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浴後,金霞綰和江東雲坐在窗臺喝酒閒聊,順便把長髮晾乾。今晚花晨院和
往常一樣,沒有什麼特別的事要江東雲出面應付的,再者花晨院背後有皇族這樣的
金主,也不擔心倒了,所以他們比同行晚開店,也早關門休息,一方面是為了讓大
家都能好好休息,除此之外還得抽空鍛鍊,無論是武藝,還是舞藝。他們將鍛鍊武
術也融入平日的技藝修煉裡,各有專精,只有金霞綰特別貪心,什麼都想學,而江
東雲也寵著他,什麼都教。
金霞綰嘗了一口透明的酒液,立刻皺眉吐舌:「好辣。」
江東雲低笑數聲,取笑他說:「毛還沒長齊就學人喝烈酒了。」
「師父,你又不是沒看過,我不長毛的。」師父毛才多哩,金霞綰在心裡嘀咕。
「你喝這個。」江東雲拿另一小壺甜香的果酒給他。
金霞綰換回果酒喝,還是甜一點的適合自己,夜晚的風更冷,不過聞起來更清
新,他想起公主府的梅樹,愜意瞇眼道:「遠遠看那棵古梅樹,真是好看啊。還有
今日那把叫無名的古琴……」
「相傳是仙人遺珍,還有一本天一秘譜據說也不是收藏在皇宮,而在公主府。」
「師父見過那琴譜?」
江東雲搖頭:「沒見過,不過大概也只是普通的琴譜吧。」
「呵,也是,不是什麼樂譜都藏著武功秘笈的。」
江東雲目光微冷警告道:「慎言。」
金霞綰低頭認錯:「徒兒知錯,不敢亂說了。」他觀察江東雲臉色並未動怒,
抿笑問說:「對啦,那嚴叔叔和之前薨逝的貴妃是什麼關係?怎麼特地從琉璃天那
麼遠的地方過來?我記得貴妃叫作韓紅,姓嚴的與她有何關係?」
江東雲喝了口烈酒,睞他反問:「你好奇他?」他看金霞綰轉著烏亮的眼珠,
一副無辜無害、好奇有理的嘴臉,於是莞爾答道:「那位貴妃是錦山國的三公主,
雖然是公主,但弓馬嫺熟,也曾代錦山國的君王領兵打贏勝仗,是錦山國的傳說。
不過,錦山國內政腐敗,韓紅受此牽連,最後敗給了我們銀華國的天子,一身武功
被廢,天子強娶她入宮,從此往後錦山國被銀華國所吞滅。而嚴六郎……這我也是
聽長公主說的,六郎疑似是那位貴妃入宮前就懷的孩子,和我一樣是不應該存在的
人。長公主與貴妃感情很好,或許也是她們有相似之處,同病相憐吧?」
金霞綰問:「你對嚴叔叔也是同病相憐麼?」
江東雲手指捲著自己的髮尾看,勾起嘴角沒有應話,又淺啜了一口酒才道:
「也不知是他可憐還是我可憐,不過要是貴妃真的是他娘親,那現在是他比較可憐
吧。」
「師父你喜歡嚴叔叔麼?」
江東雲睞他:「怎麼這麼問?」
「師父講起嚴叔叔的時候,神情特別溫柔,心情也很好的樣子。」
「我是挺喜歡他,不過當初他一走了之,也沒有再回來過,這次也是因為貴妃
的事才回來。」
「當初你們都還小,很多事不能自己決定嘛。」
江東雲點頭:「這倒是。可他是塊木頭,不,他是塊石頭,冷冰冰的,小時候
看起來挺可憐,所以我常去找他說話,和他一起學琴,讀書,拉著他一塊兒幹壞事,
一塊兒被罵。他被我牽累了也不怨我,我那時就挺喜歡他。只是多年不見,彼此生
疏了,我想他應該沒變多少,還是塊石頭。不過他也是個識武的,你不要招惹他,
免得被他教訓了。」
