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眠醒之際
回歸實驗室的生活,杜熙唯也就回復實驗室的日常:實驗、報告、帶學弟妹……以及
幫忙學弟妹校正教授總是雲裡霧裡的語意。
幾屆大學部的學生來來去去,杜大學長依然是實驗室傳說中的棟梁,碩班生修改摘要
的及時雨,實驗上新點子的嘗試者,教授的解語花。
偶然有耳聞其他實驗室對大學長不知要幾年才能夠畢業的嘆息,但杜熙唯沒放在心上
。
這屆受惠的學弟相當自動自發自愛,臨走時都對大學長再三拜別,大學長把碩班生可
能的悲慘生涯如說書一樣點過之後,收下了一張充滿可愛大象的感恩萬言卡片。
裡面的內容有情有義有笑有淚,杜熙唯照常向下班時間一到就先走的教授道別,而後
跟渚薏玟相互吐槽不知畢業是何年,最後靜靜的坐在位子上,一個人享受剩下的幾刻安靜
。
腦燒完了,原本要列印的文件遲遲未輸出,杜熙唯轉身,這才發現印表機赫然已貼上
了一張紙條寫著:待報廢。
杜熙唯起身,走到印表機前站定。老東西吶,老人吶,送舊的這一日杜熙唯心裡莫名
的有些惆悵,視線環顧了實驗室一周。
最後殘餘在視覺裡的是那臺他熟悉的冰箱,他曾經躲在旁邊避開教授目光,偷偷哭泣
的角落。
杜熙唯訝異的發現自己還活著。竟然。印表機已經作古,而他還活著。還在往前。
回過神來時,他發覺手上還拿著那張大象的謝卡。
卡面上的大象在對他微笑。前塵舊事彷彿隨著那笑一起觸動了他的心。
當他站在那些指控他的人的身前時──無論是小黑的信口,還是林睿沂的自大──他
很害怕。是的,他事後回想,他顫抖的手、他無處掩藏的冰涼……他是那麼害怕。但他無
法容忍……無法再一次容忍、妥協那些衝著自己而來的銳利,而自己只是逃避。
當他用完了他肺部的空氣,躲在冰箱角落哭泣的時候;當他拿著破碎的、沾滿尿液的
酒瓶刺向另一個人的頸子的時候,他不害怕嗎?是的,他害怕,那種戰慄,從頭頂到腳底
都無法控制的叫囂感幾乎要控制他的全部。但他同時用盡了在他身上所有的每一絲勇氣。
一個人有多少害怕,就存在著與之相對等的勇敢。
他突然明白了那是一體兩面的東西。事實上就像光與影,恐懼跟勇氣也是一樣的道理
。他曾經相當害怕,害怕那些惡意、威脅與暴力。而他也曾經因此不顧一切的,甚至願意
損耗生命也要不擇手段將那些陰暗的存在毀滅。
如果一個人有那麼多的勇氣,必定也代表著那麼多的害怕。
那不是曾經,不是消長。那就是所有的全部。如果有一個人曾經展現出那麼多、那麼
深的樣貌,那必定代表著它有著相對的、等價的、同樣的存在。而那並非不誠實,也不矛
盾,也不可恥。
那就是生命該有的樣子。
大象依舊在微笑,那笑容落在杜熙唯眼裡,彷彿是象神冥冥之中賜與凡夫俗子的祝福
。
杜熙唯想起與徐懿貴曾一起度過的一個新年與生日,那時的他們享受了很愉快的時光
,那天晚上也有好多大象。他想起裝置藝術裡那隻帶點莊嚴的大象,七彩的琉璃,如此美
麗,如此易碎。
易碎品。那是那時的他給幸福大象的稱呼。
那之後的他們走過了一段分別的長路。那些險象環生的時刻裡,杜熙唯真的想過,象
神也許真的只存在於信仰裡。
回過頭時,杜熙唯說不出是際遇改變了他,還是他改變了際遇。
從前的他以為,生命就是在承受很多不停的失去,顧此失彼,慢慢在歲月裡收拾剩下
的東西。現在的他仍是這麼覺得,但那些傷感,將人四分五裂的痛苦,好像很久、很久沒
有在他的拾荒歲月裡出現了。
