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就在那裏
你見,或者不見,
我都在那裏,不悲不喜;
你念或不念,情就在那裏,不來不去。
你愛或不愛;
愛都在那裏,不增不減;
來我懷裏,讓我住進你心裏,
默然相愛,寂靜歡喜。
※
格聶神山.呷瑪日巴是謝霆鋒此次登頂的目標。
他一生攻下數十座山,而他相信這座山會是他眾多攻頂的山之一。
早在他出發前,寺院裡的喇嘛早已警告過他:「外地人擅入崗波聖地,將會觸怒神佛
。」
可他總相信我命由我不由天。他已到過西藏很多次,對著那些嘰嘰喳喳的警告,就算
聽得懂一、二,他也一臉冷淡。
他要開車上318號公路前,住持叫住了他。
「札西德勒。」一名膚色黝黑,眉目清秀,身材精壯,身穿酡紅色藏袍的少年向他雙
手合十行禮。他的左耳有一只綠松石耳墜,當他微微鞠躬一拜時,那只耳墜便悠悠晃動,
格外抓眼,由這少年配戴,竟平添幾分嫵媚。
「札西德勒。」謝霆鋒亦還了禮。
那兩人互道幾句藏語以後,住持對著謝霆鋒說道:「善信,請讓這孩子帶你進山。」
※
雲在山上飄,不只籠住整座雪白的山頂,亦遮住後頭金燦燦的陽光。
丁真坐在寶藍色賓士大車寬敞的座位上,看起來有些侷促,偶而玩玩自己長長的袖襬
,像是第一次坐這種車。
對著這種高原,若不開馬力足夠的車,是不可能長途旅行,謝霆鋒本是為了保證車子
的性能才開的賓士。
謝霆鋒拍拍他的大腿,「什麼時候能看見山頂?」說話時能聽見些許的廣東腔。
丁真驚訝於那人對自己的親暱,也沒躲,「平常雲不會罩在山頂。那是你沒有緣分看
見他,山不喜歡你。」謝霆鋒的國語,丁真聽得也吃力,他用低沉的嗓音回道,國語腔調
更加破爛,夾雜著濃濃的藏腔。
兩個對國語都不熟的人在用國語交流,好極了。
謝霆鋒收了手,繼續放在打檔桿上,強自一笑,「現在看不見也無妨,登頂之後就會
看見山頂的景色。」
丁真說:「謝霆哥,我們該找個登山杖,山裡的斜坡很陡。」
車子的後箱裡就有登山杖,無虞。「你們平常都拿什麼登山?」他問。
「好用的大樹枝或木杖,本來我家裡有,只是我這趟出來沒帶。」丁真回答道。
聊天非常解乏,少年回答得也都有意思,謝霆鋒又繼續問:「沒坐過車嗎?」
少年並未隱瞞,只說:「對。」
這話令謝霆鋒有些訝異,「你沒去過其他地方?」
「沒有離開家鄉過。」他回答。
謝霆鋒不由得想:倘若自己帶這個少年離開此地,他會發生什麼樣的改變?只是他會
願意跟著自己離開這座高原嗎?
他是該問的,可不知怎地,他沒問出口。或許少年是野地的狼,神山頂上的雪水,本
不應該進入都市;否則便成了褻瀆與染指。
※
或許格聶神山的守護確實不假,在謝霆鋒之前,也曾有許多人嘗試過攀登此山,但是
都被大雪或者迷霧籠罩,最後無功而返。
他問過住持,為什麼要讓這年輕的藏族男孩帶他進山?男孩看上去不過十七、八歲,
毛有沒有長齊都不知道。他可靠嗎?
住持很篤定地回答他:「珍珠是『神山之子』。」
謝霆鋒是堅定的唯物主義論者,假如他自小就相信神佛,那麼他父親謝賢欠下那一屁
股賭債,他恐怕到這個年紀都還不完,至今仍活在悲慘中。
三十歲,一個男人一生中的轉捩點,三十歲前的人生由家庭決定,三十歲後的人生由
自己決定。
他今年已經三十五了,不是一個靜待神佛去拯救自己的人,成為全中國、不,全世界
第一個攻克「神山」的登山家,亦是他證明自己的表現。
可這回,他鬼使神差般地捎帶上這名男孩。他也曾想過這人是否會拖累他的腳步,可
他安靜、聽話,有時也健談,且從小就開始進山。
有個當地人當旅伴理應是可靠的,作個指路的嚮導,必要時也能當翻譯。哪怕四川、
西藏,都是他來慣了的,或許他並不需要丁真,可謝霆鋒仍如此心想。
※
為什麼如此年輕俊俏的少年,會靜靜地待在喇嘛寺中?他並未落髮,顯然仍是紅塵中
人。為何住持又稱他為「神山之子」?