金霞綰打瞌睡似的晃了下腦袋說:「知道啦。」他張大嘴巴打呵欠,心想嚴穹
淵和貴妃的秘聞也就這樣,有些沒意思,那人話又少,他也沒什麼機會再去招惹對
方啦。
江東雲不悅輕斥:「近來太寵你了,怎露出這般醜態?」
金霞綰趕緊閉上嘴巴,低頭道:「徒兒知錯了。」
江東雲捏著金霞綰的下巴說:「沒睡飽就去睡吧,別再這麼打呵欠,難看。」
「喔。是。師父你一會兒忙不忙?」
「怎麼了?有事?」
「師父想不想作畫?」
江東雲擺手打發他說:「不想,你出去吧,這裡不必你伺候了。」
金霞綰被打發走,跑去前面幫忙招呼客人順便賺些零用錢。有位客人想拉他上
樓陪酒,他身法靈巧自然的閃躲,轉身笑著敷衍:「鄒叔叔是喝得太醉,把我看作
長寧了吧?」
「不不,長寧和你生的又不一樣,我怎麼會看錯呢。來啊,陪我去喝幾杯酒,
我高興了就在下回選花魁時收你的髮簪。」教坊的男藝人會在正式出道的場合表演,
結束表演後,若看中自己的人會來討髮簪或髮帶,那種場合出席的都是教坊邀來的
貴賓,若有兩位以上的貴賓想討簪子,就要按規矩比武搶親,因為拿了簪子的人相
當於是藝者的夫婿,也是將來的金主。
金霞綰暗地冷哼,這姓鄒的客人連長寧哥哥都瞧不上眼,將來也應該不會是教
坊會邀來的貴賓,他一邊躲著對方伸來的手好笑道:「我還不到遞簪子的年紀啊,
鄒叔叔再等幾年吧。」
那名喝醉的短眉中年男子疑惑:「啊?還要等幾年?怎麼上回你也這樣講,出
道不是十五、六歲麼?你今年不是十六了?」
金霞綰笑了笑,誆他說:「那你一定是喝多,夢裡夢見我十六的,我今年剛滿
十四啊。鄒叔,師父找我,我得趕緊去,免得挨罰。我叫人來伺候你啊,你先坐這
兒聽曲看歌舞吧。」
金霞綰把人扶去廳裡空桌邊坐著,碰巧見到長寧挽著一位客人迎面走來,他眨
單眼提醒:「寧哥哥,鄒叔找你啊。」
長寧笑睨他說:「知道了,一會兒過去。」
金霞綰心情愉快在花晨院裡繞來繞去,最後走出花晨院,來到附近的小巷裡,
在暗處悄悄掂了掂飽滿的錢袋,忍不住咧嘴咯咯笑。客人們全是富戶,每個人錢袋
裡都少一點錢,誰都不會察覺的。
花街宵禁不嚴,坊裡店家可以做生意,他們坊裡的小巷中有間麵店開到天亮,
金霞綰跑去叫了一碗麵,等老闆煮麵時,他默默的練指法,旁人看來只覺得是個在
玩自己手指的怪孩子。不過有的人專挑弱者欺負,兩名彪形大漢盯上他,他餘光瞧
見了也只是不動聲色等麵來。
那兩個漢子身上佩有刀劍,互看一眼就走過來跟金霞綰搭話,下巴有道淺疤漢
子說:「這位小弟,夜這麼深了還出來蹓躂,不怕危險?」
另一個較高的漢子接著講:「小弟住哪裡啊?等會兒哥哥們送你回去?」
帶疤的漢子附和:「是啊,你一個人不安全,哥哥順便請你吃麵。」
金霞綰看他們兩個臉生,八成是外地客,不想花錢上教坊,就在這坊裡物色對
象下手,他面無表情拒絕:「不了,我不吃陌生人的東西,請的也不行,爹爹會生
氣。」他本來就不吃生人給的飲食,只是拿師父當藉口。
高個兒低聲笑了笑,跟帶疤的伙伴低語:「你看他真乖啊。」
「就是,喊那聲爹爹真好聽。」
金霞綰本來愉快的心情都被破壞了,漸冷的眼神隱含戾氣,就在此時有個高大
身影擋住麵攤的燈火,那身影入座後光亮又忽然變得晃眼,他瞇眼一瞧,這不是嚴
穹淵麼?
