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風 十四
降風心裡覺得熨貼的同時又難掩尷尬,他看了薰林君一眼,輕咳一聲,「小颺,我沒事,
不用吹了……」
現任南風仙君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哈哈哈哈,凱颺君若知道你這麼叫他的元核,他還
不樂死!」
降風只得在薰林君的笑聲和揶揄的表情中任由小颺為他吹氣,本來也沒抓得太用力太長時
間,不出一刻鐘,手臂上的瘀痕就消失了。
「我沒事了,你接著去煎藥吧,再沒多久天就要黑了,我早點喝完能早點休息。」
小颺沒有依言而去,而是抬頭看著降風,又看了一眼旁邊的薰林君,明明面無表情,降風
卻感覺到他在執著些什麼,於是他彎下身,溫言向小颺保證:「我不提剛才的事了,你去
煎藥給我喝,讓我快好起來,好嗎?」
得到承諾的小颺幾不可查地點頭,轉身走回那方石頭火爐旁,還是和剛才一樣正對他們蹲
著,像個怕被拋棄的孩子。
薰林君還在偷笑,頗為感嘆地道:「他若有元核這般坦率,你也能像那樣好好和他說話,
也許就沒後來這些事了。」
降風聞言沉默了半晌,一直看著不遠處的小颺,藥汁滾了,他掀了陶蓋,不知從哪裡掏出
一根勺子攪拌著,不時還要抬頭往他們這裡看一眼。
「我仍是搞不懂,他有時懵懂無反應,甚至像個人偶,有時卻像剛才那樣激動。」
「他是凱颺君力量的源頭和靈魂的本質,不過不帶有太深的思考能力,他只有本能,保護
你的本能,所以也無法掩飾想保護你和在乎你的任何行為。」薰林君停頓了一會續道:「
沒有元核,恐怕你已消散成山裡的一抔塵土,現在你也還須依靠他復原,我不可能讓他離
開你的身體。」
「但是我已經好了!」降風還是不願放棄,急忙向薰林君保證:「樹體已經恢復大半,我
醒來後復原得很快,但凱颺君現在一個人在那麼冷的地方……」
「降風,你知道我每回去探視凱颺君,他都跟我說些什麼嗎?」
降風心頭惴惴的,茫然搖頭。
「他不提自己長時間在極寒之地可能受損,不提他未來是否還能重掌司風之職,只問你好
不好,恢復如何,醒了沒有。」薰林君望了小颺一眼,「還有交代我千萬不能讓你拿出元
核,他要親眼確認你好了才放心收回去。」
所以薰林君每季來時,海天廣袤,卻必定來到這座蓊鬱島嶼,夏日頭尾都要上努論山看看
降風草醒來沒有,因為那是凱颺君的託付,是他在漫長的囚禁中唯一掛念的事。
「你心裡應該也清楚,能平安醒來,恢復快速,都是因為有凱颺君的元核在你體內提供南
風之氣,若現在貿然取走,會發生什麼事我也不知道。」
降風的手掌撫上自己的胸膛,那下面除了有自己受損的元核,還有另一顆修復著他的元核
。
溫暖潮濕,帶著夏夜青草泥土氣味的南風元核。
降風張口欲言又止,不知在想些什麼,半晌後才低聲問:「那我能去看看他嗎?」
「那裡真的太冷了,而且凱颺君是戴罪之身,不是隨便誰都可以去的,等你完全好了再說
吧,到那時說不定懲罰時限也到了。」
薰林君說的降風都懂,他只是想知道自己能為凱颺君做些什麼。也許在他沉沉睡著的那些
年裡,凱颺君也是像這樣擔憂,想盡辦法讓他醒來,在他發現自己好不容易醒來卻被火幾
乎燒死時,心裡不知是什麼想法……
「放心吧,你醒了,我是一定要去告訴他的,順便替你們彼此帶句好,好吧?」
降風也無他法,只能點頭。
