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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從出生時就不是一個純粹的個體,作為胚胎在母體成長,與母體相連,母體所經歷
的一切,也會傳達給尚未出世的孩子。
劉春望印象很深刻,小時候他抱著剛出世的妹妹,在透天厝的前院裡走來走去,不管
怎麼哄,妹妹還是哭個不停,整個院子都是妹妹的哭聲,那時候他才七歲,剛上小學,怎
麼哄都還是哭的妹妹讓他無助難過得幾乎要跟著在原地大哭,但是阿公阿嬤都出去種田了
,家裡只有他能照顧妹妹,如果他也哭,誰來哄妹妹?
當時的難受到現在劉春望都無法忘記,即便後來有嬸婆有伯母有伯公一起來照顧他和
妹妹,有大人可以依靠,他也忘不了站在那個院子裡無助抱著妹妹的感覺。
懂事之後,他才知道,媽媽懷著妹妹的期間,正是爸爸出事的時候。
為了家裡的經濟,跑遠洋漁船的爸爸,莫名死在了異國的海上,為了處理爸爸的後事
、追查真相,媽媽四處奔波,阿公阿嬤不懂那些,都幫不上忙,最終,只換回一盒骨灰還
有一大筆息事寧人的賠償金。
劉春望猜想,或許媽媽雖然沒有在他面前表露情緒,但在媽媽肚子裡的妹妹還是被影
響了,所以妹妹出生之後總是哭,性格也比較敏感脆弱。
那時候,劉春望想,將來自己一定要當個好爸爸,不要讓太太傷心,不要讓孩子害怕
。
他想當個好爸爸。
所以剛懷孕不到三個月的宋怡瑩提出要離婚的時候,劉春望同意了。
宋怡瑩的媽媽,也就是劉春望的岳母,因為一次車禍半身不遂,已臥床多年,都靠
外籍看護和劉春望的岳父照顧。
結婚前,宋怡瑩就對此猶豫,怕會拖累劉春望,但當時劉春望一點都不覺得這會是他
和宋怡瑩組建家庭的障礙,他有能力,賺得夠多,便說服宋怡瑩放心和他結婚。
但他想得太簡單了,他以為照顧半癱的岳母頂多是金錢的負擔,卻沒料到不僅僅是這
樣,照顧了岳母九年的外籍看護因為時效問題,必須離開台灣,宋家必須重新申請一個外
籍看護,不僅曠日廢時,再申請來的外籍看護還得重新適應重新教。
這不僅是錢的問題,還有照顧上的壓力,劉春望的岳母對於熟悉的看護要離開的反應
非常劇烈,那時意外懷孕的宋怡瑩跟著受到牽連、變得情緒不穩定。
為了留住熟悉的外籍看護,宋家想盡辦法,但外籍看護的工作期限是法律規範的,宋
家無權無勢,當然也沒辦法打破國家的規定,最終他們不曉得透過什麼管道得知,可以利
用跨國婚姻讓外籍看護留下,這是唯一可以讓那個外籍看護不必離開台灣,繼續照顧的工
作的辦法。
那個外籍看護很樂意透過結婚留在台灣,問題是,誰來跟那個外籍看護結婚?宋怡瑩