嚴穹淵不愧是塊冰冷的石頭,不時釋出寒氣似的,光坐著也比兩名漢子的氣勢
要懾人,他用沉厚的嗓音說:「走開。」
那兩人以為嚴穹淵就是少年的「爹爹」,互使眼色後識相的把麵錢擱下,灰溜
溜的走遠。金霞綰問嚴穹淵說:「叔叔是來救我的?」
「六郎。」嚴穹淵提醒他改口。
金霞綰笑嘻嘻道:「師父喊你六郎,那是因為你們同輩,我喊你六郎就於禮不
合啊。」
「我無所謂。」
「你剛才是來救我的?」
嚴穹淵說:「是救他們的。」
金霞綰微愣,而後偏著腦袋斜睞他,勾起嘴角說:「呵,叔叔怎麼這樣啊,任
誰都瞧得出是那兩人在欺負我吧。」
「很快就不是了。」
金霞綰稍微拉起袖子,露出自己手腕無辜道:「你瞧我手這麼細,哪有辦法應
付方才那兩個魁梧的壯漢,說笑吧。噯呀,我的麵來了,叔叔你吃什麼?」
嚴穹淵跟攤老闆叫了一碗一樣的麵,安靜的吃,連吸麵條都沒發出聲音。金霞
綰看他進食的樣子,優雅而迅速,再想起江東雲提過的內幕,輕聲問他說:「你之
後去悼念貴妃,要怎麼悼念啊?總不可能進宮去吧?長公主就算要帶你入宮也得有
名目不是?」
「不勞煩別人。你不必操心這些,與你無關。」
金霞綰沒什麼表情注視他半晌,挑眉:「也是,與我無關。」
嚴穹淵很快就吃完麵,他安靜坐在一旁看金霞綰吃,金霞綰吸麵條的動靜不小,
吃完用手背抹嘴跟他說:「這樣吃才過癮。平常要是被師父看到,師父要罰我的。」
嚴穹淵回他說:「你該細嚼慢嚥的。」
金霞綰撇嘴:「連你也要嘮叨?」
「吃得那麼急,品嘗不出好滋味,也容易嗆著。不好。」
「誰說品嘗不出來的,這間麵店大家都知道好吃,我也覺得好吃才來的。」
「你只是跟著別人走罷了,你自己真能嘗得出來?」
金霞綰多少顧慮對方的身份,緊抿著唇不回話,但心中憋得難受,他掏出錢袋
邊算錢邊嘟噥:「我餓嘛。」
嚴穹淵已經起身把兩人份的麵錢付清,再踱回金霞綰面前低語:「不要花那些
不義之財。」
金霞綰抬眼睨他,失笑:「你都瞧見啦?你跟蹤我?」
「恰好見到。」
「哪有這麼巧的,那一會兒我走這邊,你往那邊走,多謝你請客,我要回去睡
覺了。」
金霞綰不讓對方有機會回話,趕緊溜回花晨院,他以前順手牽羊也被師父逮著
過,師父只是念他修煉不足才會被察覺,那時他心裡一點也沒有幹壞事的感覺。可
是方才嚴穹淵只是講了幾句就害他心虛,他覺得來花晨院尋歡的客人都不是什麼善
類,偷那些人的錢財也不會怎樣啊,姓嚴的管太多了吧?