「無論過後你們兩人如何解決彼此的債,你此時能做的就是善用小……小颺的能力。」薰
林君故意提小颺的名字想揶揄降風,卻自己先笑了出來,「讓自己快快復原,才不負他將
小颺留給你。」
「麻煩仙君……這個名字就別再讓別人知道了。」降風真是後悔不迭,不知當時自己到底
是怎麼會想出這麼一個暱稱,「我胡亂取的,對凱颺君實在太失禮了。」
「我一定不再跟別人說。」薰林君倒是不挖苦他了,爽快地答應,「畢竟我覺得比起小羊
,他比較像頭大黑熊!」
降風想像那畫面,也忍不住笑了出來。
薰林君沒等祭典結束就暫時離開了,夏日正盛,他還有不少工作要做。待到夏末時他果然
又來到努論山,再次確認降風的恢復狀況。
臨行前,薰林君問降風是否有話要代為轉達,降風想了想,最要緊還是想讓凱颺君知道他
現在一切安好,不必掛念,於是又想去摘自己的葉子,被薰林君給急忙阻止了。
「總共也沒幾片,不要再摘了。」而且經過之前的事,總感覺摘葉子這件事很不吉利,「
我會鉅細靡遺地告訴他你現在恢復得如何,不然他只會不安地問東問西。你就說說想我轉
達什麼話吧。」
降風垂眸沉思,好一會後才開口:「那就勞煩仙君替降風告訴凱颺君——」
※
極北之地不是實際存在的陸地或島嶼,因此無日月無風雪,卻終年寒冷,沒有半點生命,
沒有山峰流水,只有冷,和寂靜。
凱颺君自有記憶以來就一直處在燠熱的季節和萬物熱鬧的環境,但這個完全相反的地方卻
不真的讓他難以忍受,真正折磨他的不是感知,而是記憶。
在無邊無際的冷與虛無之中,他會想起許多和降風有關的事,想那座島嶼上一株仰望他的
小樹,想他落淚時美麗得令人嘆息的綠色眼睛,想他獻身獻修為那一夜帶給自己的繾綣與
悔恨,想他奮力抵擋火舌的背影。
在寒冷中這些記憶更加難捱,於是他乾脆入睡,利用被囚禁的這段時間好好休息,自他掌
管司風之位,已經很久沒有睡上一次好覺了。
然而到此時他才知道,原來身為神靈的自己也會做夢。那些夢都是記憶的延續,往前延伸
,追溯源頭,回到他們的最初。
他看到那株千年紅檜旁冒出了一株小矮樹,不過半人高,鮮嫩的翠綠在那座叢林之島實在
不算突出,卻不知怎地抓住了他的眼睛他的心,趁著和山神喝酒的時候觀察了一個夏天。
來年,他親自對著那株小樹輕輕吹了一口氣。
又過了幾年,樹下坐了一個青翠的少年。
他天真單純,熱愛山林田野,喜愛到河邊玩耍,卻不會落下修練的功課;他還善良非常,
即使摘了本體樹的葉子疼痛萬分還會流失修為,也義不容辭地獻出葉子給人族部落使用。
他那麼可愛,雖然青澀,但以自己的步調慢慢成長。凱颺君則每年都默然看著他的成長,
他的茁壯,和他越來越無法掩飾的目光。
他看著自己的目光直白如炬,其中有敬畏,有仰望,也有無法掩飾的傾慕。
凱颺君在夢中也忍不住因為小樹偷偷看他的眼神而笑起來,笑後又是比寒冷還要無盡的惆
悵。
他過去聽聞過許多愛戀的故事,哪對神靈之間的恩怨情愁,哪對人類之間的愛而不得,他
曾經對他們在愛情裡悵然若失、變得不像自己而嗤之以鼻,不理解也不屑理解,
但小樹讓他無師自通了那份在愛情裡的舉棋不定,他分明在意到親自給了小樹一口氣,卻
又擔心自己不知道怎麼愛他;他擁有的時間歲月太長,萬物對他的情愫卻太短,因而慣常
遊戲花叢,都還沒開始就想到他們有一天會結束。而他最害怕的,是自己也許有天因為職
責所在,無法避免風雨災禍,因而傷害小樹。