的弟弟未婚,應該是合適的人選,但這種跨國婚姻沒有這麼容易,尤其又牽扯到照顧問題
,政府機關擔心會有這種假結婚的情況,把關非常嚴格,他們也擔心這場婚姻會不會成為
宋怡瑩弟弟未來結婚的「瑕疵」,最終放棄宋怡瑩弟弟這個選項。
宋家為了找這個願意替他們和外籍看護結婚的男人,找得焦頭爛額。
那時候劉春望剛自立門戶出來開工作室,壓力也大,並沒有太多的心力去應付妻子娘
家的事情,但宋怡瑩的狀況卻是肉眼可見地越來越糟。
劉春望捨不得,他握著妻子的手,問她:「我可以怎麼幫你?」
宋怡瑩看著他,臉上帶著憔悴,走投無路地問自己的丈夫,「阿望,我們離婚,你幫
我留住阿香好不好?」
雖然荒唐,但為了妻子和還未出世的孩子,劉春望同意了。
他們和外籍看護商量好條件,然後到戶政事務所辦了離婚手續,正要繼續往下進行的
時候,宋怡瑩的母親卻意外嗆到,引發吸入性肺炎,最終死在加護病房裡。
這一切發生的太過突然,原本的計畫中斷,劉春望幫著宋家辦完了岳母的喪事,又給
了那個外籍看護一大筆錢,送她回家鄉。
他還沒有來得及和宋怡瑩復婚,結果宋怡瑩卻搭著她前男友的車出了車禍,雙雙成了
植物人。
到這時,劉春望才知道原來自己的妻子從婚前到婚後一直都和前男友藕斷絲連,但他
忙著工作,從來都沒有發現。
也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因為車禍,宋怡瑩早產,新生的嬰兒被送進加護病房住了兩
個月才出院,所幸沒有留下什麼後遺症,小小的、皺巴巴的,躺在保溫箱裡插滿管線的嬰
兒,是劉春望那時候唯一的支柱。
他抱過那個孩子一次,他以為宋怡瑩就算不愛他,也給了他一個骨肉,一個能把家繼
續的家人。
最後,這個支柱也像泡泡一樣啵的一聲輕易消失了。
劉春望的岳父為了替女兒爭取小孩的監護權,提起訴訟,劉春望和孩子被迫做了親子
鑑定,發現這個孩子和他一點血緣關係都沒有。
宋怡瑩曾經對劉春望說過,「阿望,你對我的好,我真的沒有辦法還你,沒有辦法承
受,我要怎麼辦才好?你就不能不要對我這麼好嗎?」
那時候劉春望想,他們是一家人,本就應該互相幫忙,他不可能看著自己的妻子焦頭
爛額,卻什麼都不做。
後來他才意識到,宋怡瑩不是在感激他,是在恨他,恨他一廂情願地對她好,恨他義
無反顧地把她變成一個更壞的人。
他以為他們是一家人,但只有他以為而已。
他有無數次站在宋怡瑩的病床前,想對著她大吼,想對著她生氣,到底為什麼要這樣
對自己?如果不愛他為什麼不告訴他?他甚至曾經想過乾脆拔掉宋怡瑩的維生儀器,跟著
她一塊去死算了。
也有好幾次,他好想問她,自己到底是哪裡做得不夠好?是他工作太忙忽略了她?還
是他太晚說要幫忙?又或者是他根本就從來沒有懂過她?
