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彩虹之上
第七章 Giver
「洛基?我在門外了,我帶了早──」
「蝦仔我愛你!」
許至清向後跨了一步來穩住身體,比他要高了半個頭的洛基整個人掛在他身上,柔軟
的頭髮弄得他脖子發癢。半開的門後探出 Sue 的頭,她打了個大大的呵欠,狹長的眼睛
微微瞇起,像是隨時都會睡著一樣靠著牆。
「早。」她伸出一隻長腿把門帶開,「你去跑步了?」
「天氣太好了,不跑有點可惜。」許至清把裝著帕尼尼的紙袋交給 Sue,自己則是一
手端著熱飲,一手拖著洛基往房裡走,「你們不會整個晚上都沒睡吧?」
「突然有了靈感,所以就全部重剪過了。喂,給我自己走路,你這樹懶。」Sue 輕輕
踢了洛基一腳,洛基誇張地哀嚎了聲,「Sandy 還在裡面看粗剪,真不知道她哪來的精力
。」
「機器人、她是機器人,不然就是變種人。」洛基的鼻子湊了過來,「蝦仔,你的汗
是香的耶。」
「你這是想跟他生孩子的意思嗎?」Sue 把洛基從許至清身上拔了起來,接著也湊到
他身邊聞了一下,「哦?還真的不會臭。」
「妳也想跟他生孩子!」
「你熬夜熬壞腦袋了?」Sue 把洛基丟在沙發上,從紙袋裡拿出一個帕尼尼,「我
把 Sandy 的早餐拿進去,不然她又要不吃東西了。」她接過許至清遞過去的紅茶和糖包
,「謝了,蝦仔。」
「不會。」許至清想了想之後接著說:「我對女孩子好像沒有感覺。」
在沙發上癱成一具屍體的洛基爆笑出聲,笑到差點摔到地上,還好許至清及時放下手
中的熱飲擋住了他。「哈哈哈哈他不想跟妳生孩子哈哈哈哈哈!」洛基一巴掌拍在許至清
肩上,「欸,那你對嬲孩子有感覺嗎?」
「我也不知道,我以前沒有遇過嬲孩子。」
「唉唷,你怎麼這麼可愛?」洛基伸手揉了揉許至清的頭,許至清從來不覺得自己的
頭髮有哪裡特別好揉,但這個習慣在過去一週迅速地傳染給 Caroline 每位成員,目前就
只剩 Phi 和鄭楚仁沒有摸過他的頭。
「別捉弄老實人了。」Sue 警告。
「妳如果跟他打過牌就不會說他老實。」
「哦?下次試試。」
Sue 帶著兩人分的早餐消失在後頭的後製室裡。許至清推著洛基的肩膀讓他坐好,把
買給他的三明治拆了之後放進他手中,接著在他旁邊坐下,用筷子吃著雞肉沙拉。
這段時間的拍攝很順利,《彩虹之上》其實在許至清加入之前就已經差不多拍攝完畢
了,接下來到預計上映日的一個半月將會花在後製和放映的準備工作,現在就只缺當時照
顧小霜的護理師的訪談,對方因為剛找到新工作而有點忙碌,最近生活穩定下來也比較有
時間了,定在下個周末拍攝。
許至清目前大多還在打雜,不過大家在閒暇時間很願意指導他。需要美感的工作許至
清做不來,要他畫圖當然更做不到,不過單純動手的工作他都做得不錯,洛基讓許至清在
拍攝時當他的助手,小小也說以後有需要做什麼道具或器材會找他幫忙。
鈴鐺要他絕對不要再幫別人化妝,當然也不要糟蹋自己那張臉。
許至清很會卸妝,但化妝是真的不會。
這三天 Sue 和 Sandy 都在忙著剪接,洛基則是作為這次的提案人被拉過來提供意見
。這間套房位在公寓大樓的五樓,整個樓層只有兩戶,所以空間比樓下要大了許多,其中
一戶就是這個前製和後製作業用的套房,另一戶則是鄭楚仁的住處。Sandy 其實住在四樓
,但據說她一直都很少回家睡覺,不是在外頭奔波就是在工作室忙碌。
鄭楚仁似乎也一直很忙,從那天一起吃過晚飯後,許至清就只在電梯遇過他幾次。
「你知道老大平時都在忙什麼嗎?」許至清問。