謝霆鋒渴望了解他的秘密,卻又不想太快知道答案,恐怕自己會對這位謎一樣的少年
失去興趣。丁真自有屬於他的吸引力。
進山以後的空氣清新又稀薄。雪山裡頭很靜,宛如天堂。
到理塘時已是夕陽西下,此處已是海拔三千多米,高原反應與長途開車令謝霆鋒無比
疲倦,暫時無法一口氣折騰進山,何況接下來入夜以後,駕駛更加危險。
「哪裡有地方可以休息?」仍開在一望無際、兜兜轉轉的公路上,一隻手握著方向盤
,他問道。
「喜歡吃土豆炖牛肉嗎?」丁真反問他。
小小的青年旅社裡擠滿了人;登山客、自行車友、旅行的學生們。
旅館主人略懷歉意地說:「今晚過夜的人特別多,床位只剩下一個。」
謝霆鋒看了丁真一眼,看他介不介意,丁真爽朗得很,說:「我和我弟弟都睡一張床
,我習慣的。」
早知道不過問這個人了,他如此粗線條,反而顯得自己小心眼,會忌憚兩個男人一起
睡覺似的。
只是,丁真他在家裡的時候,具體來說都是怎麼和弟弟一起睡一張床的?謝霆鋒偷偷
地想。
丁真連吃了三、四碗土豆炖牛肉,藏民平時體力活做得多,活動量大,吃得雖多,但
是永遠都不會胖。
謝霆鋒平時總是非常克制地攝取著碳水,維持體態已成下意識的習慣,好吃,但不能
多吃,也就略帶克制,只吃了兩碗。
樸實的老闆不但沒趕人回房,仍熱情好客,「你們有吃飽嗎?」
丁真才想搖頭,他還能再吃一碗。謝霆鋒低頭看了看腕上的卡地亞,時間不早了,便
拍拍丁真的腿。丁真才發出的聲立刻收住。
老闆見狀笑了笑,「你們感情真好。」丁真瞟了謝霆鋒一眼,偷偷拉開兩人之間坐的
距離,方才吃飯的時候,食堂裡人特別多,兩人不覺間坐得貼了些,肩膀都能互相碰到,
還不以為意。
吃飽後,回到房間,洗漱完畢,各自上床。丁真才發現這裡所謂的床,原來不是像家
裡頭那樣長長的,他和他弟弟向來都是抵足而眠的。
只有阿爸阿媽,才是這樣肩並肩地睡,這麼睡,不就像阿爸阿媽一樣,成了夫妻嗎?
丁真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感受,他才睜開眼,謝霆鋒就感覺到身旁人的動靜,輕輕地拍
了拍他帶著薄薄肌肉的手臂。沒睜眼,只說:「你不是在家裡都和弟弟一起睡嗎?」
「不習慣,睡不著。」他說。
兩人之間的距離近得謝霆鋒都能聞見丁真口裡的薄荷味,他有一口白牙,虎牙尤其明
顯,笑的時候,說話的時候都能看見,格外的少年氣;這更讓他覺得自己已經有點年紀。
自己與他初識,卻要兩個男人一起擠一張單人床,睡不著也是當然的。他想道。自己
在十七歲的時候脾氣比他倔多了,也實在是委屈了這名好脾氣的少年。
「是我把你折騰得不夠累,你才會這個時間還這麼有精神。」謝霆鋒張開一雙桃花眼
望著丁真,嘴角揚起一個好看的幅度,「今天先饒過你,睡吧。」
丁真被這一雙勾人心神的眼看得不覺間一懾,呼吸都停滯,「嗯,可以。」他愣愣答
道,其實連對方說了啥,自己說了啥都不知道。
在枕邊人來回的撫娑下,丁真不自覺地進入夢境。
那天晚上,他夢見格聶神女。有一天,神女伸懶腰時,頭飾上的珍珠不小心落入人間
。
格聶神女為了尋回自己的珍珠,於是化成藏族女子,下凡尋找珍珠。
一名年輕英俊的男人將這枚珍珠撿起,他的面目在夢境裡並不分明。
他見到女神,然而其母雪山神女,在知道女兒私自下凡以後,將她強自帶回天上。男
人看見女神歸去的方向是格聶神山,於是他一心一意,發了狂地要進山。
雪山神女為了阻隔他與自己的女兒相會,在神山外設下屏障,令他一輩子都無法進山
。
傷心的男人在山下守候千年,哭乾一生的眼淚,於是他的淚水化作那一方圓圓的珀西
湖……
※
「丁真,起床了。」
丁真張開睡迷糊的厚重眼皮,依稀間,總覺得謝霆哥的面目,特別像是昨夜他在夢裡
見到的男人。
小時候,他家的阿媽跟他說過這個故事,他抓著謝霆鋒的手,問他:「謝霆哥,你是
不是為了見格聶神女一面,才想爬那座山?」
這話說得格外有趣。他雖不信神佛,卻也尊重,信仰對藏民而言畢竟是他們的骨血。
「為什麼這麼問?」他本有自己的進程,時間雖趕,卻還是不由坐在床邊,看著頭髮睡得
蓬鬆的少年。
他替少年理了理頭頂的亂髮,少年的頭髮烏黑光潤,這一方水土竟能將養出如此璧人
,不可不嘆自然之造化。
丁真一雙黑曜石般澄澈的眸子望著他,眼睛裡倒映的是他一個人的身影,「謝霆哥,
昨晚我夢見你了。」
夢見我?
謝霆鋒的心陡然一抽。他強壓住表情的變化,笑著繼續問:「夢見我什麼了?」語氣
溫柔和譪。
「我夢見我是自格聶神女的頭飾上落下來的一顆珍珠,你在凡間撿到我以後,想將我
還給格聶神女;可是格聶神女回到雪山上,下不來,而你也進不去山上。」他說:「所以
你這一生還得帶著我進山,你要把我還給神女。」
「我相信你是天界掉下來的珍珠,但是我不會想把珍珠還給神女。」
謝霆鋒不禁伸手去撫摸那巴掌大的小臉,「如果我撿到珍珠,珍珠就是我的了。」說
完,他便下了床,「食堂有酥油茶,你去洗洗臉,我們吃完早餐就出發進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