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9 嚴志清的那一天
那一天,也是忽然的一陣風吹亂了一切。
高三的體育課多半被借去檢討考卷,然而今天卻難得讓他們放風。班上瞬間清空,男
生去打球,女生們則是去合作社買零食,然後找個陰涼的地方聊八卦。
恰逢徐煦然當值日生,只剩他擦著黑板,另一位值日生飛奔去搶籃球場。他想著趁此
機會,等等找褚亞婷聊聊某個他卡關的小說情節。
整理好黑板後轉身,忽然發現教室除了自己外,還有趴在桌上睡覺的曹伊帆。
應該是昨天熬夜讀太晚吧,他回到自己位置入座,發現曹伊帆寫好的作文已經放在自
己的抽屜。
他默默讀著,拿著紅筆把覺得不錯的句子劃下。思索著要給什麼作文建議,咬著筆蓋
看見曹伊帆被風吹動的髮絲,髮絲本就是淡褐色自然卷,窗邊燦亮的陽光描繪頭頂的髮旋
,像是一團散發柔軟光芒的金色物質。
此刻,時間好像凝結了,一陣微風吹拂而來,曹伊帆均勻的呼吸聲,隨著那纖細的背
脊起伏。
徐煦然鬼使神差的,伸出手去觸摸那髮梢,指尖上好輕好柔的觸感,還有陽光烘照後的暖
意,像一陣小電流一樣,那一瞬間肌膚竄起雞皮疙瘩。
那一秒心臟快停止的感覺,永生難忘。
對方依舊深沉的睡著,他像是做壞事的小偷,滿臉通紅縮回手,不知道為什麼,做了
一件應該是感到幸福的壞事,心卻突突的刺痛著。
往後無數個失眠的夜晚裡,徐煦然會想,如果沒有十八歲夏日午後偶然的那陣風,讓
他情不自禁伸手,那麼二十七歲夏夜的這一陣風,會不會帶來不同的結果?
下節課模擬考出爐,曹伊帆的作文拿了高分,被班導稱讚成績再創突破,從前十名一
舉躍升到全校第三名。
一下課曹伊帆周邊就圍起了人牆,那群資優生朋友們起哄:「哎呦都在家偷寫作文齁
。」、「曹伊帆這真的是你寫的嗎?」、「曹老師教我寫作文啊~」
被讚美整節課的主角嘴角掩不住笑意,一旁的他看得心跳猛烈,揣想著對方會不會跟
自己道謝。
雖然,對方的眼神一刻都沒放在自己身上。
鈴聲響了,是全班的放空歷史課,有些人甚至打了個大呵欠準備趴下。一陣猛烈的風
,毫無預警從窗外竄入,窗簾瞬間飄升,許多人的課本被翻了頁。褚亞婷剛攤在桌面上的
小說筆記本也被吹翻,她小聲驚呼,落在兩排外的地上,被附近的同學撿起,埋首小說裡
的他沒發現褚亞婷焦急的神色。
歷史老師走進教室開始上課,短短一節課內,那本子已被大半的人傳閱過。
當他發覺隱約不對勁的騷動時,本子已經傳到隔壁的曹伊帆手中。
當曹伊帆從後方拿到那本筆記本時,眼角餘光瞥到的他還在想,真巧,跟自己在鎮上
書局挑的筆記本同款。
直到他發現褚亞婷臉色蒼白回頭望著自己,才發覺不太對,那本子上的印記以及他瞄
到的封面小說名——那是他要給褚亞婷看的小說本。
眼前一陣黑,他驚恐的拉了拉褚亞婷,眼裡滿是:為什麼?怎麼會?
