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大家都有過完一個愉快的聖誕節***
18　再見
尹伊晟醒了。他的生理時鐘非常準，無論前一晚多晚睡，都會在上學的固定
時間醒來，通常比邵雪早。為了應付一天不夠用的二十四小時，他們早餐吃
得很隨意，大多在準備出門的混亂中吃完，便趕著上學。
他輕手輕腳地走出房間，去浴室洗漱。邵雪有設鬧鐘，不必由他喚醒。邊刷
牙邊想著一天的行程時，有人從身後靠上來，是邵雪的氣味。他沒聽見鬧鐘
聲響，可能是太過專注而忽略了吧。邵雪從背後輕輕抱住他，在他敞開未扣
的白色制服背上蹭著，沒有說話，一會兒親了他的後頸一下才離開。
他以餘光看著邵雪走出浴室的身影，邵雪還披著睡袍，有些慵懶的模樣。他
沒看清楚邵雪的臉，但不知為何覺得他神情有點倦，不似平常朝氣。整理完
畢，再走出去時，邵雪正打開房門對著長鏡穿衣，制服褲還沒繫上，隱隱露
出裡頭黑色的底褲。
尹伊晟感覺一絲興奮湧上。至今他仍為邵雪著迷，內心深處完全明白那些覬
覦邵雪的目光，甚至有時他都會為自己的瘋狂感到可怕。他走向邵雪，幫他
拉上拉鍊，皮帶繫好。「不要一早就誘惑我。」他在邵雪耳邊低語，邵雪微
微勾起嘴角，有些挑逗地笑。他覺得自己真的好愛好愛他。
這天早晨有股莫名的清爽感，因為昨天沒上晚課，東西都收拾好了，他們在
新聞的陪伴下，吃完早餐才踏出家門。尹伊晟不喜歡看國內的新聞台，邵雪
家裝了電視盒，他們平常看的都是外國頻道。
「我們各騎各的吧。」邵雪走到腳踏車停車處時說，「今天我想早點回家。
你放學要去學生會吧。」
他們很少分開騎車，如果其中一人放學有事，也會等彼此結束再一起回家。
不過邵雪看起來有些疲累，尹伊晟點點頭回應：「好。」
邵雪摸摸他的頭，給他一個厚實的擁抱。他在心裡計算著，有一分鐘那麼
長。
「這樣夠了嗎？」邵雪笑笑看向他，他感覺自己像個被寵溺的小孩。
每天出門前，他都不禁想膩著邵雪一會兒，因為進入校園後就無法這樣隨心
所欲了。他在邵雪額頭輕輕一吻，兩人分別騎上車，往學校的方向駛去。
春夏交替之際，晨風徐徐暖暖，邵雪騎在前面，一頭栗色短髮被早晨的風吹
散，在斜斜的太陽光下照出金黃折射。他跟在邵雪後頭，迎接身旁滿滿向他
們問早的人聲。只要看著邵雪，他就感到內心圓滿，真真實實的歲月靜好。
進入校門，一個熟悉的聲音叫喚邵雪，是袁懿芯，林心岑也在她身旁。邵雪
跟她們打招呼後便轉往停車棚的方向，尹伊晟也跟上。袁懿芯跟林心岑什麼
時候變得這麼要好？他默默心想。他自己是高一下學期為了尋找新任的學生
會成員才開始注意林心岑，林心岑很漂亮，個性活潑，在女生間很有人緣，
是標準的好學生。
今天的校園也一樣哄鬧，他與邵雪經過的地方更是哄鬧。他們並肩而行，令
人無法忽視。
「你們班真厲害，這次期中考就有兩個全年級前十名。」邵雪說。
一個自然是尹伊晟，另一個則是林心岑。
「我們班本來就是頭腦比較行。你才是吧，下次就要考贏我了。」尹伊晟
說。
「怎麼可能？我就這樣了吧。」邵雪笑說，他這次是全年級第三，「我是跟
著你才能這樣。」
「我平常也沒什麼在讀學校的書。」
「你讀你的，我就讀我這些。」邵雪看著他，「你那麼多時間在忙，我總要
跟進一點。」
尹伊晟自覺說錯話，讓邵雪聽來像是在抱怨他沒有時間陪他。他心情有些複
雜，不想邵雪太辛苦，又很高興他們距離他想像的未來越來越近。
他隨口一問：「袁懿芯跟林心岑，怎麼突然變得這麼要好？」
邵雪笑了出來，說：「你真的不知道？」
尹伊晟真的不知道，偏過頭問：「為什麼？」
「林心岑喜歡你啊。」邵雪說，笑得很開心。
尹伊晟實在看不懂邵雪，邵雪從不忌妒，「別人喜歡我，就你最開心。」
邵雪定定看著他，「我很開心啊，有大家一起守護你。」
「……我怎麼覺得都是我在照顧大家？」他微微抱怨。
「被愛是很幸福的。」邵雪以極輕的聲音說：「謝謝你愛我。」
尹伊晟聽見了，但也好像聽到邵雪一聲輕嘆。他們已經走上高二大樓三樓，
來到每天分手的地方，七班後門。
他看著邵雪說：「我永遠都愛你啊，你會永遠都很幸福的。」這很不像一大