「哼,真不曉得師父喜歡他哪一點呢!」金霞綰陰沉著臉回自己小屋,今晚碰
上嚴穹淵讓他覺得倒楣,乾脆什麼也不做,乖乖補眠。他睡醒時花晨院也快關門休
息,他從衣箱翻找出一套夜行衣,穿衣時喃喃自語:「師父忘記要畫梅樹給我的約
定了。不過不要緊,我自己去看,嘻。」
長公主府第有不少府兵巡邏,然而誰也沒察覺潛入的金霞綰,他如夜梟般無聲
的在簷瓦、屋牆間飛騰、起落,如入無人之境那樣過了小橋抵達千歲梅樹那兒。小
橋上和梅樹下都有設置燈柱,而且點了燈火,因為這是在湖畔,比較不怕起火,也
有人巡邏,但金霞綰還是覺得公主府奢侈,躍上樹的時候連連咋舌。
雖然有燈火,但無法將整棵古樹徹底照亮,金霞綰藏身在樹上,喝著他帶來的
一小壺酒,是果酒兌了些烈酒,他嘗了一口,點點頭自言自語:「順口多了。哼,
等我練好了酒量,習慣這滋味,師父就不會笑話我了。」
他還帶了自己喜歡的小酒盞,深藍近墨的釉色,底部螺鈿是一隻小魚,是他第
一次攢錢在集市買的,當時他苦練輕功有小成,教坊的活兒也應付得好,所以江東
雲多給他一筆零用錢。他又倒了一些酒,看酒盞中的小魚彷彿在幽微光影裡游動,
輕輕打了一個酒嗝後想起方才嚴穹淵念他的話,他帶著些許鼻音哼道:「不義之財,
哼、呵呵,少用你那套評斷我。我偏要偷。」
金霞綰冒出一個壞念頭,勾起一抹俏皮又邪氣的笑,當晚公主府那把叫作無名
的古琴悄然無息的不見了。黎明前,他帶那把古琴返回花晨院,回房更衣後天已經
濛濛亮了,他換回月白常服抱古琴觀之,藉薄曦欣賞琴身清漆上的梅花斷紋,還有
其他名家曾留下的刻印,忽然來了興致,半闔眼撫弦。他回想起古樹那深黑像要枯
死的樹身,卻生出了清雅鮮嫩的花兒,而自己化身微風穿梭其間,沉浸在美好的想
像裡,奏完一曲他就回過神來,心中略有不安,不過任誰聽到也只當他是在練琴而
已吧?
之後並沒有任何公主府丟失古琴或寶物的風聲,金霞綰又帶古琴去荒廢的舊王
爺府玩,那一帶逐漸傳出王府鬧鬼的謠言,讓他覺得好玩又好笑。
上元節將至,金霞綰先迎來自己的生辰,其實他根本不記得自己的生辰,所以
江東雲把收養他的那日當作他的生辰。花晨院的人也會過生辰,雖然是簡單的過,
吃長壽麵、朋友們祝賀,交情好的可能會送禮,金霞綰的人緣不錯,年紀又小,所
以哥哥們準備了一桌酒菜,他領了很多紅包,開心得不得了。申時初,江東雲招金
霞綰到他寢室裡,寢室早已鋪好了床,江東雲說:「過來這裡。」
金霞綰一頭霧水走過去:「師父忘了我今日生辰麼?」
江東雲淺笑:「記得,你先脫了衣裳趴下吧,我快準備好了。」
「要做什麼啊?」金霞綰有些緊張,腦海浮現這房間裡常發生的那種事,嚇得
小聲說:「師父,我、我還小。」
「是啊,我知道。你聽話,快脫了衣服趴下。」江東雲把一套針具攤開來,揀
選了適合的一根針含著尾端,拿眼尾睞他,昂首催促徒兒照作。
即便江東雲一個眼神就如此風情萬種,金霞綰也沒心思欣賞,他看床鋪一旁擺
的那些道具,當即了然道:「師父要給我鏤身麼?不要吧,我怕疼……」
「只弄一點點,不會太久的。乖。」
金霞綰不情不願脫光上身趴好了,針一刺入他皮膚他就閉緊眼哀叫:「疼疼疼
疼疼。」
「吵。」江東雲語調溫和沉厚,聽不出慍惱,好像還有些曖昧多情,但金霞綰
立刻噤聲,他們相處數年了,金霞綰知道這是江東雲快要不高興的語氣。
室裡無聲,片刻後江東雲話音平和低喃:「雖然練功時對你嚴苛,但除此之外