褚亞婷拼命以口形說:不是我傳的,是剛剛那一陣風吹來,本子就被吹掉了。
偏偏落在他最不想讓他拿到的人手上。
宛若地獄般的下課鐘聲響起。
許多人開始議論著剛剛那個本子裡的內容,曹伊帆的朋友湊近,說:「欸,剛剛那個
筆記本你看了沒?是男男小說欸。」
「還有床戲,哎呃,有夠可怕。到底是誰寫的啦?」
每個字句就像凌遲一樣割著他,他好想奪門而出。曹伊帆臉色一反常態地難看,不發
一語。
幾個人哧哧笑了起來,他們開始在問這個本子一開始是從哪邊傳來的,開始猜測此筆
跡出自誰手。
沒有人知道出自他手。而現在,他從曹伊帆的臉色中意識到,對方已經認出他的筆跡
。
「欸,曹伊帆,身為作文天才的你,覺得這小說寫得怎麼樣?」
曹伊帆的眼神終於看向他,然而冰冷的不像話。他的心克制不住地顫抖。
無比冷淡的聲音響起:「很噁心。」
曹伊帆起身,把本子丟進垃圾桶。
一瞬間他的視線模糊,只見一個身影飛奔過去,從垃圾桶裡檢出那個沾滿污漬的筆記
本。
褚亞婷漲紅著臉,說:「你怎麼能隨便把別人的東西丟進垃圾桶?」
他沒看過褚亞婷這模樣,他現在什麼都看不清楚,他不敢動,只要稍微一動,盈眶的
眼淚就要滑落。
其他同學以恍然大悟的語氣說:「喔,原來是褚亞婷妳寫的喔~」
褚亞婷的視線瞄向他,而他卻低下頭,想把自己縮得好小好小。
褚亞婷說:「對,我寫的那又怎樣?」
「原來妳平常上課都在寫這種男男BL文喔,看不出來欸。」
「那妳怎麼幻想男男上床?」
「還是妳有假陽具啊?」
「欸為什麼妳要寫男生幹男生啊?」
「哎呦~悶騷欸~」其他人哄笑的聲音與眼神像行刑現場,圍繞著中間瘦弱的褚亞婷
,她眼神清亮,背脊挺直,可身體忍不住地顫抖。
他知道自己該上前,坦承他就是作者,為她阻擋所有惡意的目光,可是他做不到。
他好害怕,好害怕,好害怕。
他無法離開座位,甚至連視線也不敢放在褚亞婷身上。
他的身體止不住的發抖、僵硬,就連逃離現場都做不到。
他想關閉所有感官,想把自己極盡所能的,像隻蚯蚓,把一切、所有、全部縮進最低
最低的塵土裡。
「曹伊帆,你怎麼都不講話?臉色還這麼難看?被噁到了喔?」
他抬起頭,曹伊帆的視線迎面而來,用一種他此生難忘的幽深眼神凝視自己。
曹伊帆的聲音像冰一樣爬進耳裡:「你們不要再講了,我聽了就想吐。」
徐煦然覺得,那句話是在對自己講。
後來,那一本小說筆記本不知下落,找不回來的不只是小說。還有每個埋首桌前奮力
寫作的深夜,每個褚亞婷專注閱讀時的細微表情,每個他們互相討論情節的時光。
褚亞婷說要幫他的戀情應援,她總是對自己筆下的故事那麼著迷。
每個因故事而起伏的喜怒哀樂是那麼深刻,怎麼在曹伊帆眼裡,就是噁心了呢?
後來的事情就像衝擊太大而記憶斷片,零零碎碎湊不成塊。那篇小說不知怎麼讓班導
知道了,一向乖巧的褚亞婷被叫進辦公室訓斥,連同父母也被通知,據說大為震怒。褚亞
婷後來就不進學校了,待在家自習直到大考。
褚亞婷始終沒有告訴其他人,那本小說是他寫的。但她也不再跟他說話了。
那些共享創作的時光忽然變得很不堪。他想假裝若無其事,但當褚亞婷為自己挺身而
出,而自己卻袖手旁觀的那刻起,他就配不上褚亞婷的友誼.他是世界上最爛的朋友。
他是世界上最爛的朋友。
他跟曹伊帆的作文教學隨之中斷,直到畢業典禮當天,他們都沒再說過話。
指考結束,褚亞婷出國留學,而他考上台北的大學。父母離了婚他跟著母親搬回外婆
家,順便改了母姓,連名字也一起改了。
高中以後的時間模糊的像灰色的夢境,每次他都從那一場被惡意包圍的午後驚醒。夢
裡,褚亞婷以眼神控訴自己:你為什麼不承認?
他滿身冷汗醒來,再次意識到,自己早已遠遠的離開那個海風很大的小鎮。可是還有
什麼一路尾隨著自己,在他每個夢裡扎根,成為揮之不去的疼痛。
他的身形在日復一日中抽高也增壯。暑假瘋狂打工賺了些錢,健身兼牙齒矯正。被無
視的機率越來越低,開始會有人回過頭看他。
每一天的自己,都在費盡千辛萬苦想擺脫掉自己。這些年慢慢邊存邊整,用錢點滴換
來一張新的面容。他開眼頭、割雙眼皮,做了隆鼻手術也墊了下巴改變輪廓。一切像蔡依
林唱的〈看我七十二變〉那樣完美的臉慢慢出現嗎?他不曉得,但每次從鏡中看見自己,
就覺得離嚴志清更遠了一點。
術後瘀青從臉上全然消退的那天,他像是一隻變態完成的蝴蝶。心中默念:從今以後
,這世界上再也沒有嚴志清,只有徐煦然,這個自己給自己的名字,光明溫暖得不像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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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好聰明QQ
這章以後,整個故事才正要開始(遠目)