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千韶的腳程自然比兩名小弟子快得多。當他回到太鯤山地界時,尚且無人知曉他歸
來,整座山脈彷彿正在酣眠,只聞清風拂過草葉的颯颯之聲。
他所居的洛芷院,位在山腰處一片平緩地帶,院後有一池荷花。此時正值春末,成片
枯敗彎折的蓮葉間,抽出了些許蜷曲的嫩綠新葉,極衰與新生兩相輝映,彷彿蘊藏生命枯
榮的義理。
荷花池再往後,蓋了一間簡樸的靜室兼武堂,稍微遠離平日起居之地,作為清修和練
劍之用。然而,薛千韶自後山方向歸來俯瞰過去時,竟發覺那處冒出絲絲絲縷縷的黑色魔
氣,雖然並不濃郁,卻也萬萬不該出現在太鯤山。
薛千韶蹙起了眉,加快腳步朝那處趕去,卻望見一名穿著山服的少年飛掠過池面,而
後猛然煞住腳步四下張望,彷彿正在追趕什麼。
那少年正是小十。一個多月過去,他的雙頰微微凹陷,顯得有些消瘦,雙眸卻如寒星
般明亮,相較於先前的年少氣盛,如今的他添了幾分沉著警醒。若是他的一眾師兄見到他
這副模樣,想必就能放下對他的種種擔憂了。只可惜,洛芷院中悄無人聲,除了他之外,
竟像是沒有半個活人。
小十舉著劍對虛空喝道:「出來!糾纏我也就罷了,我不許你在我家作亂!你以為太
鯤山是能讓你隨意來去的地方嗎?!」
在小十眼中,院中瀰漫著某種怪異的黑色煙霧,於各處沉積凝滯不去。他知道這必定
是魔修所為,雖然想不通這魔修是如何闖入的,但今夜院中除了他,就只剩下閉關中的徐
卓大師兄,以及幾名修為低微的外門雜役弟子,無論如何,都不容他繼續一蹶不振下去了
。
他已試圖用傳音玉符通知代掌門七師叔了,然而不知為何,玉符一點反應也沒有,他
甚至不確定消息是否有順利遞出去,只得硬著頭皮自已處理。
半晌,那煙霧在他身周轉出了幾個漩渦,一道含糊的低沉嗓音從裡頭傳出,對他道:
「刖嶺……血脈,理應回歸……」
小十只聽了幾個字,立即面白如紙,怒喝道:「閉嘴,你是什麼東西,也敢這般胡說
八道!」
緊接著,他便朝其中一處漩渦攻去,可那些漩渦卻像是在戲弄他一般,每每在劍身觸
及前便消散,又立刻在他處生成新的漩渦,令他疲於奔命,不得不停下腳步,定下心。
此時薛千韶已趕至院中,正站在屋脊上觀察情勢。他並未打草驚蛇,而是以晉元嬰後
更加強大的神識探查,本以為很快能揪出魔修的本體,卻事與願違,只找到了幾處匯聚的
魔氣,卻都並無神識反應。
他百思不得其解,又見小徒弟被那漩渦耍著玩,雖然看上去暫時沒有危險,卻也不得
不提防異變突生,於是薛千韶取出了棲鳳琴,想先以琴音驅退魔氣再說。
他正要動手時,卻有人悄無聲息地按住他的肩,道:「師兄且慢。」
薛千韶有些驚訝地回頭,來人正是他的七師弟。這位修為越發高深莫測的師弟,此刻
頭髮只紮起一半,身上披著單薄的玄色中衣,臉上寫滿了大半夜被打擾的不悅。
薛千韶微微一愣,問道:「為何?」
七師弟不離抬了抬下巴,道:「我瞧你那弟子還有後招,四師兄就不想看看弟子有無
長進?」
薛千韶覺得有些道理,卻還是道:「但他還只是個孩子,再說,這異狀仍得盡早排除
才行。」
七師弟不離道:「十六歲在凡域裡早就不是孩子了。且若回回都把事情都一力擔下,
底下的人便會一個個躲懶,他身為本門弟子,也該是時候盡盡心。」
不離的話音一落,小十也突然有了動作。只見他將袖口挽起,舉劍往臂上輕輕劃了一
道,劍刃沾血後被他往地面甩了半圈,血點潑濺出半個圓弧。
霎時,院中的黑色煙霧騷動起來,彷彿每處陰影都蠢蠢欲動,數息之後,那些煙霧竟
悉數朝小十急湧過去!