我向來寵著你,害你連這點苦也吃不得麼?」
金霞綰辯駁道:「正是有師父疼愛,徒兒才敢撒嬌嘛。」
江東雲哼出低柔的笑聲說:「狡猾的小鬼。」
金霞綰講的是事實,有人疼他才會表露出喜怒哀樂,沒人在乎他,那他變得怎
樣也不會有誰理會的。可是他也不懂為何還會感到不安,江東雲待他這麼好,這麼
疼愛他,他心中卻依然空虛、不安,他跟著江東雲習得一身厲害的武功、上乘的輕
功,去公主府偷東西也沒人發現,似乎普天之下少有敵手,看中了什麼都能偷來,
他卻仍不滿足。
疑惑如同雪花飄落,越積越深,不知不覺睡著了,夢裡他還在思索這些事,驀
然想起嚴穹淵在麵攤看他的眼神,冷淡的神情、平靜的目光,彷彿看透他的一切,
讓他一瞬間有些無地自容,很想找地方躲起來,但又很不甘心,想繼續逞強。
「睡醒啦?」江東雲摸摸少年的臉龐輕笑:「睡迷糊了?」
「嗯,師父,都結束啦?」金霞綰覺得背後有點癢,想撓卻撓不中癢處,江東
雲捉開他的手制止道:「別撓,傷口得好好養一陣子,這些天別往外跑。」
「師父你弄在我背後,我看不見它什麼樣啊?」
江東雲微笑看他,拿出一卷畫攤開來說:「是這個。」
「這什麼花草啊?」金霞綰看畫上的小花草,有些似曾相識。
「半邊蓮,你忘了麼?你小時候跟我去山寺進香時,你蹲在路邊採了一堆說要
留著吃。」
金霞綰睜大眼訝道:「有這種事?」
江東雲笑著點頭:「是啊,你說怕餓死,認了許多能吃的野花野果。這花草確
實也是種藥草,從前我師父也說,這花象徵自由自在。我便想著,我的好徒兒、乖
孩子,這輩子也要像這花一樣自由自在才好。所以你什麼都不用怕,只要有我在,
你就是自由自在的。」
金霞綰拿起小畫卷看,心裡頗為感動,他擱下畫卷抱住江東雲喊:「爹爹,謝
謝你。」
「謝什麼,還沒完,來,給你的紅包。收好了,別老是拿去買吃的花光了。」
金霞綰吐舌嘻嘻笑,趕緊收好紅包諂媚喊人:「師父最疼我啦。」
江東雲被他逗笑,又別有深意看著他說:「近來聽你的琴音有些不同,是悟出
了新的境界麼?」
「一如往常啊。」金霞綰裝傻道。
「雖然允你自由自在,不過凡事也要量力而為,適可而止才好。比如糖不要吃
太多,還有不要太貪玩,別犯下不可挽回的錯,有些傷害也是無法恢復的,明白麼?」
金霞綰燦爛微笑,點頭應:「徒兒明白。」
金霞綰回自己房裡,稍早的感動已經平淡許多,想起江東雲有意無意的暗示,
他咋舌:「還就還吧,反正只要我想要,隨時都能再偷出來。哈。」
夤夜時分,金霞綰再次潛入長公主府第,正欲將古琴掛回書齋就感到後頸一陣
無由冷意,倏地回頭瞥見一道高大人影立在門口,他又警覺的收回古琴抱著。夜空
叢雲散去,月光此時照出了那人半邊臉的輪廓,是嚴穹淵!
金霞綰心道又是你這姓嚴的,同時暗自慶幸自己蒙面,應該沒這麼好認出來吧。
嚴穹淵靜靜注視書齋中的黑衣人,黑衣人刻意壓低嗓音說:「做什麼?」
「捉鬼。」
「鬼?」
「荒廢的寧王府鬧鬼。」
「這裡是長公主府!」
嚴穹淵唇角若有似無揚起:「你也知道。」
嘖,金霞綰暗惱自己被戲弄,眼神一轉,食指抹過琴弦使出一招鶴鳴在陰,那
是彈琴的一種指法,不過施以內力發出,書齋蕩開的就不僅僅是琴音,而是殺招。
嚴穹淵抬手輕拂,朝他正面而來的鋒銳殺氣被化開,餘波散到一旁,門邊一支
紫琉璃花瓶當即被削成兩半。
金霞綰暗驚,姓嚴的方才那麼輕易化解他的攻擊,那一掌他一直學不好:「雲
堤掌法?」怎麼師父教過的功夫這人也會?難道童年玩伴也學一樣的武功?
