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份 青山依舊
五十二章 Sue
「蘇蘇。」
雖然垃圾車的音樂在不寬的道路之間橫衝直撞著,幾乎淹沒了一切聲響,林舒雅還是
認出了洛基的聲音。
什麼奇怪的假髮和打扮啊,一點也不適合他,頭髮蓬的像是躺了一隻貴賓狗,還套著
桃紅色的羽絨背心。還有他肩上的包包是怎麼回事?剛去黃昏市場買菜回來嗎?這個區域
哪裡還有黃昏市場?要變裝也不挑個合理一點的人物設定。好煩,都不想跟他說話了。
不是因為知道自己一開口就會情緒失控,不是因為擔心會引來麻煩。
不是因為那個丟下他們的可惡傢伙還沒出現,不是因為她只要一靜下來,就會聽見蝦
仔說「我愛你們」的聲音。
「知道妳沒事就好了,鈴鐺呢?沒有跟妳一起出來?」
出來?林舒雅連要怎麼讓鈴鐺走出房門都不確定,更別說是走出公寓,每一天,她最
多能做的就是確保鈴鐺維持相對正常的作息,確保他不會傷害自己。她心裡已經夠亂了,
有時候甚至會興起不管鈴鐺的念頭,下一刻更深更濃重的自我厭惡便會襲來,控訴她怎麼
能這樣去想自己的夥伴。
只是她幫不了鈴鐺,鈴鐺需要的是小小和 Phi;她幫不了蝦仔,只能看著他在他們一
起跑過幾次的樓頂被看不清面孔的黑衣惡棍追逐。就如同很多年前,她也幫不了自己,如
果沒有那個現在不見蹤影的男人,她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平安活到成年。
她恨透了這種無力感。
「Sue?」
她恨透了自己的軟弱,因為親眼目睹蝦仔跳入火坑時,她有一瞬間想過:這樣鄭哥就
沒事了嗎?
「Sue!呼吸,跟著我一起呼吸。」
看,即便是在這種時候,她還是在為自己在乎的人添麻煩。
視線中本就昏暗的街道被染得更黑,不多的色彩變得更加黯淡,幾乎成了低明度的灰
階。她閉上眼睛再睜開,周遭從街道變成了巷弄,閉眼、睜眼,熟悉的深色捲髮湧入眼簾
,她被兩雙手半拖半扛地往車上帶。
她緊縮的喉頭終於擠出聲音,「放開。」
洛基和 Sandy 都沒有放開,她抓著他們衣服下襬的手也是,反倒收得更緊。
時間的流逝隨著知覺一起變得模糊,感官和大腦之間的延遲像是出了問題的網路連線
,她曾經是在這種狀態下將自己拼湊回去的專家,只需要給她一點時間和空間,她可以一
個人恢復過來,但這些年包圍在她身邊的善意和關心弄鈍了她曾經專精的技能,就連要圈
住自己意識的碎片都顯得困難無比。
「很累吧,辛苦妳了。」
「我們在呢,親愛的,我們還在。」
縮緊的拳頭放不開,把桃紅色的羽絨背心和深紅色的上衣揉出放射狀的皺褶。不能這
樣,她得鬆手,得回去看著鈴鐺,不能再把更多人牽扯進來。
好不容易鬆開的手一往門把伸,就被用力的攫住,林舒雅瞪大了眼睛,對上洛基驚慌
的臉,抓著手腕的力道大得令她詫異。
「蝦仔就是這樣從我面前跑掉的。」洛基的嘴唇扭出苦澀的弧度,「Sue,我們都不
要再為了對方好而勉強自己了,可以嗎?」
林舒雅不喜歡他這樣的表情,在他們之中,自厭應當是只出現在她身上的情緒。
「可以嗎?」
她輕輕點頭。
洛基慢慢鬆開手,像是在道歉一樣親了下林舒雅被捏紅的手腕。林舒雅深吸了口氣,
收拾好自己的情緒,拍拍 Sandy 不知道什麼時候壓在她膝蓋上的手,接著對洛基撇撇嘴
。
「……你今天這樣好難看。」
洛基抬起下巴哼了聲,「我這叫敬業好嗎?」
「咳,我們一時之間沒有想到更適合的裝扮。」Sandy 說:「妳和鈴鐺現在是什麼狀
況?我們下午打聽了一下,你們好像不在名單上了。」
「我也不確定,那天……」她吞下喉頭彷彿要結塊的罪惡感,「突然有人上門把監視