但是都來不及了,宋怡瑩已經沒有辦法回答這些問題,他也無從再挽救。
午夜夢迴,劉春望總會不斷聽到宋怡瑩問他為什麼盲目付出,總會不斷重現前岳父在
法院聲淚俱下地求他把孩子還給宋怡瑩的畫面,總會不斷的發現,自己還是站在苗栗老家
那個透天厝的院子裡,抱著襁褓中的嬰兒,無助地不知道自己該去何方。
**
「阿望?」江硯拿著電話,困惑地喚了劉春望。
午覺剛醒的男人還沒回神,揉了揉臉,才意識到江硯的聲音是真實的,並不是他的幻
想。
大樓的警衛早已認得之前住在這裡一陣子的江硯,但江硯不是屋主,也沒被登記為屋
主的家人,警衛還是盡責地守著門,等江硯取得劉春望同意。
劉春望起身,穿了拖鞋,去玄關旁按了對講機上的開門鍵,讓警衛放人,然後才去換
了衣服,把屋內的燈都打開,雙手叉在口袋裡站在門口,迎接意外到訪的青年。
江硯背著商務背包,穿著白色襯衫、西裝褲,套著一件防風外套,手上提著一個塑膠
袋,走到他面前,有些怯怯地道:「突然很想吃炸排骨飯……你應該還沒吃晚餐吧?」
劉春望伸手接過他手上的塑膠袋,裡頭是兩個沉甸甸的便當盒,還有另外裝在紙袋裡
的炸排骨,炸物的香氣撲鼻而來,這家連鎖排骨便當店到處都有,江硯不需要跑來他家附
近買也能吃到。
他看著江硯,就算好好餵養了一個月,江硯也頂多圓潤一些,身材還是瘦弱,小小的
臉,大大的眼睛,巴巴看著他,明明是自己要求回去自己租屋處住的,現在卻又自己跑來
。
那天送江硯回去之後,劉春望本來都做好心理準備,或許這輩子會這樣和江硯分開了
,或許這輩子根本沒有人會留在他身邊。
但是江硯從他身邊離開,然後又回來了。
劉春望的沉默讓江硯有些不安,他喊了聲:「阿望?」
「嗯,我還沒吃。」劉春望回過神來,低聲道,事實上,他幾乎整天都沒有吃東西,
他用空出來的那隻手,牽著江硯進入屋裡,關上大門。
洗淨手、拿了筷子,劉春望和江硯面對面坐在餐桌上,就像江硯之前住在這裡時一樣
,他們一起打開便當盒開始吃。
江硯應該是買好就過來了,但另外裝在紙袋裡的炸排骨帶著一點水氣,沒有剛炸好的
那種酥脆,劉春望咬了幾口肉,猜想江硯到底在他家大樓前面站了多久才鼓起勇氣打電話
給自己。
他看著桌子另一側專心吃飯的江硯,終於開口道:「我沒想到你會來……今天上班還
好嗎?」
江硯停下筷子,抬臉看他,眼神有些游移,「……工作就那樣。」
因為媽媽的事情,他請了一個多月的長假,回到公司,同事們聽說他捐肝給媽媽,自
動自發地把這件事情描繪成一個孝順感人的故事,江硯只好微笑應付同事的關懷,把真正
的實情吞進肚子裡,誰也沒有說。
還好他是行政工作,請假的期間該處理的事情其他人自動接手做了,他復工只是把工
作接回來繼續接著做,沒有累積太多東西。
中午在茶水間微波鱸魚湯的時候,他還碰見了林子凡,林子凡本想要靠過來和他打招
呼,但江硯拿著熱好的湯無視前男友的欲言又止,離開了茶水間。
……這些事情好像不需要和劉春望說,說出來也沒什麼意思,江硯想。
下班時,他背著包包,本來要搭捷運回自己的租屋處,就和以前一樣,但他準備踏進
捷運車廂的時候,又想到劉春望,想起他在劉家過的這一個月,總是他和劉春望兩個人吃
晚餐。
他知道劉春望離過婚,知道劉春望現在一個人生活,知道男人在等他回答,只是他一
時半刻理不清答案。
可是,想像劉春望一個人在那麼大的屋子裡,一個人坐在餐桌邊吃晚餐,江硯突然覺
得有些難受。
這個人陪他度過了或許是他這輩子最難的一段日子,若沒有劉春望,江硯懷疑自己可能連回去上班都做不到。
在捷運車廂急促的嗶嗶關門警示聲中,江硯後退一步,離開車廂。
回到他租屋處的捷運線和去劉春望家的是不同條,他公司在的這一站剛好是交會點,
他本來可以回到自己安靜的生活裡,但他沒有繼續回租屋處的路線,走到另一側,決定要
去劉春望家。
他很想親眼看一看劉春望。
「第一天上班會很累嗎?」劉春望問江硯。
「還好,我主管知道我剛開完刀回去,所以沒有派太累的工作給我。」雖然他主管對