早會說的話，他說著有點想笑，「好啦，我走了。」
他如常地轉身要走，邵雪卻抓住了他的手。他回頭看向邵雪，少有地看不出
邵雪的表情，他幾乎覺得自己從沒看過邵雪這副神情。
「怎麼了嗎？」他問。
邵雪沒有回應，仍緊緊抓著他。而只要邵雪沒有放手，他也不會自己鬆手。
片刻，像是束縛的魔法褪去，邵雪緩緩鬆開手說：「再見，尹伊。」他的聲
音很輕，一瞬就被風吹散。
他感覺邵雪眼神閃閃，於是摸了摸邵雪的頭說：「下課就來找你。」便轉身
往十三班的方向去了。有時候他會走到一半回頭看看邵雪是不是進教室了，
但今天他沒有這麼做。
十三班早自習沒有安排，期中考剛結束不久，大家都閒閒散散。女同學熱烈
討論近來剛上架的古裝言情陸劇，男同學則研究著最新發布的熱門手遊攻
略，其中也有少許繼續認真念書的人，班上箇中生態一眼閱盡。
尹伊晟先去導師辦公室領回大家的週記本，之後在班上與同學討論專題，慶
幸難得有如此清閒的早晨，一切都塵埃落定般平靜。他在心裡盤算著放學後
的學生會會議應該能早早結束，就有時間跟邵雪回家一起快速吃個晚餐，再
出門上晚課。他總是如此，明明才剛分開，就已經忍不住要想念邵雪了。
他也想起昨晚浴室裡藍瓷白霧間的未來，其實他心裡十分好奇邵雪對他們未
來的想像，但是就想鬧著邵雪，跟邵雪撒嬌，他知道邵雪才是這段關係中總
是依順著他的人。不如今晚再來問問邵雪吧，他心想，無論未來怎樣都好，
只要邵雪開心就好了。
兀自沉迷於思考時，林心岑忽地擠進人群，靠到他身邊，拿出手機問：
「欸，尹伊，這是邵雪嗎？」
螢幕上是一則即時新聞。手機畫面不大，新聞照片中的人像挺小，穿著灰藍
格紋制服的男學生被打上馬賽克，但尹伊晟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那頭栗色
短髮與修長的身形就是邵雪沒錯。
「這是他吧，」林心岑面露難色，「但這新聞……」
尹伊晟順著林心岑的視線往下看，斗大的標題倏地教人心驚：
自民黨主席驚爆私生子 母子尋死身世悽苦
明年將代表自民黨出任候選人的鄭民成（64），今天被《星娛週刊》踢爆有
一16歲私生子。其母邵女為知名酒店小姐，年僅三十多歲，過去曾密集出入
自民黨活動範圍，與多位政界人士關係匪淺。鄭民成太太林秀惠與女兒鄭雨
熙一家今日神隱。自民黨辦公室媒體發言人則回應會積極配合檢警調查，不
會迴避。
據週刊報導，鄭民成與邵女多年前達成協議，由邵女獨立扶養其子，其餘皆
不過問，亦不給予金援。但據悉邵女曾於兒子6歲時帶他至海邊，殺之後自
殺，幸而被路人救起，逃過一死。傳言因其子容貌俊美勾人，長期受侵擾才
決心尋死。
知情人士亦透露，邵姓母子長年漂流各市，受惠於各地政治與文化人士所
助，本應能平靜度日，但週刊再爆案外案，前年其子進入Ｘ市男校後，遭師
生——
尹伊晟沒看完報導就把手機還給林心岑，林心岑的表情從遲疑變得驚異。他
什麼也沒說，即刻衝出教室，一旁樓梯間正好走上數名三樓班級的班導，神
情肅穆，碎碎細語。尹伊晟與他們對視，看出他們都知道了。他直往七班的
方向跑去，從沒覺得五個班的距離如此遙遠，身後傳來林心岑叫喚的聲音，
除此之外，旁邊的班級都仍波瀾未驚。
七班早自習在小考，非常安靜，他急匆匆的腳步聲劃破寂靜，同學們紛紛轉
頭看他。他不顧目光地往教室裡張望，邵雪的位子空著。
班長袁懿芯聞聲走來，疑惑地問：「尹伊，怎麼了？我們還在考試──」
「邵雪呢？」尹伊晟發現自己竟喘著氣。
「邵雪今天請假啊。」袁懿芯理所當然地說。
「不可能……」他的心跳開始加速，「我們剛剛早上才一起來的。」
「可是他今天一早就傳訊息說今天不──」
袁懿芯還沒說完，尹伊晟已經往樓梯衝去，極速步下。袁懿芯大聲喚他，但
沒有回頭的時間了，他內心升起一股很不好的預感，他想起邵雪早上對他說
了再見。莫非，邵雪已經知道今天週刊會爆料？但邵雪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為什麼沒有告訴他？為什麼還若無其事地陪他來學校？然後，再見是什麼意
思？他極力回想，所有聲音在耳邊化散為風，只剩下心跳急速的怦怦聲，像