器拆了,要我和鈴鐺這段時間安分點,不要惹事生非,之後就沒有人再來過公寓。我幾次
出門都沒有看到原本監視的人,不過也許只是我沒注意到。」
「之前他們都是怎麼跟監的?」Sandy 問。
「對面的三樓陽台通常會有人看著,沒有躲起來的意思。偶爾會有車停在路邊,車會
換,不過也只有三台在輪。我們不能出門,公寓一樓會有人看守,不過他們大概是不想管
我們三餐,允許我們叫外賣,只是外賣得先接受檢查。」
Sandy 點點頭,「現在看守跟監視的人都不在了?」
「對,我試著去過遠一點的地方,都沒有被阻止或是警告。」
「公寓裡全部的監視設備都被拆了嗎?」
「起碼我沒有注意到,不過沒有偵測器,我也不確定是不是拆乾淨了。」
洛基從旁邊遞來他們都用過許多次的偵測裝置,沒有交到林舒雅手上,而是直接從她
衣服下襬塞進去。林舒雅瞪了他一眼,但她知道洛基是故意想舒緩她的心情,Sandy 其實
也一樣,在回答問題的過程中,林舒雅原本依舊不大穩定的呼吸和心跳都恢復了過來。
他們都太過了解她。
「要是這條線真的被放掉了,至少我們幾個能夠好好討論接下來該做什麼。」Sandy
的眉宇多了分憂心,「明天差不多的時間我們會再過來,要是妳判斷公寓這裡已經沒有人
在監視,就把一樓的燈打開,我們會到之前小霜住過的套房等你們。」
「好。」林舒雅頓了會,「小小和 Phi 也一起來嗎?」
她不需要多說什麼,Sandy 和洛基便交換了一個會意的眼神,同時對她點點頭。
「你們有沒有什麼需要的東西?吃的?藥?衣服?」
「檸檬塔。」洛基插嘴道,「我的原味睡衣。」
林舒雅用手肘拐了他一計,搖搖頭說:「人到了最重要,沒什麼可以取代你們。」
「噢,Sue,妳想害我哭出來嗎?」洛基又抱了上來,「愛妳喔,睡覺的時候記得想
我們。」
「別太逞強,很快就會再見面了。」Sandy 捏捏她的手,「替我們跟鈴鐺打招呼。」
林舒雅不想離開他們,但還是按著藏在衣服下的偵測器,在洛基和 Sandy 眼睛眨也
不眨的注視中下了車。
最開始的幾步路踏得艱難,腳掌在地面拖動著,自私的不情願和理智在作對。不過一
走進公寓,她的腳步便快了起來,並非沒了憂慮的輕盈,但猶豫和遲疑被決心取而代之。
至少現在她知道自己能做什麼,至少看似無盡的等待終於有了期限。
出電梯之後她沒幾步便到了鈴鐺的房門,直接開鎖進去。鈴鐺坐在沙發上,盯著外頭
的一動也不動,手裡拎著一個深綠色的玻璃瓶。
林舒雅心臟差點停跳,衝上前就要搶下酒瓶,但鈴鐺揮開了她的手,表現得像是孩子
被搶走的野獸,表情中的憤怒和恐懼燒燙了她的眼眶。「別管我。」他粗聲說:「妳不用
管我了。」像是他看透了一切,像是他注意到了她曾經有過拋下他的衝動。
「周──鈴鐺。」林舒雅不知道該如何為尚未化為行動的想法道歉,她只能拿出藏在
衣服裡的偵測器,在鈴鐺面前打開。「我見到他們了。」她輕聲說:「如果我們確定沒有
人在監視,明天我們就能見面,你不想他們嗎?」
鈴鐺看上去更生氣了,同時卻小心翼翼地把酒瓶放在茶几上,質問道:「妳怎麼能讓
他們冒這個險?」
「你不想他們嗎?」即便視線變得模糊,她還是堅持睜大著眼睛,「你覺得自己一輩
子待在這個房間裡,他們就不會來找你嗎?跟我一起確認吧,鈴鐺,如果還有人看著,就
去找可以和他們在一起的辦法。」
鈴鐺沒有說話,呆愣地盯著茶几上的酒瓶看。
「我們需要他們。」林舒雅接著說,想到洛基慌亂的模樣,想到那句「蝦仔就是這樣
從我面前跑掉的」。洛基也許是他們之中除了鄭哥之外和蝦仔關係最親近的人,但她了解
他們,發生這樣的事情沒有人會好受。「他們也需要我們。」
鈴鐺抿起唇,拿起酒瓶湊到嘴邊,在 Sue 下意識伸出手時說:「裡面是水。」