「唔……大概是忙著賺錢養我們?」洛基聽起來不像是在開玩笑,「其實我們都不大
知道他每天出門是在做什麼,幾天沒見到人是很正常的事情,不過每個星期天開會的時候
他都會出現,今天應該中午就會來了吧。」
「啊,所以你們這幾天才在趕進度?」
洛基搭上他的肩膀,「蝦仔啊,有些事情看破了不一定要說破。」
許至清咳了聲,「我可以看嗎?你們大改過的版本?」
「這麼見外做什麼?不過她們等一下要 render 一個版本出來,在開會的時候大家一
起看,你就稍微忍耐一下,等到下午吧。」洛基吃掉最後一口三明治,隨意擦完嘴之後躺
倒下來,朝著沙發裡側翻了半圈,「我得先睡一覺,不然開會的時候我會直接昏過去。」
許至清左右看了看,輕輕把洛基的腳從他腿上移開,走到後頭的後製室找棉被或毯子
。他進門時 Sue 已經在躺椅上睡著了,Sandy 則是依舊坐在電腦桌前,一邊看著螢幕上
的畫面一邊寫筆記。昏暗的燈光和螢幕的照射讓她棕色的眼睛像是黑曜石一樣,眉眼彎成
友善的笑容,她拿著紅茶和他無聲道了謝。
「妳還不休息嗎?」許至清小聲地問。
Sandy 擺擺手,「我再確認幾個地方,等等就睡。」
許至清放輕腳步走到衣櫥邊,從裡頭翻出兩條毛毯,一條蓋在 Sue 身上,一條給
Sandy 先蓋在腿上,接著他抱起沙發床上折得方正的棉被──這是他昨天過來的時候折的
,顯然這三個人確實是熬了通宵──對 Sandy 點點頭,走回客廳替洛基蓋好被子。
「謝了,蝦仔媽媽。」洛基含糊地說,把棉被往身上捲,「欸,雌蝦子會照顧小蝦子
嗎?蝦子有分雌雄嗎?」
「快睡吧。」許至清悶笑,拉上窗簾遮住耀眼的陽光。
他回自己家沖了個澡,換掉身上的運動服。窗外的藍天讓他看了內心一動,拆下床包
和棉被丟進洗衣機。等待的過程中他就拉了張椅子在洗衣機旁邊看 Sue 給他的剪接書,
因為中文翻譯刪減太多,所以是英文原文的版本。許至清雖然在母親的家教下英文和大多
人比起來算是不錯,但還是有很多用法看不懂,他就這樣一邊查一邊看,進度很慢也不急
。
等洗完了,許至清便抱著棉被搭電梯到頂樓,室外的空氣是涼的,但陽光是溫暖的,
Phi 高高瘦瘦的背影就站在圍牆旁,手肘靠在牆上,拿著一根沒有點燃的香菸。
「小──Phi 哥。」許至清出聲喊。Phi 一抖,菸從手指之間掉到地上,他回過頭時
的神情有點茫然,花了點時間才聚焦在許至清身上,張開的嘴吐出一個小小的「啊」。
「我沒抽菸!」Phi 突然說,「別跟其他人說啊,蝦仔,我點都沒有點燃,就是拿著
玩的。」
許至清一邊把棉被和床包曬起來一邊說:「我有注意到,不用擔心,不過你菸是哪來
的?」
「從鈴鐺那裡拿的……啊,這也是秘密,他早就戒菸了,只是有時候菸癮突然來了會
買幾包菸,他怕自己忍不住抽就會交給我處理。我不會抽的,不然老姐會打死我,她最討
厭這種東西了。我就是搞不懂為什麼那麼多人喜歡抽菸,不過也許比酗酒好一點?酒鬼會
發酒瘋,抽菸起碼不會發菸瘋,但二手菸對人也不好──」
「Phi 哥。」許至清走向明顯很緊張的 Phi,撿起掉在地上的菸,「我相信你沒抽過
。」
Phi 鬆了口氣,之後又像是覺得丟臉一樣僵著一張臉,說:「你當然應該相信我,我
從來不說謊的。」
許至清笑著點點頭,「吃過早餐了嗎?你姐呢?」
「吃了,我姐平時沒有這麼早起,說什麼以前睡得太少,現在得補回來。誰讓她把自
己弄得這麼忙了?我又不是不能去打工。」Phi 抓抓頭,「你有兄弟姊妹嗎,蝦仔?」
許至清搖搖頭,沒有解釋他已經孑然一身,才能做出加入 Caroline 的決定。「我還