他獨自一人時總是把生活過得凌亂,總在找些印象中的一些什麼,然後在昨日今日明
日之間迷糊。
過去種種他幾不銷毀,也不隱藏,四散在各處,偶爾猙獰,偶爾猖狂,但他從不收拾
。那些生命裡的艱險,有人都收進地下室盡數塵封,藏在最深處不再讓人窺見;有人大剌
剌用烈日曝曬,讓瞇起來的眼睛作主,只允許剩下一地陽光;有人惡意傾倒在沒人注意的
弱勢土地,在優越感中揮袖,從此一乾二淨;有人驅策四靈諸獸,用不可思議之力壓疆威
嚇,只允許看似虔誠的寂靜;有人在失控的時顯時隱中百骸虛空,只求渡千百劫,再不入
輪迴。
但他都沒有,這是他的生態平衡。
杜熙唯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自己能夠好起來。
其實說「好起來」也不太對。因為他還是那個人。縱使法律終於給予了他們保護,但
來得太晚,根深蒂固的鄙視仍然潛伏在生活裡,每當聽到「霸凌」,聽到「討厭」,聽到
「娘娘腔」、「同性戀」這些字眼,聽到「只是……又不會怎麼樣」的句子,他仍然會不
由自主的屏息聆聽,彷彿一隻警惕的蜘蛛,小心翼翼的偵查每一分動靜;視電話如洪水猛
獸,如果不是要緊的急事,他不會用手機聯絡,手機也幾乎永遠都是振動模式,但實驗室
裡的分機只要響了他就必然會接;不喜歡常去的吃食店老闆一直跟他聊天,如果煩了,他
就會一陣子都不再去,直到他覺得老闆已經開始忘記他的時候再進門。
他仍然是從不在圖書館唸書,跟人打招呼需要先看著地板打個草稿,才能鼓起勇氣製
造一個合宜笑容,在人群之中仍然沉默寡言的那個人。
並不是因為有什麼消失,而是變得強壯。
生命不曾與生俱來什麼。
他體驗過愛,體驗過恨,抵達過生命的臨界,觸摸過靈魂無可修復的裂口,見識過欲
望深淵裡的凶險,也擁抱過忽然從混濁激流中翻騰而出的,優雅而五彩斑斕的幻獸。
時光的不可逆讓每一幕痕跡如此生動而鮮明。
從前他覺得這個世界並不喜歡自己。但漸漸他覺得自己並不需要被整個世界喜歡。
自由隨之而來。
杜熙唯從來都對自己誠實,那也是最大的考驗。
最初遇見徐懿貴,他的心裡是荒涼一片。不是荒蕪,是荒涼,無垠的死寂。
對方灑下一把種子,從不耕耘,任四季驕陽酷暑,朔風凜冽,只有那麼偶爾的,沒有
什麼道理的,澆一點水。
杜熙唯在一個雨季裡醒來。忽然發現那些病害的瘴癘之氣消弭殆盡。
有好多好多樹,他蹲下,仰首注視它們。樹沒有埋藏、破壞任何東西。它只是生長,
把一些久而未動,或是腐蝕、酸化、變質,相互侵蝕的黑夜與白天慢慢轉化,默默的無邊
無際生長,開枝散葉,迎風擺盪。
生命的艱難並沒有消失。它還是在那裡。
但樹在那裡。
徐懿貴在那裡。
歸途該踏進的家就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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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熙唯返家洗過澡,看著貼回書桌前的那一張畫,被他放在行李箱帶回來時難免有些
凹折,當時他小心翼翼的嘗試貼平它。
畫的顏色淡了一些,但兩個手牽手的男生,與桌上的超大烏龜輪廓都還很清楚。龜殼
上面的蝴蝶展翅,姿態張揚。
杜熙唯淺淺一笑,指尖勾勒著那隻蝴蝶,彷彿他能喚醒雙翅背後乘載的願望。
當初送他畫的孩子說,許願的方法就是把眼睛閉起來,然後在內心跟自己說,如果能