林舒雅愣愣地「喔」了聲,看著鈴鐺以灌酒的氣勢把瓶子裡的水飲盡,在他放下之後
還是不放心地拿起來檢查,才發現瓶身上原本以為是圖騰的花樣其實是手刻的文字,從左
到右刻了一整圈。
「不准喝酒……」
「……不然就哭給你看。」鈴鐺輕輕哼了聲,掌心壓在眼睛上揉了揉,「他們要我如
果真的忍不住了,就用這個瓶子裝水喝。」
林舒雅把玻璃瓶放回桌上,坐到鈴鐺旁邊,「小 Phi 字也刻得太好看了。」
「妳也知道他,不管做什麼都得好看才可以。」鈴鐺吐了口氣,看過來時表情緩和了
許多,「妳之前說監視的人都不見了……是真的撤走了?」
「至少目前看起來是這樣,Sandy 也說我們好像不在特別關注名單上了。」
鈴鐺沉默了好一會,「蝦仔。」
林舒雅咬著唇,雙手在腿上握成拳頭,鄭哥為了保護他們做了自己認為正確的事情,
那蝦仔呢?他是不希望鄭哥受苦,還是覺得用自己去換人是划算的,或者兩者皆有?當初
她就該拚了命地把鄭哥送走,就算得扛著他逃也在所不惜,但她卻選擇了接受自己的無力
,不管心裡有多痛苦,她還是都接受了。因為一直以來只要鄭哥做了決定,就沒有什麼能
夠改變他的想法,如同蝦仔加入時,鄭哥為了他們的安全一票否決了他們的反對,這次他
也先斬後奏地把自己放在標靶下,不接受任何阻撓。
看,踢到鐵板了吧?林舒雅扯扯嘴角,仰著頭避免蓄積在眼眶裡的淚水掉落,她沒有
資格在這種時候哭。是她太過理所當然地把思考的責任留給了鄭哥,被逮捕時也想著只要
她撐下去,只要她繼續保持緘默,同時藏好自己被迫重溫的惡夢,時間久了這件事情自然
就會解決,一切都會回歸正常。
但如果真有那麼容易,鄭哥就會如同往常一樣,告訴他們每個人該做什麼來一起度過
這次難關。
她早已不是那個無法決定自己命運的孩子,卻經常忘記自己有做出不同選擇的可能性
。
「鈴鐺,你覺得鄭哥現在還好嗎?」
鈴鐺搖搖頭,寬大厚實的手上都是指甲抓出來的痕跡,要是小 Phi 看到又要念他了
,小小大概會弄個貓抓板出來,要鈴鐺想抓東西就抓貓抓板,別弄傷自己。
「我們得先確定自己的情況,情況允許就和其他人會合,想辦法幫忙蝦仔。」
鈴鐺張了張嘴,最後什麼話也沒說出口。
「鄭哥現在也一定在拼命找辦法,如果我們能做到點什麼,他就不會把這件事情當成
自己一個人的責任了吧?」
「……嗯。」
鈴鐺又開始用指甲刮手背了,林舒雅把自己的手擠進去,扣住他僵住的手指,在鈴鐺
沒被抓住的手下意識改為抓大腿時乾脆一手抓一手,和他十指扣著十指。
「哇。」她故意用朗讀的語氣說:「是不是都要愛上我了?」
鈴鐺終於露出了這段時間第一個笑容,「妳什麼時候開始喊『鄭哥』而不是『老大』
的?還是妳一直以來都在心裡偷偷這樣叫他?」
「這種時候你應該假裝沒聽見。」
「妳臉紅了。」
「等見到面我要跟小小說你欺負我。」
「我?欺負妳?」
「大概跟火星大衝和日全蝕同時發生一樣少見。」
「那是多少見?」
「不知道,這個得問小 Phi。」
「他大概可以解釋個半小時。」
這也是這段時間他們最正常的一次對話,一點希望能帶來的效果是如此地顯著。林舒
雅將填滿了腦袋的質疑和罪惡感收拾好,留給未來的自己去面對,此時此刻,她至少還有
能力所及的責任。
「跟我一起上樓開始檢查?如果確定沒問題,我再去確認對面的公寓,還有附近可能
作為監視點的地方。」
鈴鐺沒有立刻回答,望著房門的眼神依舊帶著恐懼,彷彿自己是瘟疫的源頭,只有關
在門裡才能避免傳染給其他人。
但最後他還是用自己的雙腿站起身,連帶著把林舒雅也拉了起來。
「走吧。」
如果蝦仔將得來不易的自由還給了他們,他們得好好把握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