滿羨慕你的。」他說:「有段時間我一直很希望自己不是獨生子,有不管發生什麼事都會
站在我身邊的人。」
「也不是每個人的家人都會無條件支持他們。」
「嗯,但如果我有個姐姐,她也會是我爸媽的孩子。」
這樣的想法大概不怎麼理智,畢竟好竹出歹筍的例子並不少,但許至清近乎盲目地相
信他父母養大的孩子不可能長歪。在他幾乎要被現實的重擔壓垮時,他經常想要是他父母
在他之前有另一個孩子就好了,這樣他至少偶爾能喘口氣,這段路也不會走得這麼孤單。
「你有你的父母,我有我姐,其實也沒什麼好或不好的吧,我小時候也很羨慕其他小
朋友有正常──有爸爸媽媽照顧,不過這樣對我姐就太不公平了。」Phi 雙臂疊在一起,
把頭枕了上去,語氣帶著不符合年紀的老成,「如果我沒有我姐,我寧願自己是獨生子,
以後也不想要小孩,出生在這個世界就是來受苦的。」
許至清愣了會,「你想的真遠,十九歲就在想孩子了。」
「……國中段考的作文題目,『如果我是一家之主』,真不知道哪個腦袋有問題的人
出的。」Phi 撇撇嘴,「我實話寫以後就想養隻狗一起過生活,結果被打了零分,說我文
不對題。哪裡不對題了?我這不是比其他幻想成家立業的人更對題嗎?爸爸也不一定是家
裡最重要的人,主什麼主?我養隻狗我就是牠主人,這不是真正的一家之主嗎?不願意看
真話那作文全部考應用文不就好了?」
Phi 的抱怨逗樂了許至清,同時也讓他有些悲哀。他和 Phi 差了六歲,說長不長,
Phi 經歷的課堂卻已經比他那時候要更加封閉,更別說是和他之前的年代相比。若是在這
個時代出生的人呢?他們能夠聽到足夠多不同的聲音、讓他們對現狀產生質疑嗎?
「我以前作文分數也都很低。」許至清說:「不過唯一一次零分是因為我交了白卷。
」
Phi 歪頭看他,「是因為題目太爛了?」
「不是,我那時候為了向班導抗議,每一科都交了白卷──」注意到 Phi 亮晶晶的
眼神,許至清連忙補救,「不過其實沒什麼用,最後只是被逼著補考到考過為止,不怎麼
值得。」
「我覺得很帥啊。」Phi 嘟嚷,「那種爛學校有什麼好上的?」
許至清咳了聲,連忙換了個話題,以免自己不小心說出會讓小小追殺他的話。
Phi 是個很好聊的人,或者應該說只要問他一句關於他興趣或專業的事,他就能自己
說上半小時的話,許至清只需要負責點頭和附和就好。「大部分的客戶根本不知道自己要
什麼!」Phi 揮動著蜘蛛一般的大手說:「照著他們要求做的東西他們不喜歡,照著我自
己的想法做出來,他們反而說這就是他們要的東西,這根本就是在通靈嘛。」
然後他突然若有所思起來,「不過之前老大在幫我配樂的時候也這樣嫌過我,對於不
了解的東西確實很難有具體的想像,最後成果都在我的意料之外。」
說著他又激動起來,「但是!至少我知道要給專業人士創作的自由!不是說完全的自
由,可是也要有施展空間吧!不過我跟這些人說什麼自由?他們大概連這兩個字怎麼寫都
忘了。」
頓了頓,他接著咕噥,「也不至於,『自由』這麼容易寫,才十幾畫而已。」
他們近乎單方面的談話在中午被上樓找人的小小打斷,姐弟兩人一邊拌嘴一邊找鈴鐺
吃午飯去了,許至清則是在附近的小店外帶了四份湯麵,到五樓叫醒摔到地上的洛基,還
有抱著睡在同一張躺椅上的 Sue 和 Sandy。
吃到一半鄭楚仁也出現了,帶著豪華的自製便當進門,酥脆多汁的炸雞塊在他點頭的
瞬間被迅速分食,鄭楚仁一邊翻白眼一邊收下餛飩和牛肉餃作為交換,接著從僅剩的兩塊
炸雞中分了一塊給沒有動手的許至清。「老大你真是雨露均霑的楷模。」洛基說,被