他因此決定絕對不碰降風,然而那雙眼睛望得他神魂顛倒,僅因為降風疼痛蹙眉就引得他
胸口悶痛,降風愛慕他而不得的傷心也讓他無法放手,幾番來回,他沉溺其中,舉手投足
都變得陰晴不定。
愛戀讓人一下如盛夏閃耀的陽光,一下又如午後瓢潑的狂暴雷陣雨,而他甘心成為那株小
草的南風,為其降伏。
「凱颺君,你睡著了嗎?」
或許長達數年,或者只有一瞬,凱颺君從清淺的夢中醒來,蓊鬱綠林已經不在,眼前仍是
無盡虛空的灰藍,而薰林君正站在他面前。
「也許睡著了吧。」對現在的他來說,差異不大,「今夕何夕?」
「三百年過去,你熬過一半了。」薰林君說著緊了緊自己的披風,在坐著的凱颺君身邊蹲
下,「真虧你在這裡還睡得著,我光站在這裡就冷得發抖。」
凱颺君沒興致和他抬槓,只淡淡道:「習慣就好。」
「我替你打聽了一下,待你懲罰結束,天神應該還是會把南風司職還給你。」
「無所謂,你若做得不錯就讓你管吧。」
「我可不要,我習慣當你的小弟了。」薰林君立刻搖頭,「權力大責任更大,而且還不自
由,我實在做不到像你那樣游刃有餘。」
游刃有餘是真,其中多少有掩飾真心的成分也是真,但凱颺君習慣將那些都藏起來了,並
不解釋,如往常一樣問薰林君:「降風恢復得怎麼樣了?」
「喔對對對!」薰林君拍了一下自己額頭,「降風醒了!」
「醒、醒了?!」凱颺君驚得睜大了眼睛,隨即狠狠瞪著薰林君,「你這臭小子,怎麼每
次這種重要的事情都不先說!他怎麼樣了?!」
「他看起來還不錯啊,我在海上聽說他醒來,立刻就趕過去了,去的時候人族正為他舉辦
祭典慶祝,他還跟我說了不少話呢。」
「他能說話了?他傷勢如何?修為恢復多少了?他的手——」
「你一件一件問啊。」薰林君打斷急切的凱颺君,「他的樹長得不錯,原先火燒得最嚴重
的部分枝骨也很結實,葉子冒了好多出來。」
凱颺君恨不得自己親眼看到,抓著薰林君追問,「冒了好多是多少?葉子健康嗎?他的根
部是什麼顏色?」
「我……我沒看那麼仔細……」薰林君在被前風神的眼神殺死之前連忙補充:「他化形也
恢復得很好,當然行動多少還是有點不方便,不可能一下子就回到他最初的樣子,但他能
走能說話,還能帶孩子。」
「帶孩子?」
凱颺君現在皺眉的樣子實在和小颺如出一轍,但薰林君看他一頭霧水就知道他本人一定不
知道元核化成人形的事,連忙忍住大笑的衝動,隨口敷衍過去。
「沒什麼,就是一些剛長了靈識的小精靈。他是真的很好,還一直說怕你冷,吵著要我把
元核拿來還你。」
「不行!」凱颺君激動得跳起來,因為囚禁之術又被拉回地上跪著,若不是他現在被剝奪
了風神之力,又在沒有水氣的地方,恐怕已經激起狂暴的風雨,「他才剛醒來——」
「我知道我知道,幫你攔住了!你冷靜點別激動!」薰林君不敢和跪著的凱颺君說話,便
在他身邊坐下,「啊呀對了,他還託我帶話給你。」
「你……你能不能一次把該說的說完?」要不是還要留他聽降風說了什麼,凱颺君覺得自
己真的不怕再背一條戕害同僚的罪,「快說!」
薰林君看著凱颺君著急的表情,想起他旁觀這兩人千百年間的錯過,以及降風託他說的那
些話,心裡頓時也湧出許多感慨。他收斂面容,對凱颺君淡淡一笑,一字不漏地轉告了短
短幾句話。
請替我轉告他,我會釀好一醰降風草酒,用兩百年熟成,待君歸來,與君對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