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覆水
他伸手輕撫琴身,忽然想起夢裡的百年當中,蘇長寧瞧出自己有不能言的心事後,也
曾送過一張琴,讓自已得以稍稍排遣心緒。
那是一種沉默的溫柔,守候在不遠不近的燈火闌珊處。
領悟的瞬間,薛千韶心弦一顫,不由縮回了撫琴的手。隳星的一個舉動,竟能讓自己
生出這樣多不著邊際的聯想,甚至有些忐忑,這還真是……
「一點也不像我啊。」他低喃出聲,一面整頓心緒,一面將靈力灌入那面巴掌大的圓
鏡中。
圓鏡樣式異常簡潔,只有一面光潔清晰的銀色鏡面,半點紋飾也沒有。但薛千韶曉得
,這面鏡子是六師弟試做的成對靈器,效用是讓持有鏡子的雙方,能夠如同親晤般談話,
實際價值比看上去要珍貴得多。
靈鏡吸收靈力後,便懸浮到了半空中,尺寸不斷向外擴展,直到成了一面半身鏡後方
停下。
鏡面泛起乳白色的光芒,薛千韶映在上頭的身影消失,另一人的形影取而代之地浮現
,連帶他身後景物也漸次分明起來。
鏡中景物正是薛千韶親傳弟子所居的院落,然而鏡面上出現的青年,卻是據說剛回到
人界、本該在九霄門作客的徐卓。
一見到薛千韶,徐卓立刻張口欲言,神情帶著顯而易見的迫切,但他卻又突然意識到
自己失了禮數,這才恭恭敬敬行了個弟子禮,喚道:「師尊!」
薛千韶立刻察覺了異樣,不由蹙起眉。這孩子向來拘謹,何曾如此表現過,便連忙問
道:「我本以為是你七師叔有話問我,沒想到竟是你?發生了什麼事?你和小十已經回到
太鯤山了?」
徐卓道:「弟子和小十不久前剛回山,聽聞師尊也已平安回到人界後,弟子便去向六
師叔借了這對靈鏡,想確認師尊安危。」他一面說,一面目光游移地打量薛千韶身後景物
,似乎在提防著什麼。
薛千韶見他行止古怪,正欲追問,徐卓卻搶先問道:「師尊如今身在何方?足夠安全
嗎?身邊可還有什麼人?」
薛千韶道:「為師身處地點不便透露,不過,這裡是隳星魔尊的私有領地,旁人甚至
都找不到這,應當是極安全的。究竟怎麼了?」
徐卓一聽他提起魔尊,眉頭立刻擠作一堆,小心翼翼地道:「或許弟子不該多嘴,但
若有辦法的話,還是希望師尊能盡早脫身……弟子再多問一句,魔尊應該沒有對您不利罷
?」
薛千韶越聽越覺得古怪,心念一轉,便道:「小十是不是出了什麼事,且這事還與魔
尊有關,才讓你如此擔憂為師的處境?」
徐卓身子一震,但他向來瞞不過師尊,早不是頭一回被嚇了,很快鎮定下來道:「弟
子本不想讓您擔憂,想著待您回山再說……師尊猜得不錯。隨九霄門脫離地宮後,弟子發
覺小十丹田中已有魔氣,未免九霄門人察覺,弟子一回到人界後,立即辭謝了楚掌門的挽
留,馬不停蹄帶小十回山,接著暗中請林契師兄為他看診……林師兄卻說,小十身子尚無
大礙,但他今後怕是不得不修魔了。」
林契是太鯤山僅有的醫修,他說的話自是可信的。薛千韶被這個消息驚住了,許多蛛
絲馬跡同時游過心田,卻仍難以抵銷心頭震憾。
薛千韶握緊了拳,面上卻維持著平靜,安撫道:「人沒事就好。你認為此事與隳星魔
尊有關?何以見得?」
徐卓果然因此鎮定了些許,斟酌片刻後答道:「在地宮中時,我等各自和師尊失散,
弟子想,當時師尊應該是用了什麼方法,才得以迅速找到弟子,卻沒能用同樣的方法找到