是心臟就要蹦出胸口，一動念就一陣顫動。他感到恐懼。
打開手機，按下快速撥號鍵打給邵雪，沒人接聽。再打，沒接；再打，沒
接；再打，沒接，他按下自動重撥，便往校門的方向奔去。他能感覺周圍益
發壯大的人聲轟隆乍響，但是除了心跳，他已經什麼都聽不見。停車棚留著
他的腳踏車，邵雪的車已經不在了，他踏上車子急往外騎，往家的方向駛
去。那其實不是他的家，是邵雪的家，而如今也就是他的家了。
翻尋記憶，這幾天邵雪沒有收拾東西，如果邵雪要離開他，應該也需要回家
一趟，這點時間還走不遠；也或許邵雪真的臨時有事，再見僅是隨口一說，
畢竟邵雪早上看起來精神不好，說不定根本還不知道新聞爆料，只是回家休
息之類的。雖然，他心裡已經隱隱升起其他他一點都不敢想的念頭──
他不再想，只是急速往前騎，祈禱一定追得上。
輕暖的晨風此刻吹得他頭疼，熟悉的沿街不再是鳥語花香，而是一秒秒無法
倒回的後悔。後悔自己對邵雪的過去未來竟然一點都不知情，只知道沉溺於
邵雪愛他的每一個當下。
抵達每天相依的磚紅色公寓，他三步併作兩步往上跑。門沒鎖。推開門，房
裡寂靜無聲，裡頭邵雪房間的門也沒關，看得見東西都還在。淨白的手機放
在客廳茶几上，螢幕漆黑，看似關機了。他鬆了一口氣，但很快地，另一股
一切都不對勁的感覺猛地湧上：沒上鎖的門，關著的手機。接著，就聽見一
滴很小、很小的水滴聲。
從浴室傳來，很小、很小的第二聲水滴聲。
世界像是靜止了。時間的沙漏被掌管命運的神推倒，不再能判斷誰勝誰負。
心跳蹦得快到連他自己都無法計數，喘不過氣，無法呼吸。他緩緩推開浴室
的門──
地上有水，濕濕的，從白瓷浴缸底邊蔓延開來。水不透明，混著一絲紅。映
入眼簾更多的紅，是鮮血沾上白瓷的畫面。死亡的畫面。邵雪躺在浴缸裡，
滿池水，鮮紅的水，而邵雪蒼白的臉已經沒有半點血色。
尹伊晟感覺像是有人從背後朝他開了一槍，胸口被子彈貫穿，心跳就要停
止。他踉蹌地衝進浴室，跪在一地水中，「邵雪！邵雪！誰來救──」滑開
手機，按下緊急通話鍵，擴音播放，雙手劇烈顫抖。手機掉落在地時，傳出
接通的聲音，他反射般的通報地址狀況：「十六歲男性，還有呼吸，割腕─
─」但他說不出那兩個字，他說不出口。為什麼會變成這樣？他無法思考，
必須做最重要的事。
環視四周，勉強拿了一條大浴巾放在一旁的洗手台上，再拿一條小的咬著。
他把邵雪從水中抱起，夏日水涼涼的，但邵雪已經十分冰冷，水沾濕他一身
制服，在白襯衫上印下淺淺的紅色。他放下邵雪靠著浴缸，以大浴巾從身後
包覆增溫，再將流血的那隻手舉起，以另一條小浴巾綁裹住傷口，放上浴缸
側沿施壓止血。
這些年的人生訓練讓他面對摯愛置身血泊，仍能全力依靠自動運轉的腦袋即
刻處理。他將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止血上，原本因刺激而飛躍的時間瞬間慢了
下來，連同心跳，也在一片寂靜中逐漸趨緩。四下靜得他幾乎能聽見手上電
子錶裡運轉的機械聲，踢，踢，噠，噠，如今每流逝一秒，邵雪就離他越
遠。他凝視著邵雪，輕聲喚他，但無論怎麼喚，邵雪都沒有回應了。
那個明擺在眼前的未來終於浮上腦海──
邵雪可能會死。
世界崩塌，陽光閃滅，空氣抽盡，萬物瞬亡。
彷彿連害怕都感受不到，只剩下每一次心跳時撕心裂肺的痛，以及在無盡的
等待裡流下的眼淚，再無法停止。
為什麼……
為什麼！！！
不知過了多久，像是經歷了一萬年向天祈禱的時間，樓下傳來救護的聲響，
醫護人員來到身邊。他們帶走了邵雪，問了他很多問題，但是邵雪一從他的
視線離開，他就又聽不見任何聲音，回到無聲的、毀滅後的世界。他跟著上
了救護車，腦中一片空白，邵雪重現眼前，一切卻像是一場夢，而他只能旁
觀。他從沒覺得自己離邵雪這麼遠，什麼都不能做，他知道死亡對一切不屑
一顧。
抵達急救室門口，邵雪消失在紅燈亮起的另一端，尹伊晟突然失去力氣，一
陣癱軟，雙膝跪地，終於嘶喊出聲。
「你有想過未來嗎？」
「有啊。跟你一起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