出了與陳染愛一模一樣的臉。只是牠的更為冷酷,帶給她無限的恐懼
。
頂著陳染愛臉的怪物面無表情地說:「他該死。」
他該死。
「陳染愛」咧開嘴,露出了像是犬的牙,面露猙獰。
「這是正義。」
正義。牠說這是正義。
然後繞在脖子上的黑色繩索狠狠地扯了一下,她從死亡的邊緣被扯了回來,但那個力道非
常粗魯,不帶憐惜,她因此面朝下撲倒在地,發出了「咚」的聲音。霎時鼻子發熱,咽喉
則痛如刀割。
小亭!小亭!矮小的少年抱起她,眼淚一滴一滴地落在少女的臉上,後悔莫及,反覆地說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對不起……我沒有相信你……」
黑色的人影沉了下去,拉長的影子像是伸縮帶一樣收了回去,然後在陳染愛的腳前停了下
來,最後慢慢地又浮起。一模一樣的人影與陳染愛一樣高,墨水之下的臉也完全相同,除
了那雙和狗一樣的耳朵。
人影容顏扭曲。陳染愛劇烈呼吸,發軟的手指放開了李玄淵,但後者不願意,轉而換他圈
著了陳染愛的手腕,緊緊地,好像快要捏斷那樣。
那個人影說:「是你殺了他。」
聞言,陳染愛沒忍住, 掙脫不了李玄淵的手,只能用另一隻手扶著牆,一張口就吐了出
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