小十,弟子猜得應該沒錯罷?」
畢竟在地宮當中,修為僅有築基期的小十,處境遠比徐卓要凶險得多,但師尊卻先找
到了自己,是以徐卓才做此猜測。見薛千韶給了肯定的答覆後,徐卓才又續道:「再請問
師尊。出地宮之前,又是誰尋到了小十?」
薛千韶答道:「是魔尊的右護法找到他的。」
徐卓聞言先深吸了一口氣,才抬眼直視薛千韶,道:「小十回山後清醒過來了,他哭
著告訴我們幾位師兄,說他被擄走時,有位魔修用法器鎖了他的靈脈,逼他吸納魔氣、修
習魔道。他不願接受,對方便將他封入滿是毒蟲毒蛇的須彌珠裡,想將他逼至身心崩潰,
乖乖就範。」
說著這話的時候,徐卓的眼中泛起血絲,眼眶逐漸蓄起了一點淚水。他停頓片刻平復
情緒後,又接著艱澀地道:「此事我等並未聲張,現在是我和幾位師弟輪流守著小十,生
怕他一時想不開……他說他沒能耐住,如今已入了魔道,有負師尊教誨……」
隔著一面靈鏡,薛千韶眼看著他向來木訥的大弟子,竟然落下了淚。他卻什麼也做不
到,只能以謊言安撫道:「天下之大,或許還有辦法可轉圜,先別著急了。你們做得很好
,但你們哪裡扛得住事?還是得去和你們大師伯、七師叔說一聲,如此一來,要是突然遇
到處理不了的狀況,上頭至少還有師門長輩頂著,明白了嗎?」
徐卓聽罷抹了抹淚,拱手道了聲是。可他隨即又吃驚地抬起頭,問:「師尊的意思是
……您還沒有要回山嗎?」
薛千韶沉吟片刻,答道:「還有些事情未處理完畢,我無法立刻脫身。」
徐卓愣了片刻,才躊躇地道:「師尊,還有一件事,小十先前不敢讓我們知道,今日
才告知了弟子──您還記不記得,您在魔宮中閉門修練,徒弟在門外守著的事?弟子察覺
到魔尊在屋內,前去查看時,魔尊正和小十說著話,小十說……當時魔尊告訴他,他的體
質比起修道,更適合修魔,還說事已至此,他遲早是得毀棄道途的,要他考慮留在魔域,
魔尊願意破例收他為徒。」
薛千韶聞言微微瞠目,感覺心裡像是有顆小石子墜入深潭中,無聲無息地被淹沒。接
著他也想起來,隳星確實曾說過小十適合修魔。
徐卓又接著道:「在地宮裡,連師尊都尋不到小十,魔尊的人卻輕易找到他了;且在
這段時間裡,小十又被人逼著修魔……實在不是弟子要起疑,而是這件事過於湊巧了。」
薛千韶何嘗不明白他說的。他想為隳星辯解幾句,讓徐卓寬寬心,但他發覺自己竟什
麼也說不出口,只能沉默片刻,隨後慎重地道:「此事,為師會找隳星魔尊當面問清楚。
」
徐卓瞪大了眼,似是被他這個決定驚呆了,半晌才嘶聲喚道:「師尊──」
薛千韶也曉得,這麼做是有些過於冒險了。若是一個月前的他,絕不會做出如此決定
,而是會假意穩住隳星,不打草驚蛇,一邊設法劃清界線離開。
可現在的他,實在不願相信隳星會這麼做。隳星提及莫違逼自己修魔一事時,話中暗
藏的洶湧怨憤,薛千韶聽得出來,他自己曾身受這樣的苦,且深恨之,小十也與他並無冤
仇,於情於理,薛千韶都寧可相信他不會做這樣的事。
他已經誤解過隳星許多次了。這一回,無論是明山派之事,亦或是小十修魔之事,薛
千韶都想親自向他問個明白。
又向徐卓安慰並吩咐了幾句後,薛千韶收起靈鏡,目光又一次落向孤零零躺在巨岩上
的棲鳳。
琴上斷弦已被換過了,完好如初。可看上去完好,並不表示從來就無事發生。
琴弦能更換,但生了裂痕的信任,卻又要如何復原?