於他臨時請長假頗有微詞,江硯不想劉春望太擔心,所以沒有把後頭這句說出來。
「那就好。」男人回答。
屋子裡很安靜,只有他們吃飯的聲響,偶爾交談。
一個炸排骨便當吃完花不了多少時間,收拾餐盒的時候,劉春望突然說:「……我打
算把這間房子賣掉。」
「怎麼這麼突然?」江硯愣了下。
「其實我考慮有一陣子了,本來這間房子是為了小孩學籍買的,你也知道,現在沒這
回事了……這裡裝潢都是我前妻弄的,很多地方用不順手,加上附近小孩子多,也比較吵
,所以我想乾脆換一間。」劉春望說。
住在這裡的時候,江硯確實有注意到那些劉春望刻意忽視閒置的空間,只不過,劉春
望很少提起前一段婚姻,他知道的不多。江硯張了張口,猶豫一陣子之後,才問:「那你
打算要搬到哪裡?」
「還沒有想好……可能離我工作室近一點的地方吧?」劉春望說。
江硯喔了聲,過了半晌,才低聲問:「那你換了新房子的話,我可以去玩嗎?」
劉春望笑了聲 ,溫柔道:「不可以。」
江硯被這個直接的拒絕刺了一下,張了張口,還沒想到該說什麼話給自己打圓場,男
人很快又接著道:「我想留個房間給你,但是不知道你要不要?」
被唬住的江硯過了幾秒才反應過來這句話的意思,劉春望伸手摸了摸他的臉,低聲解
釋道:「我不是要逼你回應我的意思,只是若你需要,這個房間你隨時可以來住。」
溫熱的手掌如同往常一樣熟悉地輕輕碰著臉,江硯眼眶一酸,眼淚不由自主地被劉春
望勾引出來。
他曾經無助地問劉春望,沒有家人,他以後該怎麼辦?
那時候劉春望說:會好起來的。
當時江硯不知道劉春望哪來自信這麼說,現在他懂了,因為這個男人親自為他準備好
了一個「會好起來」的未來。
他哭了一陣,劉春望抽了面紙替他把眼淚擦掉,江硯按著男人的手掌用臉蹭了蹭,又
親了下劉春望的掌心,聲音裡還有些哽咽:「好,我來和你住。」
劉春望輕輕捏了下他的臉,露出笑容,湊過去吻了江硯一口,低聲在他耳邊道:「不
可以反悔。」
江硯點頭,「才不會反悔。」
把餐盒收拾完之後,劉春望把垃圾拿去大樓的垃圾子母車丟,回來的時候,看到江硯
呆呆站在廚房裡。
身形纖瘦的青年杵在流理台前,白襯衫的袖子捲到手肘處,露出小臂,垂著眼眸,不
知道在想什麼。
但比起初見的蒼白和脆弱,如今主動前來、待在他家裡的江硯,顯得精神多了,笑容
也多了很多,而且是放鬆的樣子。
看著江硯,劉春望心裡生出一股柔軟的情緒,表面上雖然是他照顧江硯、疼惜江硯,但他知道,江硯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回應他的感情,容許他的照顧。
劉春望從後方攬住江硯的腰,把對方整個納入懷中。
江硯回過神來,笑了聲,「怎麼了?」
劉春望沒有回話,把唇貼上江硯的耳後,江硯怕癢,縮了下脖子,被劉春望掰住臉吻
住。
江硯順從地放軟身子,任劉春望的舌頭侵門踏戶,溫熱濕軟的舌頭舔弄著他的上顎,
惹來一陣陣酥麻,男人的下身逐漸鼓起,隔著褲子抵在他的臀上。
吻了一陣子,劉春望才放開江硯,他們對視彼此,不需要多說什麼,男人便托住江硯
的臀部,一把將人抱回主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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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等了(心虛)
這篇稍微講一下阿望的故事~
PS 外籍看護現在的時限已經是12-14年了,故事是過去的時間線所以用過去的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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