薛千韶看得心驚肉跳,抬手就要撥動琴弦,卻又一次被七師弟按住了,只耽誤這一瞬
,小十已被黑煙團團圍住,緊接著卻有金光一閃,形成了一圈薄膜後,將那些煙霧和小十
一起罩住了。
煙霧在金罩中飛速旋轉起來,薛千韶見狀再也按捺不住,三兩步就掠至近側,卻見那
黑煙急速消退了下去,變得委靡不振,像是蜷在小十膝旁求他垂憐。
小十狠狠瞪著那黑煙,將配劍往地上一插,徹底將黑煙釘在了地上。到了這時他才發
覺身前有人,抬頭看清楚來人的瞬間,小十眼中的冷酷盡數消退,變得驚惶不已。
「師、師尊?您回來了!」他這句話說得半是驚喜、半是惶恐,很難分辨出何者更強
烈一些。
薛千韶一時啞口無言,靜靜望著他半晌才道:「做得很好。你先出來,再和為師慢慢
說?」
小十登時面有難色,不離此時也走過來了,插話道:「他出不來。四師兄你仔細看,
這個圈是師尊的紙人化出的,會將魔物都困在裡面。」
小十一聽這話便跪下了,喃喃道:「我對不起師尊。」
薛千韶心中刺痛,忙道:「為師沒責怪你,快起來。」
小十有些茫然地抬起頭,眼中燃起一線希望,支支吾吾解釋道:「原本我不該擅自離
開房間的,但今夜大師兄在閉關,說不定正在緊要關頭,其他師兄們又都不在院中。我等
不到人來援,又一時擔憂,才想著自己試試……」
薛千韶覺得他的話有些古怪,便回頭看了不離一眼,不離道:「沒人罰他,是他硬要
關著自己。至於你其餘弟子,近來表現得像是在守喪似的,我看了心煩,便將他們都遣出
去辦差了。」
薛千韶感到有些無語,但也總算是把前因後果摸清楚了。
這廂話音才落,便有人自洛芷院正門方向過來,對兩人行了弟子禮之後道:「見過兩
位師叔。林契奉師祖吩咐,協助放楊師弟出結界。」
林契拿著一把刻上符紋的葉子,往那金罩上一撒,金罩立時消散。黑煙見狀又蠢蠢欲
動起來,卻被不離劃出幾道劍氣圍了起來,只得委委屈屈地縮成貓般大小,似乎並無威脅
性。
不離抬眸望了薛千韶一眼,示意自己有話要說。薛千韶便將小十扶了起來,揚聲道:
「林師侄,麻煩替我安置小十,之後也請你在洛芷院稍坐片刻,我有事要問。」
他開口時,林契已一語不發地悄悄退下,聞言才腳步一頓,遲了片刻才轉過頭來,有
些勉強地笑道:「既然是掌門的吩咐,不敢不從。」
不離感覺氣氛有些怪異,卻也想不透掌門師兄與二師兄唯一的弟子之間,能有什麼過
節,便只挑了挑眉,抱臂站在一旁。
隨後薛千韶對他微微一笑,道:「七師弟請隨我至廳內,商討如何處理此事,再說我
離開太鯤山已有月餘,也有些話想問。」
還未行至廳內,弟子輩一離開視線後,不離便問道:「四師兄的劍呢?還有你的頭髮
又是怎麼回事?」
一夜白頭在修真界中,可不算是什麼好兆頭。一則會令人聯想到入魔者,二則像是天
人五衰的徵兆,與修者追求的長生之路背道而馳,是以不離才會如此詢問。
薛千韶心道,七師弟果然是劍癡,最先問的竟是他並未用劍的事。但他卻並未回答前
者,只是微微偏過頭,瞥了一眼自己肩頭的白髮,淡然道:「沒什麼,窺探天機總有代價
。」說罷,他望向與他並行的師弟,問道:「怎麼沒見到大師兄?」
不離不悅地撇嘴道:「這等小事怎能勞動師兄,我讓他歇著不必出來。」
此時薛千韶卻眼尖瞧見,不離的頸側有一道曖昧的瘀痕,又念及他滿臉被打擾的不快
,突然想通了什麼,險些當場嗆咳起來。半晌他才道:「師弟,你頸上的……稍後記得處
理一下,讓弟子們瞧見總是不太好。」
不離抬手掩了下那個位置,挑眉瞥了薛千韶一眼,道:「誰知你院裡大半夜會出事,
再說,那些小弟子就算注意到了,也不知這是什麼痕跡,不妨事。」他頓了一頓,突然有