「古琴是樂器,不該拿來做這種事。」嚴穹淵話音平靜,就像是單純的提醒、
勸說。
不過金霞綰毫不領情,冷哼道:「少拿矯情文人那套說詞來講,什麼聖王之器,
太古遺音,講得好聽,最後還不是愛去聽教坊裡那些淫樂。老子我偏要如此,你奈
我何?」話未說完又陸續撥動琴弦,嚴穹淵飛來奪他古琴,他往外撥出一道虛庭鶴
舞,沒想到嚴穹淵中指勾住同一根弦低吟:「孤鶩顧群。」
金霞綰有種錯覺,他好像聽出嚴穹淵話語含笑,氣得他朝對方踢出一腳,欲奪
回古琴的主導,只不過那腳沒踢中,他霸道將琴按到桌上,食指、中指、無名指同
時撥兩弦,往內撥弦隨即再往外掃蕩。
嚴穹淵瞧出少年蓄足了勁,唇角微揚,指法瞬變並連連彈撥,以鵾鷂翱翔壓制,
看少年錯愕瞪來時,語氣淺淡悠然的指教道:「游魚擺尾學得不錯。」
「你!哼!」
金霞綰知道單憑琴音無法擊退嚴穹淵,粗暴推開古琴轉身抽出掛在後方的寶劍,
寒光一閃,劍刃直往古琴劈下,嚴穹淵及時挪開古琴並兩指拈住劍尖,他狠狠抽劍
的當下,對方指尖飛出一小串血珠,他冷笑說:「人是血肉之軀,自以為是神仙麼?」
嚴穹淵輕抹指腹,傷口平整俐落而暫時閉合,他說:「就當一時活絡血氣。你
既是來還琴,又何必鬧這一齣?」
「還琴?哈,你聽過鬼會還琴的?我只是把東西借放在此,要你多事!」金霞
綰並不笨,他已經知道對方修為高深莫測,方才能傷到對方也只是一點僥倖,加上
對方或許對他放水,他也不想在這裡爭輸贏。「看劍!」他吼著把寶劍朝嚴穹淵門
面擲出,趁嚴穹淵閃避的間隙破窗溜走。
「呼……呼……」金霞綰聽到自己氣息微亂,是因為方才被嚴穹淵嚇到,也是
因為緊張,更是因為刺激和亢奮,他盡速飛出這座豪奢的長公主府,沒想到回頭一
瞅,嚴穹淵居然追了上來。
他逃進民戶巷弄裡,嚴穹淵追得越來越緊,好像隨時能逮住他,卻又偏不這麼
做,這讓他覺得對方根本是在戲弄自己,後來被逼著飛到江邊柳樹下,他踏著輕靈
步法閃躲對方的擒拿術,一面變著手勢與之攻防。這是他跟江東雲學的輕功,夢裡
尋香,不過他沒能引對方入夢,反而陷在對方給的恐慌之中。
嚴穹淵一雙冷漠的眼在今夜多了些光亮,他早就猜出這黑衣人是誰,並且識得
這少年學的是什麼武功,但這少年隨興施展,有時甚至有點亂無章法,卻也因為毫
無框架而增添不少意趣。他並不認為武術是用來殺生傷人的,就像樂曲、字畫那些
美好的事物一樣,都該是有趣且能被欣賞的,只是這孩子走偏了。
嚴穹淵知道金霞綰氣得厲害,也著實被自己嚇壞了,於是不再試探跟戲弄,倏
地制住金霞綰的手腳將人壓在樹幹上問:「你學得不錯,但還能更好,不如拜我為
師?」
「我呸!」金霞綰不忘壓著嗓音說:「我已經有師父了,不稀罕你。你去死吧!」
「你師父沒能教好你。」
「不許你說他!」金霞綰張口往嚴穹淵的前臂用力咬,嚴穹淵只悶哼一聲,他
鬆口嫌棄道:「矯情得要命,痛就叫啊。」
「你不必裝腔作勢,我知道你是誰。」
金霞綰靜默半晌說:「知道又如何?不怕我殺人滅口?」