Sue 吐槽他的中文是不是看官方新聞台學的。
許至清想了想,分了一小碗湯給鄭楚仁,低聲道了謝。
稍晚 Caroline 再度全員到齊,在客廳用電視撥放了粗剪來看。看不到十分鐘鈴噹就
受不了了,一邊吸鼻子一邊躲到廚房裡,偶爾探出頭來看螢幕幾眼。Phi 是第一個跟過去
的,接著大概已經看過這個版本許多次的洛基也跑到廚房找他們,伸手給了鈴鐺一個大大
的擁抱。
許至清把注意力放回眼前的畫面,一邊看一邊把想法記在紙上。Sue 在教他剪接時給
他看過的上個版本理念很清楚,從一個想法到下一個相關聯的想法,透過小霜的故事體現
整個大環境的問題。現在這個新的版本則是完全線性的,樸實沉穩地呈現出小霜從醫院被
救出來之後的經歷,沒有加入太多第三人的想法,而是以小霜自身為敘事者,跟著她走過
這段艱困的恢復過程。
看到後面許至清都忘了動筆,呼吸跟著起伏驟停。雖然小霜從沒有在畫面中顯露出正
臉,訪談也大多以剪影呈現,或是將鏡頭聚焦在她的下半臉或雙手,但情感上的衝擊力並
沒有絲毫減弱。
許至清想到洛基擁抱小霜的樣子,感覺被挖空的心安穩了一些。比起上個版本,他更
喜歡現在的方向。
「好多了。」鄭楚仁開口,「你們都有什麼想法?小小?」
「……想殺人,可是殺人犯法嗚嗚嗚──」
鄭楚仁嘆口氣,把一整包衛生紙遞給面色猙獰的小小,接著抬頭看向廚房。和他對上
視線的鈴鐺搖搖頭,說:「抱歉,鄭哥。」
鄭楚仁點頭表示理解,沒有多說什麼,視線收回來落在許至清身上。
許至清拿出他的筆記本,寫了幾頁之後字詞愈來愈破碎,字體也愈來愈亂,最後只剩
下一排排無意識畫出來的哭臉。許至清臉一熱,努力整理腦中的思路組織成文句,偷偷抬
起頭才發現所有人都認真地在聽他說話,他立即結巴起來。
「不用緊張。」鄭楚仁皺著眉說:「繼續。」
「你這樣他只會更緊張,老鄭。」Sandy 失笑,「謝謝你的意見,蝦仔,我們也是相
信這個故事本身的力量,才會改成這種更單純的敘事,有達到我們要的效果就好。」
「如果你們都覺得這個方向沒問題,我就繼續這樣剪了。」Sue 說:「等下星期的訪
談拍完我們再精修,之後老大你就可以正式開始配樂了。」
Phi 從廚房跑回來,「需要我幫忙做字卡嗎?我對片頭有點想法。」
「片頭跟片尾就交給你了。」
「好!我是說,我兩天就能弄好──」
小小一把抓住 Phi,手臂勾住他的脖子,「又想翹課了?」
「有什麼關係?反正課堂愈來愈沒營養,我自己看書還學得比較快,考試可以考過就
好──」
「Phi。」鄭楚仁打斷他,「你答應過我的。」
Phi 癟起嘴,沒有反駁。
啪!Sandy 拍了下手,笑著作結:「好了,接下來後製需要做事的人都知道自己該做
什麼了,下星期六拍攝結束之後,我跟 Sue 會在一星期內把完整的第一版剪出來,之後
交給老鄭配樂,小 Phi 負責片頭和片尾。」
「所以說,」洛基插話,「老大你到底什麼時候睡覺?」
鄭楚仁哼笑,「我睡的不會比你們少。」
許至清走到洛基身旁,他能做的也只有在下週訪談時幫忙了,後製的時候暫時只能帶
咖啡給大家。其他人除了 Caroline 多少都有自己的生活和責任,不過許至清就只有
Caroline 了,他還能做些什麼呢?為了之後的放映做準備?或是幫誰分擔一下工作?
「等等要不要和我去找小雙?」洛基問,「對下星期的訪談她好像滿緊張的,我們可
以幫她預演一下。」
「好。」許至清說,無聲告訴自己不用急。
像是洛基說過的,總會有他能做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