些詫異地道:「四師兄為何突然提醒我這個?我記得你上次瞧見時,還追問我是如何傷到
的。」
薛千韶感覺一言難盡。雖然已經過去一個月,他還是清楚記得,自己離開孤鳴境前身
上吻痕遍佈的盛況,要認不出來都難。
好在此時恰好到了正廳,他岔開話題道:「師弟坐罷。」
不離依言坐下,接著道:「我聽徐卓說過你等返回人界的原委了,他說你在地宮中,
將他們倆託付給了九霄門,自己卻與魔尊一道離開。我原以為你還會在魔域待一段時日,
直到合作談妥才回山,不想四師兄回來得這樣早,一回來還晉升元嬰了?不知師兄今後有
何打算?」出於對卸下代掌門一職的熱切,不離沒有再糾結先前的話題,而是詢問了此事
。
薛千韶沉吟片刻,道:「去過魔域之後,我發覺隳星魔尊並不可靠,決定擱置合作事
宜,算是談判破局了。不過我暫且還有一些私事要辦,得要勞煩七師弟繼續擔待山內事務
了。」
不離聽見最後一句便皺起了眉,斜眼瞥向薛千韶道:「我向來不善拐彎抹腳,就直問
了──四師兄,你月前匆匆回太鯤山那一趟,是不是和你的弟子吩咐了什麼?否則不過是
渡元嬰劫而已,他們何至一個個都擔憂成這樣?」不離頓了頓,又道:「同樣,你當是已
經知道了些什麼,認為自己凶多吉少,這才趕鴨子上架,讓我做這個代掌門?」
薛千韶誠懇地笑道:「師弟你想多了。」
不離卻道:「我瞧不出四師兄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以防萬一,我就先說清楚了。無
論如何,我是不打算當掌門的。大不了將門下產業和外門弟子都散了,只留親傳弟子閉門
過日子,也就不需要什麼掌門了。至於門派香火斷絕與否,想來師尊也不會在意。」
他這番話說得讓薛千韶微微僵住了,不離察言觀色,又道:「換言之,四師兄你關係
著太鯤山的存續,你的事就是太鯤山的事。話已至此,四師兄還打算繼續孤軍奮戰嗎?」
薛千韶本還想說點什麼敷衍過去,但看見不離眼神堅定,一副油鹽不進的篤定貌,只
好改而道:「……此事我也不知該從何說起,只能告訴你,我與隳星魔尊有因果糾葛,在
徹底了結之前,我亦不確定事態會如何發展,自然也不知能如何求助。」
不離聞言眉頭鬆乏了些,露出一副「我就知道」的神情,冷哼了聲之後道:「這有何
難?有恩報恩,有仇報仇,既然有因果存在,那就只有幫他或砍他兩條路。無論是哪一種
,總有人能幫得上你罷?」
薛千韶聞言哭笑不得。他這七師弟向來是這樣,非黑即白,有時耿直得一針見血,當
真是個奇才。他接著隨口道:「那依你之見,若是他先對我有恩,後又使手段有所圖謀,
甚至可能危及我的弟子和太鯤山,又要怎麼辦好?」
不離道:「你們有什麼糾葛我不知,但四師兄你的性子,我還算略知一二,若能談到
破局,必定是那魔尊欺人太甚。既然到如此地步,也就不必顧念什麼恩情了,當斷則斷,
想砍就砍。山門外正有個馬前卒跪著,你看怎麼辦?」
薛千韶聞言頓時懸心起來,詫異地問道:「什麼馬前卒?」
不離抬眸道:「細算起來是八日前,魔尊派了他的右護法前來,說要求見你一面,向
你請罪。但你當時不在山內,我沒讓他進來,他便在山門口跪到現在了。」
-待續-
自己一邊寫覺得好好笑,這簡直就是「當你讓一個劍修做感情輔導」的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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