「你沒殺過人。」
「那是你沒見過,我殺的人可多了。」金霞綰刻意露出陰險的眼神,無奈他眼
睛圓亮無辜,實在裝不出那種凶狠模樣。
嚴穹淵看了好笑,故意湊近金霞綰面前說:「你右眼尾有顆很小很小的痣。」
「……」金霞綰忽然被放開,踉蹌往樹旁躲開了兩、三步,他瞪著嚴穹淵氣到
說不出話,粗喘兩口氣吼道:「滾回你的琉璃天!」
少年吼完就溜走,嚴穹淵低頭拉起袖子,看著被咬出的瘀傷失笑:「牙口不錯。
可惜了……」
金霞綰回花晨院時,天已經快亮了。一直以來他被欺負也不敢找江東雲哭訴,
江東雲只會念他自己學藝不精,絕不會輕易幫他出頭,說不定還得挨罰。不過這次
是嚴穹淵招惹他,又不是他故意的,他越想越委屈,決定去找師父說些嚴穹淵的壞
話,但是一接近江東雲的房間,聽到那房裡有客人和師父交談,加上早春的冷風一
吹,他腦子就清醒不少,果斷放棄這不明智的念頭。
他注意力被師父房裡的人轉移,不曉得來了什麼貴客,天剛亮就跑來的麼?還
是昨晚就來了,待到現在,而且還能留在師父房裡?
「算了,不關我的事。」金霞綰有些睏,打算先回房換個衣服小睡一會兒。江
東雲這時在屋裡喊他說:「霞綰在外面?去弄醒酒湯來。」
金霞綰在外面稱是,匆匆換下夜行衣跑去煮醒酒湯,他把湯送到江東雲房外:
「醒酒湯來了。」
「擱著吧。」江東雲剛說完,房裡的客人就說:「是小綰啊,許久不見,該長
大了吧?」客人講這話的同時走來把房門打開。
金霞綰不想打擾師父和貴客,低著頭說:「那我就先退下了。」
江東雲應了一聲:「去吧。」
金霞綰餘光瞥了江東雲寢室一眼,江東雲長髮垂散下來,一襲繡了金色梅花的
豔紅衣袍披在肩上,精實與柔和並存的身軀被半掩住,青絲籠著大半的側顏,就算
一臉倦容也無損其半分俊美絕色。房中另一人也是個英俊健壯的男人,膚色相對黝
黑,身形和嚴穹淵差不多高大,似乎更魁梧一些,濃眉大眼且五官深邃,是會令人
印象深刻的長相,所以金霞綰只瞥一眼就認出那傢伙是當今天子最年輕的叔叔,陸
永觀,也是榮親王。
「是。」金霞綰應完這一聲就迅速退出去,幾乎像是逃命一般,他記得榮親王
的脾氣不太好,喜怒無常,雖然他師父江東雲總能哄得住這人,不過陸永觀渾身的
戾氣很重,每次都讓他感到很不自在,他一點也不想多待。這大概也是因為陸永觀
是個殺業深重的武人吧?
據說當初銀華國進犯錦山國,陸永觀可是立了不少戰功的,後來也常駐邊關,
似乎是個對權勢沒多少興趣的人,因此當朝天子雖然對其有所忌憚,可是也沒有卸
磨殺驢的意圖,只是封了陸永觀為榮親王,讓這人偶爾回京。
金霞綰有些心疼江東雲,畢竟榮親王是當初收了江東雲髮簪的人,他雖然不太
清楚皇族內幕,但也知道長公主得喊陸永觀一聲叔公的,長公主年近五十,陸永觀
卻只有三十多歲吧?
「亂七八糟的……」金霞綰回房洗了把臉,嘆氣低喃:「還是不去煩師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