他終究是個過於謹慎的人,即便一時沉淪,也沉不到最底。何況這兩件事在他看來,
確實有不少疑點。
然而,方才他明明能斬釘截鐵告訴大徒弟,說自己打算向隳星問個明白,此刻心中卻
又生出幾分躊躇。思至此,薛千韶暗嘲自己:定是最近要操心的事少了,才閒出這般嬌氣
毛病。
夜霧起,霧雨緩緩飄落。薛千韶抱著琴往回走,在離湖最近的廊下落坐,對琴發愣了
片刻,才奏出了第一個音。
本就是隨興而奏,琴音初時因猶疑而凝滯,繼而又變得沉鬱,他闔上眼、擰緊眉,忽
而信手一撥,破壞曲調,那一聲卻似有劍意凜然、豪氣萬千,盪開萬丈夜霧,雲破月來,
緊接而來的琴音,有如在天地間鋪展開一片瀚海,開闊浩渺,在夜色中粼粼生波,只是不
免孤冷淒清。
半晌,薛千韶身後的木板微微一沉,來者的腳步聲幾不可聞,但薛千韶還是感覺到他
挨著自己坐了下來,緩緩伸手摟住自己的腰際。
那伸手的動作十分小心,像是生怕驚動自己一般。
薛千韶並未因此改變主意,仍讓那曲子在該停的時候停下,並未擅自加長,也未刻意
縮短,只是讓曲子止於其所當止,像是暗含某種決心。
琴音歇。片刻後,隳星卻開口道:「我一直是想這麼做的,只是怕驚了你。」
在紅鸞院時,在地宮中他鼓琴助陣時,在夢中每一次他躲起來悄悄彈琴的時候,以及
此刻。薛千韶凝神鼓琴的時候,面上神色並不顯得輕鬆,反倒總是微微蹙眉,似有所憂。
可見到他這個模樣,卻總是讓隳星感到安寧,感覺到不是只有自己陷於困境中,也就
自然而然生出惻隱,想要陪在他身邊,也想要他陪在身邊。
薛千韶沒有回答,亦沒有掙扎,只是平靜地道:「我有事想問你。」
隳星道:「是嗎?這樣巧,我也有事想問你。不過還是讓你先說罷。」
薛千韶便道:「稍早,七師弟告訴我,明山派上下中了一種奇毒,導致修者經脈閉鎖
,迅速衰弱而亡,修為越高越是如此,唯有上等靈米能為那些中毒修者續命。但明山派附
近多為凡域,販售靈米的商行極少,背後多半有三大仙門支持,唯一的例外,只有太鯤山
在淮城中的鵬來商行。但在這件事上,三大仙門的商行並不願出手相助……你覺得,此事
像是天意或是人為?」
隳星輕輕哼笑了聲,道:「我看倒像天譴。只是,我向來不信天道有公理正義可言,
事發又這般突然,想來是人為了。」
薛千韶問:「那你認為,對付這樣一個小門派,對何人有好處?」
隳星道:「怎麼看都沒好處。同樣,三大仙門不願出手,多半也是覺得這等小門派,
沒了就沒了,不值得相幫。若貿然相助,還可能惹上對明山派投毒的仇家,得不償失。」
隳星頓了頓,道:「怎麼,難道你想管這件事?」
薛千韶道:「我已經插手了。我讓鄰近商行加緊調度支援靈米,終歸是許多人命。」
隳星頓了一下,接著笑容微諷地道:「以德報怨。難道違心的善舉,就不算傷了天和
?」
薛千韶答道:「明山派修者修為不高,壽元也多半短暫,當年動手的人早就被淘洗掉
了,何來有怨?」
隳星道:「你都已做下決斷了,還來問我,想來是懷疑此事與我有關了?千韶,我沒
有三頭六臂,且若真由我動手,我也不會讓他們死得這麼舒坦。這足夠說服你了嗎?」
他這話聽來有些刺耳,但也確實有其道理。堂堂魔尊,若想對付修為最高只有金丹的
門派,哪裡用得上投毒這等小伎倆?
-待續-
突然就懸疑ㄌ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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