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彩虹之上
第六章 鄭楚仁
許至清的母親曾是中央藝術大學劇場設計學系的教授,不同於大眾對藝術家的想像,
呂教授是個一板一眼而且注重細節的人,在學校出了名地嚴苛。許至清曾經到她的課堂上
看過她,在家中就已經有些不苟言笑的母親在講堂顯得更加難以親近,即便是在大班授課
的劇場史課堂,她也會精準地發現注意力不集中的同學,點對方起來回答問題。
許至清愛他的母親,但如果他進了這個系所,他也會儘可能躲避呂教授的課。
現在坐在鄭楚仁對面吃著似乎是他親手做的便當,許至清也感受到了類似的壓力,男
人的眉頭從進門之後就沒有鬆開過,迅速解決自己那份便當後便盯著許至清一口一口吃下
飯菜,瞇起的眼睛像是刀一樣鋒利。雖然味道很好,許至清卻沒什麼餘裕去享受。
「老大。」許至清決定投降,把筷子擺在餐盒上之後問:「你是想跟我談什麼?」
鄭楚仁擺擺手,「你先把東西吃完。」
「我已經差不多飽了。」
「就這麼一點?」鄭楚仁的眉頭皺得更緊了,「繼續吃,只要不想吐就不要停下來。
」
許至清想要開口反駁,但最後還是悶頭把飯菜吃完,他本來就沒有剩食物的習慣。
便當盒空了,鄭楚仁臉上的表情也緩和了一些,但許至清依舊為對方的反應感到不解
。他看向鄭楚仁,鄭楚仁也直直對上他的視線,他們有好一會都沒有說話,許至清是不確
定要說什麼,他不知道鄭楚仁又是怎麼回事。
今天他依舊穿著襯衫和西裝褲,不過領帶已經鬆開,扣子也沒有扣到最上面,兩邊的
袖子翻摺了兩摺,露出精實的前臂和突出的腕骨。這個人剛才準備晚餐的時候就穿著這身
衣服嗎?許至清的視線掃過眼前的白色襯衫,沒有看到任何油點或是其他污漬,難道他做
飯的時候會穿上圍裙?糖醋排骨做起來應該很容易噴濺吧?
許至清愈想愈遠,鄭楚仁卻依舊用討債人的眼神盯著他看,在許至清開始懷疑這個人
是不是想讓他學心電感應的時候,鄭楚仁終於開口:「雖然一開始我用了點手段,但這不
代表你的地位比 Caroline 其他成員要低,你不需要證明什麼。」
許至清眨眨眼,對方吐出的每個字他都懂,結合起來卻讓他聽得一頭霧水。
鄭楚仁眉頭又皺了起來,「我說得還不夠清楚嗎?」
「不是沒說清楚……但我沒有在證明什麼。」
鄭楚仁瞪著他看,「那你主動撞什麼車?醒著夢遊?」
許至清被堵得一時說不出話。
「現在你既然已經正式加入我們了,你就在我的保護之下。我對 Caroline 每個人的
要求都一樣:在保護自己和夥伴安全的前提下完成任務。」鄭楚仁指著許至清用繃帶包紮
起來的手,「我不准你們受傷,自己傷的也不可以。如果你做不到,就給我退──」他的
話猛地拐了個彎,「──留在這裡看家,以後只能負責打雜。」
「……要是我做飯的時候不小心切到手指呢?」許至清小聲嘀咕,引來鄭楚仁又一次
的瞪視,「好,好,我記住了。」
愈說他愈是想笑,怎麼會有人關心都能用威脅的方式說出口?讓許至清退出的威脅都
成了兒戲的禁足,許至清想到 Sandy 說過的話:他又想把你藏在自己羽翼下,又怕你別
有所圖,結果就出了這種爛招。這讓許至清更加好奇鄭楚仁和他父母的關係,這個人是怎
麼認識他們的,又為什麼會同意讓許至清加入 Caroline?如果許至清未曾聯繫 Caroline
,鄭楚仁會主動接觸他嗎?