夠看到什麼,願望就會實現。
孩子們教他的那個許願法,其實是杜熙唯當初拿來騙弟弟的。小時候的他們經常在家
附近的公園玩,那時候一旦到了季節,還能看見許多蝴蝶。小熙唯告訴還會一直牽著自己
的手的弟弟,要是等等數到十,如果能夠看見一隻蝴蝶,他的願望就會實現。他一直以為
弟弟並不相信。但是在孩子們一遍一遍的期待裡,虛幻的、如夢一般不切實際的存在,化
為了真實的幸運。
從那時開始,蝴蝶真的存在了。
杜熙唯好好吃飯睡覺,他在白天時去上班,在晚上回到一個真實存在的家。他不再感
到很多的害怕,至少不是只記得驚懼。他很少想起以前的事,即使有,也不那麼上心。他
開始避免任性的損耗身體。大部分的時間他很平靜。他不曉得那是不是幸福。
那不是生活的必需品。即使缺乏幸福感,仍然可以活下去。
他很久沒有再質問自己活著的意義是什麼,他偶爾會想知道兩個人到老的時候變成什
麼樣子。
在一個平凡的日子裡,類似幸福的狀態就這樣倏然降臨。
他沒有辦法肯定那是不是所謂的幸福,因為他從來沒有體會過。他所知道的,對「幸
福」這個名詞的了解,「平安吉祥,順遂圓滿」,他在辭典上讀過那一段解釋,但這太籠
統了,他幾乎沒有辦法理解那些字串起來的時候說的是什麼。他可以想像那些事的發生,
並不會太難,像是爬上山頂上迎面吹來的一陣涼風,久旱之後的一場即時雨,但他不能體
會當這幾個字成為一種狀態到底該會是什麼樣子。想像多過體會太多。他沒有辦法確定現
在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到底是些什麼。
但他並不抗拒,甚至應該這麼說,他喜歡。他甚至有點期待。
杜熙唯轉身凝視著面前寧靜的睡顏,時光好像回到那個坐著看電視的晚上,他們彼此
依偎,看著眼前不是那麼重要的電影,半笑半認真的,看似不經意的說著未來。他想起那
一本書裡寫的最後,這一刻他對自己說,如果在數到十下前他醒過來,他們就會有個家,
無論傷老病痛,會彼此努力扶持,白頭偕老。
杜熙唯仰躺慢慢的數,數到了三,自己不知不覺的笑了出來,彷彿數到幾都不再重要
。再往後數,自己竟然也迷糊了,他覺得自己好像正要做夢,但又覺得自己其實正在做夢
,一個很長、很久的夢。恍惚裡他看見裡有棵盛放的櫻花樹,前一刻他還在花前,下一刻
卻是在走遠的路上驀然回首。風吹過來,花一瓣一瓣的開始離枝紛飛,一片片的花瓣在風
中打旋,溫柔的回到他身邊。他伸出手指重新細細算數,三、四、五……
杜熙唯突然無預警的被抱住了。那麼真實的。
他不數了。
杜熙唯清醒過來,側過頭,對上徐懿貴早已睜開的眼睛。
《Dream to Dream Ⅱ》完
備註1:本文前作為《Dream to Dream Ⅰ》。
備註2:本文關係作為《月光愛人》范頌銘X蕭藺;《錯肩》裴敬輝、蘇元醒X徐開
貴。
本文含番外:
-〈徐醫師的休假〉(實體書/電子書限定)、8.6千字。本番外會和錯肩不公開番外〈徐
門宴〉相關,有書的讀友可以回頭翻一下XD
-〈生蛋傳說〉、1.5萬字 (為某年PTT紅白聖誕賀文,為銜接前後文,經修改潤飾後收錄
,大家如有興趣想看,還是可以去找看看XD)
-〈那個叫做杜熙唯的學長〉(實體書/電子書限定)、 1.1千字
-〈那個叫做蕭藺的學弟〉(實體書/電子書限定)、5.1千字
- 後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