「想問什麼就問。」鄭楚仁說:「不能或不願意告訴你的我會直說。」
許至清看著他沒什麼表情但並不冷漠的臉,問:「你今年幾歲?」
鄭楚仁眉毛一挑,「三十四。」
三十四,比他要大九歲,許至清的父親是在他十四歲的時候出事的,算起來鄭楚仁二
十三,在那之前多的是機會和他父親產生交集。
「我以前沒有見過你,家裡沒有,演出和拍攝現場沒有,兩場葬禮也都沒有,但我母
親知道 Caroline 的底細。」
「我和呂教授因為許老師的逮捕開始有比較多接觸,之後她怕把我牽扯進去,有意和
我拉開距離,一開始我還能直接去學校找她,等她提前退休之後我就連絡不上人了。許老
師的葬禮我不是沒去,不過被她提前攔住,那時我給了她一個地址。」鄭楚仁輕輕哼了聲
,「她的葬禮我也去了,你只是沒有認出來。」
許至清皺起眉頭,當時他自己一個人站在會場門口,和一個個前來弔唁的人致意,大
多是他母親過去的同事和學生,但來的人並不算多,也許是擔心會為自己惹上麻煩,也許
是時間長了情分也淡了,也許是父親入獄、四處求助無門的那段時間磨滅了原本的情誼。
許至清很確信自己沒有見過鄭楚仁,就算鄭楚仁讓鈴鐺替他做了偽裝,當時現場也沒有和
他身高相仿、三十出頭的男人──
許至清頓了頓,突然想到了什麼,「老大,你有行動不方便的姊姊或妹妹嗎?」
鄭楚仁笑得並不明顯,還帶著點嘲弄,但依舊讓整個人的氣質和緩了許多。「沒有。
許老師也這麼問過我,不過他問的是我有沒有身高一百八的姊妹。」
「啊……嗯……?」許至清甩甩頭,這不是他應該好奇的問題,「你和我爸到底是怎
麼認識的?」
「我去了許老師的演唱會。」鄭楚仁聳聳肩,「剩下的我現在不想說。」
「好。」許至清沒有追問,某種程度來說跟鄭楚仁說話其實很輕鬆,他不用花心思去
猜對方的界線在哪裡,他能夠相信這個人會直接告訴他。
他們都安靜了一會,並非熟識的朋友那樣自在的沉默,而是半個陌生人有些尷尬的停
頓。許至清拿起便當盒,一邊站起身一邊說:「謝謝你的晚餐,很好吃。」
他對鄭楚仁面前的餐盒也伸出手,要連對方的份也一起洗起來。鄭楚仁捏住他的手腕
,說:「受了傷還碰水?」
「……只是小擦傷,等等我還是要洗澡的。」
鄭楚仁眉頭微蹙,「我先看看。」
許至清手掌上的傷並不深,表皮被刮去的地方雖然露出了嫩紅的肉,還有不規則的紅
痕,但血早就止住了,也沒有分泌物滲出。鄭楚仁最終還是放開了他,對他擺了擺手,沒
有再阻止許至清。
「謝謝。」鄭楚仁補了句。
許至清搖搖頭,「晚餐吃了你的,至少我應該把餐盒洗起來,要是我在你家,你的鍋
碗瓢盆我也要包辦了。」
「我那邊有洗碗機。」
「欸。」許至清開了個玩笑,「是老大的特權嗎?還是只有我家沒有裝?」
「只有我那邊有,而且碗盤量夠的時候才會用。」
啊,是為了節省啊。許至清壓住自己的笑聲,站在水槽邊開始洗餐具。為了避免這個
勤儉持家的男人看他不順眼,他水開得很含蓄,洗碗精也沒有擠得太多。許至清小時候也
是這樣被他母親訓練出來的,鄭楚仁應該和他母親很合得來吧,這樣說起來鄭楚仁會和他
母親和父親關係親近也不是沒有道理,前者是因為相似,後者是因為互補。
「許老師經常提到你。」鄭楚仁突然開口。
許至清應了聲,「真的?」
「『我家至清剛學會走路沒多久就會跑步了,一邊跑一邊喊我巴巴,是不是很可愛?
』他也經常說你唱歌很好聽,還給我看了他錄的影片,其實你走音還滿嚴重的,不過他的
音感遇到你就突然失靈了。」鄭楚仁一貫清冷的聲音柔和起來,彷彿一身的稜角都被回憶
撫平,許至清突然有點不敢轉身看他,害怕被勾動起藏在心底的情緒,「我曾經很好奇你
是個怎麼樣的人,你的父母才會用驕傲的語氣說:『他是我們的至清』,你有個很好的名
字。」
許至清深吸了口氣,先是穩住自己的聲音才應道:「嗯,只是我還配不上這個名字。
」
水至清則無魚,可是無魚蝦也好。他也許力量不夠,無法為他人創造出一片清潭,但
他可以當他的蝦仔,不去容忍任何汙濁的水。
「是嗎?」鄭楚仁在安靜了好半晌之後說,話鋒突然一轉,「洛基對你的印象很好,
他雖然是那種個性,但看人一向很準,也不跟處不來的對象打交道,看起來你已經通過他
那關了。」
許至清轉過頭,有點困惑,「他會有處不來的對象?」
「你不是見過了?他在不喜歡的人面前是什麼樣子。」鄭楚仁站起身,走到許至清身
邊接過洗好的餐盒,「我還有事情要處理,先上樓了,哪裡不舒服就跟鈴鐺說,他晚睡。
」
說完他就一邊把餐盒放進便當袋一邊大步往外走,許至清連忙跟著他到門口,「晚安
,明天見。」
「如果會見到就明天見。」鄭楚仁隨意地踩進鞋子裡──許至清這才發現他雖然還沒
換掉襯衫和西裝褲,卻是穿著球鞋過來的。鄭楚仁在開門之後停頓了一下,回過頭說:「
晚安,至清。」
許至清詫異地對上他的視線,鄭楚仁沒有再說什麼,出去時順勢帶上了門。許至清在
回過神之後笑了聲,沒有錯過男人的言外之意。
心情明朗起來,他哼著《燎原》進了臥室,拿出今天記下的筆記開始複習。
他想成為 Caroline 的至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